他序一
創造的人生
何懷碩(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研究所教授)
韋政通先生真正著作等身,要領受他的學問,得去讀他的著述,自可得到啟發。這本《智慧不老》,出版者法鼓文化要我寫序,我不想談與本書相關的話題,而談談這位作者在我心目中的印象。因為主菜上桌之前的小菜,必完全不同於主菜,才能挑起食欲。
我平生有許多得天獨厚的機遇,其中之一就是有許多「忘年之交」。葉公超先生與梁實秋先生,應該是太老師輩,但視我如友生;韋政通與文崇一、胡佛、楊國樞,應是老師輩,但數十年待我如友棣,且變成老友。這種撤去等級、倫理的藩籬,純屬心智性情的交情,對「後生」者的鼓舞與濡染特別深刻。我一生受惠於高明,心中常懷感幸。
世人大多以結交有顯赫頭銜,名利場中得意的人物為榮。但一時閃閃發亮的「名流」,不擇手段的張揚,很快便如泡沫。智慧常藏匿於僻靜處,發自欿傺沉藏之人。不畏孤獨,是一切有成就者重要的秉賦。在知識之海中潛泳,發見與穎悟的喜悅使人自甘孤獨。德國詩人海涅寫康德穿灰大衣,持手杖出現家門,然後往菩提樹的林蔭小徑去散步,鄰居就知道準是下午三點半。這個故事太有名了。我的哲學家朋友韋政通生活作息的嚴飭、守恆近似康德,拘絜、單調,卻造就深刻、豐富,這大概也是奇妙人生中又一個「二律背反」罷。
我有兩位都年過八十的「老」友,他們的書房與書桌,顯示了紊亂與秩序兩個典型的極端,但他們一樣極有成就。一位是夏志清,一位是韋政通。政通兄的條理與整潔,我幾乎找不到另外一人可與他相比。他的讀書索引用廢紙背面書寫,用鐵夾分別夾齊。他書桌上的各種東西,好像軍隊佈陣,條理井然。他寫出一本一本的著作,在他的小書房中,有如手工業者用水滴石穿的工夫,計日可待。多少年來,他的作息,恆守嚴謹的規律。何時起床,何時開工,何時睡眠,午後有數十分鐘的沙發上小寐……幾乎是數十年如一日,自己發命令,定規則,自己遵行,卻從容自在,歡喜承受。他一生在讀書、思考與寫作中確立了生活的意義。最近這一年,政通兄重聽,目力減退,手顫而影響寫字,他為不能像以前讀書、寫作而苦惱不已。我勸他要另創一種生活,享受另一種人生。他是那麼一位以全副心力在工作中建構生命價值的人。過去我認識他幾十年中,從沒看過他因人生的挫折而喪志。不停地追求,不停地工作,他的執著、恆心與毅力,很多人做不到,這正是他成功的重要原因。
政通兄一生頗富傳奇色彩,他有一本自傳性的書──《人是可以這樣活的》(2000年台北洪葉出版)。要了解一位自我追求達成崇高目標的學者,應一讀該書。一個人如何形塑自己,創造獨特的個性,然後立大志,再以無比的恆心與毅力堅持到底,所以成就非凡。這些說來似乎是老生常譚,但人要實行,困難萬分。如果懷著功利之心,不能在無盡的孤獨、寂寞的書齋中,視矻矻窮年的工作為快樂、為至樂,必走不下去。政通兄一生展示了一個以辛勤用功為樂的學者典型。
上面說政通兄的個性與人生近似康德,但康德一生沒遠離他所誕生的哥尼斯堡,更沒出過國。政通兄工作每告一段落,常偕妻子到世界各地漫遊。他平日生活簡樸,出門卻不惜花費,享受現代文明的好處。他不是封閉於書齋中的學者,他飽遊飫看,喜歡結交朋友,討論問題,尤其喜歡勉勵青年後進,協助他們成長。前幾年他把一生收藏的書籍捐贈給杭州師範大學,而且應邀到大陸多間大學講學。他一生好像牛一樣耕耘,貢獻他的智慧與成果,亦以奉獻為樂,完成了一個有為的豐美的人生。
老朋友最後這本「演講錄」讓我有機會寫這篇小文,來表示我對他一生的欣賞與欽佩,我很感榮幸。政通兄啟發了我們:人生的價值是個人創造出來的;只有創造的人生才是最值得活的。願與天下有志者共勉。
2009年5月4日
於台北
他序二
秋未盡,蟬不得不鳴
