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序(節錄)
父親全集出版在即,我願意講幾句活,祝賀這件大事終於成爲現實。
人生接近謝幕之際,我有三個夙願,也是我的使命。
第一,將父母骨灰從交通不便的北京遠郊遷回上海。他們在上海工作了半個多世紀,成家立業,在此作爲最後長眠之地,順理成章。父親誕生一百周年前夕的1993年,三自曾考慮把父親骨灰安葬在上海龍華的宋慶齡陵園。按照父母的遺願,兩人應該合葬,但最後不得不作罷,因爲上層認爲母親的政治級別未達要求。2006年,克服重重困難,未經有關單位同意,我們終於將骨灰遷出北京,安葬於上海青浦的福壽園基督教陵園。由於基督教三自的干預,陵墓比原先設想的大了好幾倍,有違我們的理念。爲此,時常感到內疚不安;青浦原是良田萬頃,而今大片土地被墓園佔用,情何以堪。
第二,父親是個有爭議的歷史人物,正面的褒和反面的貶,分明有如涇渭。爲了去除偏頗,還原一個眞實的父親,我寫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一文,其中寫的都是憑良知道義而發的眞話實話,有根有據,揭露謊言,揭示眞相,希望能經受歷史的考驗,但卻遭到封殺,在一元化的控制下,竟然找不到願意發表的刊物。2010年香港中文大學舉辦父親的硏討會,在自由的環境中,才有機會發表我的紀念文。雖然此文受到大陸的杯葛,但通過各種管道,已慢慢滲透入去,讀者的回饋認爲對父親的評價公允持平。我相信,隨著時代的演變,我國一定會變得更開放更包容,能回歸文明的主流,不再動輒禁文禁書。
第三就是出版父親的全集,就是現今所要慶祝紀念的。父親一生作過無數的演講,寫過眾多的文章。要了解他,硏究他,要跟蹤他思想發展變化的軌跡,就必須系統看他所寫的所講的。言爲心聲,我認爲父親光明磊落坦蕩,並無嘩眾取寵,並無言不由衷,他所寫的,他所講的,就是他所想的,主要是指1949年前的著作。全集的出版就給學者讀者提供了全面硏究的可能。
父親並不是一個偉人大師,但作爲一個中國社會基督教信仰者,他也有他的代表性。雖然他是三自運動的領頭人,雖然他是中共的竭誠的擁護者,在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的主導下,基督教已被邊緣化,被閹割,當局不可能會鼓勵人們去全面疏理硏究父親的思想,特別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思想,也不可能動用人力物力出版他的全集。爲此,全集的出版只能在境外進行,不能不令人感到遺憾。數年前我就委託香港中文大學教授邢福增先生進行此項極其浩瀚繁雜的任務。先生對中國基督教硏究有年,代表性的專著有:趙紫辰神學論集,陳崇桂的神學思想,王明道、倪柝聲的硏究及中國共產黨與基督教等許多論文,並曾撰寫幾篇力作,對父親詳細論述,以及爲台灣出版的《黑暗與光明》一書編註和撰寫前言。先生學風嚴謹,一絲不苟,所採用的資料,務必謹愼核實,爲我紀念文所作的註釋,更是詳盡信實,委託他主持全集出版,實是深慶得人。先生承接以來,奔波各地,遠及歐美,收集到的資料,有的極其珍貴,如1947年,在英國愛丁堡青年會代表大會演講的英文記錄稿。這次會議的主題是「基督教與共產主義」,父親是三個被邀發言者之一。發言的最後一部分,強調了要用基督教的方法看問題,強調了基督教意識形態的優越性。發言受到廣泛的好評。那是中共奪得政權的前兩年。
最後,全集共收中文約150萬字,英文約18萬字。在此,對先生的辛勤努力,表示感謝敬佩。
全集包括的文章,大部分寫於1949年前,也有的發表於「解放」後,那都是經過嚴格的審查,敬請讀者審視當時的時代背景。
一、1919年
1/尋找我們一生服務的地方
一九一九年華北各校夏令會演說辭
原刊於《稅務學校季報》1卷1號(1919年12月),頁7-16。1
後重刊於《校會事業叢刊》2卷4號(1920年12月),頁5-9。2
