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十三郎說十三郎/朱少璋(節錄)
傳奇身世即文章。哀樂浮生戲一場。
綵筆未還觭夢醒,十三郎說十三郎。
一
南海十三郎(江譽鏐,一九一〇至一九八四)既是二十世紀著名編劇,又是傳奇人物,他是江霞太史江孔殷第十三子,出身於書香門第,年少成名,在上世紀粤劇界「薛馬爭雄」的年代是炙手可熱、名班爭相羅致的著名編劇。十三郎為人性格傲岸,做事強調原則,甚有古人之風,又能坐言起行,抗戰時期不辭艱險,一介公子書生從軍粤北,攜筆從戎,在軍中撰寫劇曲,以愛國戲劇勞軍,砥礪士氣,令人肅然起敬。戰後復員,遭際大變,流寓香港,在街頭半瘋流浪,曾多次入住精神病院,出院後又如常人。在港流浪期間幸得居港親友或有心人時加照拂,未陷絕境,可惜始終無法適應現實生活,精神問題日益嚴重。晚年在寶蓮寺度過了幾年安穩歲月後,又復街頭流浪,晚年入住青山醫院,最後病逝於瑪嘉烈醫院。十三郎留給後世的除了他的首本名劇外,還有那一段段關於他的傳奇故事。
二
二次大戰前的南海十三郎已是名人,戲劇界、軍政界無人不識,加上他是江霞太史的十三公子,這特殊的身分地位也令他的知名度更高。戰後的南海十三郎雖然窮愁潦倒,但他的傳奇行誼與性格魅力,依舊能引起社會人士的關注。他流寓香港的三十多年中,有關他精神病發入院以至康復出院等消息,報章上都時有報道,報道時總不免或詳或略地提及他的來歷與家世,讓讀者不時重溫有關他的事業成就、生平片段。此外,尚有記者到醫院或他慣常流連的茶樓食肆訪問他,報章又不時傳出他康復後東山復出的消息。大家似乎都沒有忘記他,大家都很關心他的病況,也很珍惜他的編劇才華。最起碼,當時的傳媒眼中,他是一位應該關注、值得關注、頗有報道價值的傳奇人物。即使在他逝世後,他的人格魅力還能繼續引發後人的共鳴。讀者在報章或雜誌上偶然還能讀到關於南海十三郎的文章。一九八七年韋基舜在《新晚報》寫他,那時他已逝世將近三年了。一九九三年杜國威把南海十三郎的生平傳奇寫成劇本,搬上舞台,並於一九九五年、二〇一三年多次重演,一九九七年拍成電影,一九九九年製作成電視劇集,一時間,南海十三郎又再引起熱烈的關注。江家後人,十三郎的姪女江獻珠出版了《蘭齋舊事與南海十三郎》,藉個人回憶補述南海十三郎的生平點滴。作家蓬草和小思曾在報章發表文章,為十三郎在灣仔的流浪歲月提供了珍貴的片段。照圖、江河和馮梓在雜誌上撰寫的長文,也為拼砌十三郎的生平提供或大或小的回憶零片。遠在域外、戰時與十三郎在軍旅中相識的劉乃濟,也在網絡上發表〈懷念南海十三郎〉。十三郎逝世三十週年,中文大學的《香港戲曲通訊》第四十四期特闢版位,製作並刊登〈南海十三郎逝世三十週年紀念專輯〉。
誠如江河在〈南海十三郎多面體〉中說:「無論誰人讀南海十三郎,都好像在玩拼圖遊戲,補上缺了一些碎片,為了填補這些空白,只好各憑想像」,上文提及的種種舊報、文章、書籍和專輯,材料雖然多屬間接而零碎的材料,而執筆者的回憶又不免各有側重,亦各有取捨,但均已成為讀者了解十三郎的必讀材料。讓人感到奇怪又感到遺憾的是,南海十三郎作為上世紀的省港名人,在香港住上了三十多年並於香港辭世,無論時代距離上或地域距離上,與我們都那麼接近,但後人對他卻又好像所知甚少。
三