王立新(深圳大學哲學系教授)
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都是萬千偶然性聚合的結果,稍有一點錯漏,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就可能是別人,而不再是自己。因此,每個人都是一個絕對不同於其他人的獨立個體,他必須通過絕對的不同,來表現自己獨特的品格。如果一個人,一生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那他的一生,也就只能混跡於生存之中,冥然無覺,窅然空過了。
先生是一位極具個性品格的人,而對於這種天生的獨立性的品格,又很早就具有了明確的自覺,這是先生之為先生,先生之成為先生的最主要的、也是最重要的條件和動因。先生在很年輕的時候,就被這種強烈的個性衝動所驅使,走上了一條屬於自己的獨特的人生道路。先生一生最幸運的事情,在我看來,並不是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該認識的都認識了──指結識新儒家陣營中的主帥們和自由主義的領袖等人物,從而受益於他們。而是他對自己的個性──屬於自己的獨立性品格,很早就有了充分的自覺,正是這種獨立性的品格,使得先生最終走出了一條屬於他自己的獨特的學術、思想道路。而結識這些大先生們,也正是因為自己獨立性的內在品格的導引和驅使,才使得他追求精神成長,從而追隨這些具有強大精神感召力的大賢們。沒有這種內在的強烈的獨立性的品格,他也掙脫不掉這些磁力極強的精神強者們的吸附,走出屬於自己的獨特的人生道路。
先生仰仗自己健康的身體和強盛的精神的保障,通過頑強奮鬥,終於打拚出一條屬於自己的學術思想的「生路」,在思想史、哲學、政治學、文化學、教育學和社會學等方面,均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尤其是在倫理學方面,可以獨成一家,其對傳統倫理的客觀分析、其對現代倫理的重新建設方面所作的建樹,以及其中所體現的現世熱情和歷史責任,都可以做為寶貴的歷史文化遺產,傳流下去。
先生雖然著作等身,但卻從不炒作舊飯,獨立的性格,使得先生不斷求新,這是先生為學的個性;通俗易懂、簡潔生動、言不虛發,則是先生的文字表達個性;對後學晚生,極盡啟發推勉,態度誠懇,熱情洋溢,不厭不倦,親切至到,這又是先生做為老師和長者的個性。與引水自灌家田的很多學者相比,先生從不為自己所立之說而拚湊材料,而是從歷史和現實的實際情形出發,歷史的本真,即是先生立論的基點,現實的需要,則是先生致思的動因。
先生勤勉不懈,忘我工作,年逾八旬,仍然有年輕人的熱情和幹勁。好學不厭,誨人不倦,每日手不釋卷,隨時隨地啟發青年、提挈後學。近年來,先生不斷往返於大陸和台灣之間,不辭辛勞,分別在北京、台北、武漢、杭州、廣州、南京、深圳等地發表演說,大陸地區眾多青年學人,多蒙教益。用他自己的話說,這是「奉獻剩餘價值」。現在的這部《智慧不老》,就是先生近三、四年來在上述各地為青年學生開設的各種專題演講的集粹,其中〈儒家倫理觀念的新檢討〉、〈儒家倫理的演變及其在近現代的命運〉、〈儒家、儒學、儒教〉等,是對儒家傳統倫理的進一步探索,主要涵蓋對儒家倫理中一些與現代精神不相一致的東西的反省與批評,和對儒家倫理資源的重新認識和發掘等內容;〈墨家的俠義精神〉,則是對墨學中經常被忽略的「俠義精神」在歷史上不同時代的表現等的梳理。通過這種梳理,說明墨學的主要精神,不只是經驗主義和邏輯思想,而且包括匡扶社會正義一個重要方面。