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書序
羅澧銘
余少耽戲曲藝術,及長,更喜與藝人交遊,時聆菊部1 新聲,復領李謨2 雅教,耳濡目染,怱怱數十寒暑,亦既嗜之成癖矣!槧鉛之暇3,以顧曲遣有涯之生,讀李笠翁先生《閒情偶寄》4,胡翼南先生《梨園娛老集》5,心竊慕焉,不揣謭陋6,東塗西抹,發抒管見,撰《顧曲談》,刊《星島晚報》「娛樂版」,以就教於高明。猥蒙知音人士不棄,囑印單行本,因念是書在報章發表,將達三百續,當時拉雜成篇,絕無系統可言,弗若分門別類,分集刊行,大致別為「戲劇」、「歌曲」、「雜俎」三種,皆約略溯其源流,兼考證樂器出處,以供參考。
屬於「戲劇」方面,計有:〈粵劇源流與粵曲演變〉、〈十行腳色歌喉雜談〉、〈正本齣頭及其他〉、〈新春佳節應時戲曲談〉等篇。屬於「歌曲」方面,包括「樂器」計有:〈練聲方法與問字求腔〉、〈棚面師父十三手〉、〈地道粵曲— 南音〉、〈五十年來省港著名師娘〉、〈八大曲取材及唱工的變遷〉、〈歌壇滄桑錄〉,以及〈洋琴考證與玩奏技巧〉、〈梵鈴(小提琴)拉雜談〉、〈三絃在南北樂壇的地位〉諸篇。「雜俎」方面,計有:〈大八音班的技巧與組織〉、〈廣府、潮州及外國傀儡戲〉、〈「打
真軍」與「三上吊」〉各篇。
此外選錄「顧曲散評」四篇,標題:〈祁筱英復出— 提倡唱、做、念、打、藝術〉、〈吳君麗勤有功戲有益〉、〈薛派薪傳弟子林家聲〉,區區之意,竊以為:粵劇日走下坡,消失大部分觀眾,事實具在,固不必「諱疾忌醫」。挽狂瀾於未倒,植藝苑之新葩,尤須灌輸新血,發掘後起之秀,鼓勵之,扶掖之,責無旁貸,端在我輩— 站在觀眾地位,抱持擁護粵劇之熱誠。至於「壓軸」一文〈白雪仙示範《牡丹亭》〉,蓋余尤有說焉:余撰顧曲文章,只是側重後起人才,歷向對於「紅伶」甚少吹捧。一者:紅伶聲價重,地位高,藝術優越,自是份所當為,實無吹捧之必要;相反而言,對藝術不忠實,馬虎從事以「欺台」,更要仿春秋「責備賢者」之意,率直加以批評。二者:紅伶常自恃聲價重,地位高,喜諛詞,惡忠告,認輿論殊不足重輕,甚至變本加厲,蔑視社會人士,吾人又何必浪費筆墨?吹捧紅伶唯一例外,便是態度嚴肅認真,一切以藝術為前提,博採廣諮,有超羣軼倫之表現,則吾人職責所司,豈能膠柱鼓瑟7,一概而論,抹煞事實?比年來,白雪仙致力文藝術,頗起「示範」作用,「破例」以此文殿吾書,知音士女,儻不以吾為阿其所好乎?
本書出版,悼念卅五年亡友平愷薛覺先五兄逝世一週年(十月卅一日)9,並有感於粵劇田地,日就荒蕪,後繼難得其人!薛氏生平,對戲劇電影藝術之貢獻,蔚為「一代宗師」,僉稱10「萬能泰斗」,除獻身劇藝之外,更致力社會福利慈善業,興辦「覺先平民學校」,造福失學兒童;扶植藝苑俊秀,領導八和會館,栽培「八和」子弟;以至待人接物,亦悉本至誠,仗義輕財,存終存始,只求良心之所安,絕非「沽名釣譽」
者可比。舉一個例:逝世首夕,點演其首本戲《花染狀元紅》,病魔突擊,體力不支,照劇情演出,跪地起身時,雙腳搖擺不定,同場藝員,見神色有異,連忙上前攙扶,一再受其苛斥,定要唱完最後幾句「滾花」;煞科落幕,仍不肯「入場」,必須
向觀眾「謝幕」後,才算職責完成:生具藝術天才,死亦忠於藝術,其嚴肅認真之態度,誠堪為後輩楷模。聯想所及:本屆「八和」演「大集會」,十二月九日,新馬師曾、芳艷芬合演《胡不歸》〈慰妻〉,按照往昔伶人習慣,「大集會」多演本人「首本」戲,倍見精彩,但若干年來,「新馬」最喜歡點演薛氏之「開山」戲,以表示繼承「伶王」寶座(?),有志向上,本未可厚非。如能保持嚴謹作風,吾人站在觀眾立場,得飽耳福,亦正歡迎之不暇,可惜結果完全相反!「新馬」演戲歷向「兒嬉」,永遠忘記曲本(薛氏對於所有劇本曲白,一經演出後永不訛舛刪改),不論任何家絃戶誦之名曲亦一樣「爆肚」11,是晚之「慰妻」一闋,忘記得一乾二淨,加添許多「不乾淨」口白,整個戲之氣氛為之破壞,使人越聽越氣憤。新馬更有一種「無可寬恕」之惡習慣:與芳艷芬演《紅鸞喜》一幕,因對方是「道姑」一角,新馬便「借題發揮」,大談「道友」之「光榮史」,以誇示於觀眾之前(或許已忘記「吸毒」是犯法之勾當?),偶一為之,
吾無間言,而此君習慣成自然,差不多每套劇本,稍有機會便「扯科諢」12,殊屬討厭!又如前者演《拉車被辱》,及所演其他劇本,猥褻「口白」,衝口而出,弄到輿論譁然,提倡「粵劇清潔運動」,迎頭痛擊,此風稍戢13;近者故態復萌,余忝屬輿論界一份子,決不能安於緘默。因為演劇如球賽,必須全體鼎力合作,一個「破壞份子」,可能影響全體,尤其是演對手戲之藝員。余嘗冷眼旁觀,「新馬」參加「新艷陽」,好幾次「扯科諢」,俱為芳艷芬迅速「插白」,阻止其繼續說下去。芳艷芬是盡忠藝術之戲劇工作者,當不願意受其牽累。即如〈慰妻〉一幕,因新馬之「爆肚」亦為之興致索然,缺乏精彩;反觀次夕關德興與吳君麗合演《平貴別窰》,關德興演來「認真」,連帶吳君麗亦出色當行,試想以一個「初出茅廬」之吳君麗,怎可與「高據后座」之芬艷芬相提並論?但事實上兩相比較,吳君麗確能發揮情緒,給予觀眾良好印象,理由十分顯淺:對手演出「戲假情真」,自己如設身處地,定要「迎頭趕上」耳(雖然兩人演來仍有小疵:關德興有幾句曲白,應該「催快」,頗嫌其遲慢;吳君麗之中州音「念白」,未盡純粹;不過「情緒」甚佳,所謂「戲假情真」,才是「上乘工夫」)。一得愚見,貽笑大方;百爾君子,起而教之,則幸甚!
禮記羅澧銘序於香江14
一九五七年十二月中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