《蘭齋舊事與南海十三郎》江獻珠自謂一九六三年赴美深造後,一位朋友曾寄給她一小段由十三郎撰寫的專欄文章。據江獻珠的憶述,該段專欄文章中有一首送她出國的七絕,其他內容還涉及江家的人及抗戰往事。筆者深信如果真能找到這些文章,對研究或進一步了解南海十三郎,定有幫助。筆者開始嘗試在舊報刊物中搜尋十三郎發表過的作品,希望能有所發現,披沙揀金,卻只在一九四七年的《開平華僑月刊》找到一篇署名「南海十三郎」為作者的〈今昔雜談〉(見本書附錄一),當中只包含「俗字文考」、「國際風度」和「生死交情」三則筆記式短文,就蒐集材料的標準而言,可謂不成系統。
機緣巧合,筆者在一次翻閱舊報整理材料的時候,偶然翻到一九六四年二月十一日的《工商晚報》,瞥見報上某專欄右上角的標題為「介紹南海十三郎」,筆者一心以為是作家文人寫的懷舊文章,細看欄目,名稱是「小蘭齋主隨筆」,而欄目左側的作者署名,竟然正是「南海十三郎」本人。這篇〈介紹南海十三郎〉,前半篇的「介紹」應該出自晚報編輯或副刊主事人的手筆,這部分主要簡介十三郎的生平,還強調十三郎「今為本報撰《小蘭齋主隨筆》,想必為好閱十三郎文章者,一大喜訊也」,接着下半篇就是十三郎親自寫江孔殷為人作考場「槍手」(代考)的往事。有了這條重要的線索,筆者即專注地在這時期的《工商晚報》上搜尋、副錄、複印這批專欄文章。起初筆者還消極地估計,十三郎畢竟文人性格,生性也許疏懶,加上當時他已是人過中年,流寓香港又飽經憂患,並常常進出精神病院,寫作條件、環境和狀態都一定不理想,這專欄可能很快便要停寫。怎知卻出乎意料,這時期他寫作態度異常認真,每篇七百餘字至千餘字的專欄文稿,竟然一天接一天地寫下去,除了報館的特別假期或改版停刊專欄外,他的專欄幾乎沒有脫稿。經查證,江獻珠當年在美國讀到朋友寄給她的那一小段專欄文字,其實就是一九六四年六月二十一日《小蘭齋主隨筆》上的文章,這則隨筆開首就是一首寫給江獻珠的七絕,隨筆又談到「去年,舍姪女以赴美求深造,毅然離港」的事實。
不知何故,多年來大家都忽略了十三郎在《工商晚報》上撰寫專欄這條重要線索,可幸這批舊報在香港保存得尚算完整,筆者終於在《工商晚報》中整理出十三郎自一九六四年二月十一日至一九六五年三月三十一日撰寫的專欄文章共四百零二篇。《工商晚報》上由十三郎主筆的專欄欄目先後更換過四次,依次分別為:《小蘭齋主隨筆》、《後台好戲》、《梨園趣談》和《浮生浪墨》。四個專欄均署「南海十三郎」為作者。這批文章是十三郎親筆文稿,雖只寫一年多,但份量已然非常可觀,而且內容完整,作者的寫作情緒也十分連貫,各個欄目的主題風格也甚統一,行文則以淺白文言或白話為主,讀起來通順親切,又間或在文中穿插詩詞,益見文采斐然。
四
《小蘭齋主隨筆》及《浮生浪墨》以回憶前半生往事為主,有涉及江家家族的,也有涉及十三郎個人的,當中也有提及在香港生活的具體情況,諸如交遊、病況、感觸、時事,內容十分豐富。文章直接地表達出十三郎的個人感受,包括他個人對生活的看法、個人的價值觀、人生觀、宗教觀和藝術觀;小品筆觸,讀起來文情並茂,異常清新感人。至於《後台好戲》及《梨園趣談》則涉及大量梨園掌故、名伶逸事和戲行趣聞,內容不少是十三郎個人當年的親身經歷,文章也涉及他曾編過的名劇本事、曲文節錄及劇藝心得,堪稱詳贍可觀。這四輯專欄包含不少有用的材料,極具價值,下面舉些例子作說明。