學術界一向以墨學自戰國以後基本中斷為默認的事實,但先生卻看到了歷史上的豪俠人物、幫派團體甚至政治領袖身上都在體現墨子所倡導的「兼愛」與「非攻」之義,墨家的這種「義」,雖然不像儒家的「義」那樣大公至正,但卻經常是黑暗時代裡的光明,是無情世界裡的有情的聲音。這些俠士們,常常扶持良善、懲治奸惡,往往是身處下層受盡欺壓但卻無地伸冤、無處訴苦的廣大民眾的正義使者。先生據此認為:如果不僅僅站在學術和思想的立場上來看待問題,那麼就會看到,墨家一直沒有中斷,而且一直做為重要的社會力量,存在於中國社會的歷史發展的各個時期。其在下層社會裡的影響,並不亞於儒家在主流社會裡的影響。
以上是對於傳統的重新認識和評價部分。先生還根據自己的治學經驗,針對青年學生的實際情況,引導他們如何確立為學之志、如何耐住為學的艱苦、如何培養自己的問題意識、如何撰寫學術論文等等,教導他們用自己有效的學術研究工作,參與到「以文化創新重塑中國形象」的偉大事業中去。先生以〈霍韜晦先生的志業〉為題,表彰霍韜晦先生為文化事業數十年如一日的奮鬥精神。〈牟宗三先生生活片段〉,是先生回憶跟隨牟宗三先生的歲月,在表達自己感戴師恩的同時,教導現在的學術青年,將來怎樣做一個好老師,既表達了對先賢的敬仰,同時也表明了先生對教育的希望,用心可謂良苦。先生還以〈重溫蔡元培先生的大學理念〉為題,發表演講,表達了對現代教育整體滑坡的憂慮,也抒發了自己對於教育更加「教育化」的祈望。所有這些,用心的讀者都可以在字裡行間清晰地體會到。
先生本不願請人寫序,但因運筆之手,時有不仁,故有是命。晚生雖願代勞,但自知德薄識淺,才學均不足以堪此任。但是既承此命,惶恐之餘,只能寫下上面一段文字。
記得船山在《七十自定稿》自序中有這樣一句話語:「秋未盡,蟬不得不吟。」冒昧借用,篡改詞句,借以抒發己意。
秋未盡,蟬為什麼不得不鳴?
其一,這是天命。蟬自出土即鳴,直至秋盡而止。秋既未盡,蟬如何能夠不鳴?鳴,是蟬所承之於天命的本性,鳴,也就因此成了蟬的使命。不鳴不為蟬,既是蟬,就不能不鳴。中國知識分子,自打孔老夫子開基、創業、垂統以來,就如同蟬一樣,被定下了承上啟下、繼往開來的命運,既無法逃脫,亦不必逃脫。這是他們獨特的鳴叫方式。
其二,這是責任。天既命蟬而使之鳴,則鳴,便不僅是蟬不得不如此的宿命,蟬以鳴來表明自己的存在,又以鳴來表達自己的責任。宇宙間既不能不有蟬鳴,那麼自覺的鳴叫,就是責任,就是崇高。天地間一切事物都是工具,包括人,甚至尤其是人,都是上天用來完成自己實現真、善、美使命的工具。盲目而被動地充當工具,那是無明,那是暗昧;主動地、自覺地充當天的工具,就是崇高,就是責任,就是「為往聖繼絕學」,就是「為萬世開太平」。
其三,這是自我安頓和自我安慰的良方妙法。蟬不鳴,則不足以自我玩味、自我慰藉,蟬以鳴來告慰自己:這是快樂的、有意義的生活方式。思想家和學者也一樣,只有不間斷地學習和不停頓地思想,才能自我安慰、自我提昇。捨此,沒有另外的途徑。獲得多少成就,似乎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不停地努力,每有進步並且樂在其中。這才是學者向學不倦、樂此不疲的最深處的動力。先生經常掛在嘴邊的「學者要有內在的激勵機制」的要訣,其實也正在這裡。孔顏樂處,不是樂道,而是樂在求道之中。樂道是責任,樂在求道之中,才是境界。
先生年高若此,依然不改其樂,不僅責任情懷深重,而且境界高遠難及,實在是可敬可愛之至。寫到這裡,我忽然想到,多年來追隨先生,每得瞻謁,便有如沐春風之感,其要義原來正在這裡啊!
是為序。
2008年11月23日
於深圳大學文山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