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謝謝陳丹燕~
我很榮幸,也很高興能夠給這本《我的媽媽是精靈》新版的書寫幾句話。
因為,我不單是陳丹燕的讀者,我覺得,我也是她的好朋友。雖然,我們見面的次數很少,不過,我們彼此的了解應該很深。
第一次見面是在一九九七年。
在這之前,已經讀了好幾本她在臺灣或是大陸出版的作品。喜歡她的誠摯,羨慕她的敏銳,嫉妒她的明慧,更感動於她在其中無所不在卻又隱隱收斂著的悲憫之心。
所以,那雖然是初見,我卻好像是在面對一位相交了多年的老朋友似的,一坐下來,就迫不及待的向她說起了我那幾年才剛剛見到的原鄉蒙古。說著說著,不知道有了什麼觸動,突然就哽咽住了。
一直微笑聆聽著的陳丹燕,這時從桌子對面伸過手來,一面輕拍著我的手試著安撫我的情緒,一面輕聲說:「我多羨慕你。有老家可回,是多好的事!」
是的,即使這家園已經歷盡滄桑,畢竟還是家鄉。那輕輕的撫拍,輕輕的勸慰,卻讓我感受到了一種極深極重的同情和了解,原來,她果真是我的知己。
其實,她也是許多讀者的知己。
她鼓勵我們沉著面對真相。她說:「我喜歡在一個孩子看的故事裡,也有沉重的生活本質的問題。」
生活應該是在任何一個年齡都可以慎重以對的。做為讀者,在這本書中我們都會發現,其中有許多困境似乎在自己身邊也曾經出現過,有的是在童年,有的好像就在昨天。可是或許我們不敢去問(怕知道真相嗎)?或許是問了但也沒得到真正的答案(是成人怕我們會受傷嗎)?然後,時間久了之後,這些困境就永遠被困在心裡,成為再也無法掙脫的綑綁了。
只有陳丹燕明白,「在一顆寧靜的心裡留下劃痕」是一件健康的事。這人生路上的變幻是何等深邃難測,唯有沉著面對,才是最健康的態度吧。做為讀者,我們要不要謝謝她呢?
文∕席慕蓉 知名作家.畫家 二O一二年春天寫於淡水
作者序
翅膀之歌:《我的媽媽是精靈》新版記
陳太陽差不多四歲時,從中國福利會的全托托兒所畢業,升入中國福利會幼稚園,開始回家住了,那是一九九三年。只要我在家,每天晚上做兩件事,幫她洗澡,然後為她講一個睡前故事。要是太陽想讓爸爸講故事,爸爸就指著我說,你媽媽在行,她是《十二種顏色的彩虹》的主持人,專門講故事的。
那時還沒有電熱水器,太陽坐在一個大紅盆裡洗澡,水裡滴一些花露水。我給她身上澆水,她往我身上潑水,我的衣服很快就溼漉漉的。深受皮亞傑,佛洛伊德以及榮格等一眾八十年代進入中國的心理學家的影響,我深信用暴力會造成孩子童年創傷。所以不可打罵女孩子,尤其是母親,只能鬥智。
有一天,我撩起自己的衣服,讓太陽看我的肩胛骨,我說:「那裡藏著個翅膀。」
太陽停下手來,狐疑的看著,又用手來摸。「真的。」她嘟囔著,因為摸到了皮膚下肩胛骨的邊緣。那兒實在很像翅膀的邊緣。
她狐疑的時候,表情有點惡毒,活像奈良美智筆下的小女孩。
那時,我已經為太陽朗讀過小川未明的童話《羽衣》了,因此她已經知道有的媽媽在衣櫃裡藏著一對翅膀,一旦穿上翅膀,就飛走了,再也不會回來。
「我沒藏在衣櫥裡,我是長在身體裡面的。」我特意誠懇的解釋。
「要是你把我這裡的皮膚打溼,翅膀就會自己長出來。要是翅膀藏不住了,就只能飛走了。」跟著小川未明的路,輕易的就能把故事編出來。
小川的故事是淒厲的,決不妥協,我本能的抵抗了一下,將其變得委婉些。
「那麼你會飛咯?」太陽好奇的望著我,忘記我幫她搓手臂上的髒東西時,殺豬般的叫痛了。
「只能飛走,不能飛來飛去。」我也很聰明,防止她立刻讓我帶她飛。
這是多年前的晚上,那天洗完澡,用大毛巾裹起太陽,抱回她的小床上,就開始和她討論我的問題。那個天大祕密是──我不是一個普通的媽媽,而是精靈。太陽在手指上塗上一點吐沫,在我臉上擦了擦,判斷我是不是紙雕做的,上面有沒有塗了顏料。因為幼稚園裡演戲,妖怪和神仙都是帶紙雕面具的。