首先,讀者透過這批文章,可更深入、更準確地了解十三郎,這批專欄文章可以為十三郎生平中的一些疑點提供答案。時下能看到關於十三郎的材料,間接再傳、人云亦云的說法不少,根本無法證實是對是錯,但細閱這批六〇年代十三郎的文章,卻能找到不少由十三郎親自提供的明確答案。比如,大凡談到十三郎,出於窺秘心態也好,出於研究動機也好,總會觸及他的「愛情」、他的「槍手」和他的「弟子」。關於十三郎的「愛情」,除了舞台上的藝術加工情節不算,最直接明確而又較為可信的就只有江獻珠的說法,她在《蘭齋舊事與南海十三郎》中談到十三郎為了追求一位名叫「亞莉」的女孩子,不惜放棄香港大學的學位,輟學追到上海。翻查十三郎《浮生浪墨》(五四),他以「旅病窮愁為遠客,難療心上舊傷痕」為題,縷述他與廣州舊同學陳讓的姊姊陳馬利的苦戀往事。當時十三郎寄住香港大學馬利遜宿舍,因陳讓病逝,十三郎慰問馬利,因憐生愛,當時二人各在省港,只憑書信聯繫,或趁學校假期始得相聚。好景不常,陳父反對二人交往,乃遣馬利到北平習醫,最後馬利還稱得了嚴重肺病,十三郎乃輟學北上,但途次上海已聞馬利死訊,他在文章中更憶述他在上海的情況:
更不願赴北平傷心地,因為編《梨香院》一劇,以誌不忘。又余留滬二年,一無成就。
這些由十三郎「夫子自道」的片段,正正補充了江獻珠的說法。又關於十三郎的「槍手」,廖雲的《南海十三郎正傳》就曾說《女兒香》是由十三郎的姊姊江畹徵捉刀的,也不知有何根據,但類似的捉刀傳聞卻時有所聞,靳夢萍和江獻珠卻反對捉刀之說,《香港戲曲通訊》第四十四期的〈南海十三郎逝世三十週年紀念專輯〉也談到這段捉刀公案,始終言人人殊,莫衷一是。查十三郎在《浮生浪墨》(一六)以「有筆生花猶恨事,便為才女奈愁何」為題,直接明確地否定捉刀之說:
余嘗從事編寫粤劇粤,以先姊(原注:畹徵)文學修養比余佳,亦時到厚德園請先姊助撰一兩段曲詞,故後來或傳余早年寫作,多出先姊手筆,實則先姊不諳音樂,只善於推敲詞句,指點余一二而已。
由當事人現身說法,說明事實,有關江畹徵為十三郎捉刀的誤傳,大概自此可以得到澄清了。至於十三郎的「弟子」,最為人關注的是他與唐滌生究竟是否師徒?目下主流的看法大都認為二人並非師徒,如江河在〈南海十三郎多面體〉中說二人「是朋友,不是師生」。我們卻可以在十三郎的專欄中找到一些談及「弟子唐滌生」的重要片段,為二人的師徒關係提供實證。此外,有關十三郎的出生時地、十三郎的後人、十三郎與馮志芬名劇《胡不歸》的關係等問題,都可以在這批晚報上的專欄找到答案,本書的附錄文章〈重見南海十三郎〉,正是筆者利用這批材料進行論證、發揮的嘗試,結論是:唐滌生確是十三郎的弟子、十三郎並非生於一九〇九年、十三郎有一位姓黃的女兒、《胡不歸》是改編自十三郎的作品;這些論證成果在在能補充、糾正坊間好些傳聞。筆者還利用這批專欄文章,配合其他文獻材料,撰寫成較詳盡的〈南海十三郎傳略〉,以期充分展示這批專欄文章在撰寫傳記上的價值,值得讀者、研究者的重視。
此外,這批專欄文章還保留了好些十三郎所撰寫的曲詞、改編線索、編劇動機,值得重視。十三郎所撰劇曲超過百本,但散佚的不少,有待研究者一一搜尋和整理。十三郎在這批專欄文章中,直接或間接地談及他編撰的劇曲,好些劇目如《梳洗望黃河》、《平戎帳下歌》、《吳三桂》均鮮為人知,專欄中提及的這些劇目,是研究的重要起點。專欄中又偶有一些曲詞節錄,也是非常珍貴的材料,如《浮生浪墨》(一〇一、一一六)就節錄了十三郎編撰的《英雄何日會風雲》和《李香君守樓》的曲詞,曲牌句讀齊全,彌足珍貴。除了曲詞節錄,十三郎也偶有提及個人的戲曲創作或電影創作的歷史,倘細心尋繹,當有收穫。如一九四一年上映的電影《天涯慈父》,據十三郎在《浮生浪墨》(七〇)中所說,該電影劇本乃是由他改編自外語電影《凡夫行徑》的,像這些中外電影劇本的改編線索,同樣值得研究者重視。又倘涉及編劇動機,非由當事人現身說法,外人根本無法得知,例如十三郎的名劇《女兒香》,編劇動機原來是為了寫十三郎一位「女弟子」的遭遇,《浮生浪墨》(三〇)有下述材料:
至尚有一得意女弟子梅冷香,曾畢業於北平女子師範大學,南返為一小學校校長,亦愛看粤劇,彼為世家女兒,曾以家資助一刻苦子弟魏某留學外國,習陸軍,歸國又因冷香人事關係,得作團長,然魏本為薄倖男子,另戀軍長之女,置冷香於腦後,余因有感,為編《女兒香》一劇,寫魏刻苦克勤,純為因緣時會,以博地位,一旦得志,刻苦難移,並如陳世美之不認妻,棄梅冷香於不顧,幸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子超終不得善終。當時劇中人,以梅冷香改名梅暗香,魏某改名魏昭仁。
像這些珍貴材料,對研究十三郎的編劇動機或創作意圖,幫助頗大。十三郎的專欄文章還每每提及他個人的創作理念,例如重視編導的文藝修養、注重劇中人之性格表現、着重曲詞的表達能力、要求編劇要有歷史根柢、強調戲劇要闡揚忠孝節義、承傳保留粤劇的古老排場,這些材料對理解他的劇作觀和文藝觀,幫助極大。
單眼賈寶玉妙趣橫生
自從蛇仔利成為最受歡迎之丑角外,其時各班的丑角,亦佔戲場重要場口,且兼演小生戲,如「人壽年」之蛇仔禮,演《清官憐節婦》的清官,他審訊肖麗湘飾演的節婦,妙語橫生,道出一個卑職的清官心情,卻博得觀眾好感。後來「永壽年」班千里駒和白玉堂唱演《千里攜嬋》名劇,也是《清官憐節婦》的舊套曲詞,白玉堂唱滾花兩句是「不忍烈女含冤怕聽到蛾眉舌劍。逼我連官都唔做,千里攜嬋」,可見蛇仔禮當時是丑角,也演小生戲了。實則當年戲班,對丑角已十分睇重,多給與小生戲演出,如「周康年」演《西太后》,以貔貅蘇飾攝政王、劉海仙飾恭親王,均演小生戲。小生靚全飾光緒皇,反不如丑角佔戲場之重,而班方亦收旺台之效。貔貅蘇在《正德王下江南》亦飾正德王,且演「遊龍戲鳳」重要場口,此為小生首本,而且丑角演出,亦獲時譽,故當時丑角,雖無丑生之名,已演丑生之戲。又如生鬼容演《七擒孟獲》飾諸葛亮,綸巾羽扇,儼然小生扮相,而渡瀘水漢將班師一幕,且以生喉唱《祭瀘水》,大受歡迎。生鬼容本來眇一目,以之演小生戲,本不適合,然觀眾欣賞其歌喉,竟不以眇目為醜,且有生寶玉之稱,蓋生鬼容演《怨婚》、《哭靈》唱兩支古老名曲,確是十分動聽,大概聲線關係,又咬字清楚,求諸有名小生,也覺難得,而以丑角大膽飾寶玉,亦是戲班主事人的獨到眼光。而生鬼容卻不以佔生角戲自滿,自稱眇目小生,其演寶玉出家所唱中板兩句為「一目了然盡覺紅樓虛幻。我本是神瑛使者下降塵凡」,寶玉雖然書載是漂亮面孔的公子哥兒,但他前身是神瑛使者,神瑛使者是否眇目,不可稽考,生鬼容亦算善於取巧了。還有他另一部首本是《白門樓斬呂布》、《陳宮罵曹》,那時靚就飾呂布、新珠飾關公、五星燈飾貂蟬,但生鬼容飾陳宮,卻佔一重要場口。他唱演「罵曹」,是在晚上十時許才演,許多觀眾,也等到十時許才到戲院,欣賞他罵曹一幕。他唱工既好,做手也不錯,故大享盛名,原曲是「自怨公台生錯了一對無珠眼」,這一句首板生鬼容因為自己是單眼丑生,便唱出「自怨公台生錯了一隻無珠眼」,如是唱法,觀眾大笑,亦算妙極解頤。還有一位丑角是李少帆,他在《可憐女》、《赤幘客》、《韓世忠殺嫂從軍》,都充配角,後來在《寶蝴蝶》飾一道行名僧,被迫洞房,他卻以丑生姿態演出。後來李少帆因得罪了某方,將他打死,李少帆死後,丑生戲又視為掉忌,①於是丑角為主角的戲,又不受歡迎了。
《工商晚報》,一九六四年七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