「你要是可以一直飛來飛去就好了。」太陽遺憾的說,「你就能帶我飛著玩。」
「就像彼得潘帶著溫蒂。」我說。
「你也沒有丁克鈴。」太陽看看我身後,極認真的懷疑。
「我又不是彼得潘。」我說。
小孩子睡著了,都有一種特別的安寧。太陽睡著後,也很讓我歡喜。那天我想,要是我能帶她飛,我還真的願意。
這就是若干年後,《我的媽媽是精靈》的故事的開端。經過了好幾年在陳太陽小床前的童話朗讀和我的問題的討論,沒動筆前,這個故事就已經大致成型了。
所以這個故事裡,有著許多童話故事的影子,會飛走的媽媽來自《羽衣》;對生活的失望與報復來自於《紅蠟燭與美人魚》;從一個尋常的窗子裡飛出去的一隊人馬來自《彼得潘》;而幻想故事和小說人物形象,與上海真實街景的交融,來自《小老鼠司徒特》和《時報廣場的蟋蟀》中對紐約的生動描寫;黃酒的禁忌來自《白蛇傳》,當時電視上正在演《白蛇傳》,太陽看得如癡如醉,我剛點出「黃酒」二字,她立刻心領神會,忘記質疑我故事的真實性。媽媽最後的消失,來自《女巫》。而壁櫃裡的祕密,則來自《獅子.女巫.魔衣櫥》。
我的學士論文是西方童話的小說化寫法,在太陽小時候,因為講故事的需要,我重溫了那些我衷心喜愛的故事。現在重提往事,方才知道,那些夜晚,原來也是為了寫作《我的媽媽是精靈》而做的準備。
迄今為止,《我的媽媽是精靈》的版稅,一直有太陽的份額。因為這可以說是我們一起創造的故事,親兄弟也要明算帳呢。
《我的媽媽是精靈》於一九九八年在春風文藝出版社出版,初版印刷了十萬冊,很快就再版了。爾後,出版了臺灣繁體字版與和香港繁體字版。
這兩個版本,都已不間斷的印行了十年,每年都還在銷售。
這本書,是一本沒有炒作,甚至很少有企劃宣傳的書,它只是毫不猶豫的,安靜的從一本暢銷書變成了長銷書。
這些年來,常常有三十歲左右的人微笑著向我走來,有時是在一家我常去的咖啡館裡,有時是在一個會議的茶敘時間,還有一次甚至在過馬路的當下,斑馬線上有個人向我微笑了一下,說,「我是看你的書長大的。」接著,他提到了一個會飛的媽媽和一罐沒能帶走的紅罐子可樂。
體會時間的流逝,對一個作家來說,就是這樣的情形。有個三十歲的人走過來,對你說,「我曾是你的小讀者,我十四歲的時候,為了故事的結尾哭了。對現在的我來說,那是純潔的我,會為他人的痛苦流下眼淚。」
我也遇過一個年輕的插畫家,她為《我的媽媽是精靈》畫過插圖。她告訴我,她要為陳淼淼一家晚餐的情形畫一張圖,那是個巨大的空間,漆黑中微小的餐桌上,冰涼的燈光照亮三個埋頭吃飯的人。
她說,這就是她經歷過的情形,她和李雨辰一樣來自一個離婚的家庭,不過,媽媽不是精靈。她也像李雨辰那樣,熱心的幫助別人,關心別人的痛苦,因為她已經能洞悉一個孩子承受的痛。她說到這些時,眼裡含著薄薄的眼淚,一半是憐憫,一半是感慨。她為自己健康的長大了,而且能為這個故事畫插圖而感到驕傲。
這時,我不得不想,小讀者已經長大成人,我應該是老了。
這也是一個時間頒發的勳章。讓一個作家了解到,自己年輕時努力的工作,真的會在某處,某個心靈裡,開過一朵花。自己已流逝而去的生命和那些大好的時光,做過有意義的事,孤寂的寫作,竟是給了某個年輕的心靈安慰和溫情。對一個作家來說,恐怕沒有比這個更貴重的禮物了吧。
因為我的工作,我的故事,我陪伴了許多人長大。
如今,那本書,它在那裡,好像是往事大海中的一座燈塔。過往的船隻,那些曾經十四歲的人們,看到它,重溫它,便知道,自己已經遠離了讀這本書的年齡。但是,這個故事和讀這個故事時的自己,還活在自己心中。
因為那些微笑著向我走來的人,我才知道,我也是這樣與我的小讀者聯繫在一起的。
所謂作家,寫作時總是孤獨的一個人,作品完成後也是孤獨的一個人。隆重的慶祝,不過是放一大缸熱水,泡一個熱水澡,添一杯葡萄酒放在浴缸邊上,再放一張五輪真弓的唱片。心裡想,謝天謝地,總算盡力完成了。
寫作時,能想到的,只有竭盡全力去表現好這個故事,表達媽媽這個存在的奇妙,爸爸這個存在的合理,還有陳淼淼和李雨辰的成長,上海街道上的現實性和非現實性,人們的世故與愛。想不到其他的,比如要如何討好讀者,要如何兼顧市場。寫完的時候,只知道自己喜歡,不知道這世上是否還有第二個人也喜歡。
過了十幾年,才慢慢知道,自己的工作,自己留在一句句話,一個個逗號和句號裡的生命,是這樣與別人的生命連接在一起,一起成為永恆而私密的回憶。
《我的媽媽是精靈》賣了四十萬本,每一本都是從書店裡正常售出,從未辦過促銷。所以,我至少是與四十萬個小讀者的記憶聯繫在了一起。這可真是讓我吃驚,以及驕傲。
感情是世界上最黏的膠水,它黏住了我和我的小讀者們。
哇!BRAVO!我從未想像過自己會如此幸運。
寫一個孩子和大人都可以讀的故事,但是用孩子的角度,這是從辛格的《盧布林的魔術師》到舒爾茨的《肉桂色鋪子》都使用過的手法,也是我所喜歡的。我想如一個孩子般清澈直接的描繪出世界的邊界,什麼是看似可行,卻是不可行的;什麼是看似不可能,卻是真實存在的。在我看來,埃舍爾畫中無限延伸和扭曲的神祕平面,就是一個真實的世界。
因此,一個孩子試圖挽回父母已經有了分歧的婚姻是不可行的;而在上海的鬧市中,黃昏時有精靈經過淮海中路的肯德基炸雞店,還有精靈乘坐在26路無軌電車上,則是真實的。孩子在一個破碎的家庭中能得到成長,而世界如此廣闊、巨大,許多神祕之處就隱藏在城市喧囂的中心地帶。
第一次看到埃舍爾的空間,是在我哥哥少年時代讀過的《十萬個為什麼》上,那年我十歲。我還記得那隊僧侶和那隻紅蟻是如何震動了我。埃舍爾的僧人如履平地般的在不同空間中進出,同樣,這也是為什麼精靈母親可以帶領孩子在南京西路上飛翔,但是李雨辰的可樂和陳淼淼的照片卻無法被母親帶走。我認為這個基於幾何學的空間邏輯,終將被物理學家證實。
而在文學作品中,可以先用它來規範想像力。想像力對作家來說,只是素材,不是成品。
我想寫下的,不是什麼自己的奇思妙想,而是竭力樸素的表達世界和世界觀的多種可能性,是一種吸引人的遼闊,和一種令人黯然神傷的限制,以及一種可以從哀傷中學習到的,對命運的順從。我沒想過要在這個故事裡展現自己非凡的想像力,其實,在寫作過程中,我所感受到的,更多是虛擬世界的邏輯需要,對想像力的考驗——沒有邏輯的想像力與其說是奇思妙想,不如說是幼稚和虛弱。
回過頭來,將一切落到微小處,要把這個故事當成太陽的睡前故事,不光是解決我的衣服被淋溼的現實問題,還有一點作家母親的私心。我希望太陽不要成長為一個機械唯物主義者,也非泛神論者,我希望她有朗闊的理解力和好奇心,也能順從命運。繼而,我希望我的小讀者們也是如此的長大,我覺得這樣的人比較接近幸福。
這樣的寫作心得,從未想過有一天可以從容的講給那些已經長大成人,並願意與我回溯往事的讀者們聽。
這仍舊是我的幸運。
我兒時非常瘦弱,我小時候的朋友常說,我連一個最小的氣球都沒足夠的力氣自己吹起來。我兒時口吃,所以敏感自卑,心中孤獨。我很小的時候就認為自己努力當一個作家比較好,這個職業可以成功的逃避人群,也能安身立命。我從來沒想過,自己還能藉此與這麼多人的精神生活聯繫在一起。那些人,我從未謀面,從不對我的溝通能力構成壓力,卻是遙遠而知己的存在,是這個世界的善意。
謝謝我的小讀者。
文∕陳丹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