我一起首,要說一說服務這兩個字的界說。我爲甚麼要說服務,不說職業呢?因爲服務與職業,就有狠大的分別。服務是爲人;職業是爲己。然而服務並不是沒有爲己的地方,職業也並不是沒有爲人的地方。即如傳教的人,他可算是服務人的表率,然而他也要衣食,也要居住,這何嘗不是爲己。又如做商家的,他雖然是惟利是視,然而他是運輸百貨,通我們的有無,這何嘗不是爲人。然則他們說爲己爲人,要拿甚麼作標準呢?我們的標準,就是我們是拿人在先呢?抑或是拿自己在先呢?若果拿人在先,即使我們所做的事情,名義上是個職業,也可以算他是服務。若是拿自己在先,即使我們所作的事情,名義上是服務,也可算是職業。由此看來,我們就可以明白,眞正服務的,因要爲人,就不能不爲己;因爲他自己是服務的器具,所以服務的爲己就是爲人。職業的人,因要爲己,就不能不爲人;因爲不爲人,就不能達他爲己的目的,所以他的爲人,就是爲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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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稅務學校季報》中有英文文章名:"Finding one’s place of life service"。
2《校會事業叢刊》有以下介紹:
「按吳耀宗君為北京稅務學校第一班畢業生。畢業後曾在總稅務所辦公七年餘。現北京青年會學生事業幹事。徐寶謙君赴美。已聘吳君繼任。此文頗有價值。用為介紹如左。」
諸位或者要問,我們爲甚麼要服務呢?這個問題,最容易答覆,我們的世界,若是完全,就沒有我們服務的地方,但是現在的世界,是極不完全,有種種戰爭,迷信,黑暗,不平等,及一切的罪惡。有人心的人,看見就不忍,要盡他個人的責任,求一個完全的世界,服務就是與這些罪惡宣戰。
我們今日生在中國,有許多的憂患,許多的痛苦,多少人因這樣的事,就抱一個悲觀的心,說中國實在沒有希望,只可聽他自然;我說我們青年人,不該這樣,不但不應抱悲觀的心,而且要大大的喜悅,因爲在這個時候,我們不怕沒有服務的地方,我們的心思才智精神,不怕沒有用處。今日可懼怕的,不是外人,也不是貪官污吏,我們自強,人家就不能侵我,貪官污吏,不過是現在國民程度所產出,可懼怕的,就是今日的青年,無服務的觀念,無服務的決心。中國的弊病,千端萬緒,如房子久不打掃,都知道他骯髒,要他潔淨,並非用說話閒坐着可能,必定要大家齊心合力去打掃,國的弊病亦是如此,想去弊病,必定要服務。
普通人對於服務,有兩種誤解;有一種說,服務是應該的,但是國裏頭有許多偉人豪傑,讓他們去作去,數不到我。這種人是自暴自棄,也是自私自利,人人都像他,天下就無事可爲,可喜這種人是居少數。還有一種說,我自己固然應該服務,但是一國裏頭,應辦的事千千萬萬,用我一個人極有限的能力,叫我從何入手。這樣人,應該告訴他說,一個人的力,固然是少,然而一國之內,那能沒有與我同心的;不用說多,就說有一百人,一千人,力量就不少;並且服務的事,不是一天就完了,一天的力量,固然是少,有十年百年,力量就不少;弊病是日久積成的,所以去弊也不是一天的事。
我們既然明白服務的必要,但是服務的事業多得很,應該作那一樣?我們各人的稟賦不同,力量也不同,不能說都應該作甚麼;要定奪這件事,有兩個問題:(一)中國現在最大的需要是甚麼?(二)我個人最能盡力的是甚麼?若是最大的需要,跟我們最能盡力的,是同一樣事,我們就不用思疑,去造這個事。若不然,我們就從這兩個問題着想,找一個收效最大的,作我們服務的事業。有時候我們覺得不大清楚,狠難定奪,但是我說,若有服務的決心,就不難定奪;有爲基督生爲基督死的心就不難定奪;我所求的,就是爲上帝,爲國家,何處能盡我最大的力量,把我的身,獻給上帝,聽他驅策,完全捨却我自己的旨意,求他的旨意;他領我到那裏,我就去那裏,他要我作甚麼,我就作甚麼,不要信我們自己,只要信上帝的指示,就沒有不能定奪的。
定規了服務的事業之後,我們就要預備犧牲的精神。服務與犧牲,是分不開的;服務就是與罪惡宣戰,不死也要受傷,非預備犧牲精神,錢財,安樂,甚至生命不可。不能一面要服務,一面又畏難苟安。有時我們雖有服務之志,或者父母不許,或者離不開家庭,或者經濟困難,但是這些事情,豈能阻我的志。基督說:「愛父母勝似愛我的,不配作我的門徒,愛子女勝似愛我的,不配作我的門徒;不背着十字架跟我的,也不配作我的門徒;得着了生命的,必要喪失生命,爲我喪失生命的,必要得着生命。」(馬太10:37-39)難道基督教我們不愛父母,不愛兒女麼?不然,他是教我們先求仁義,別的都放在後頭。「你們須要先求上帝的國,和他的義,天父自然將這些東西,加給你們了。」(馬太6:33)
我們試拿着多數有職業的青年,問問他們,何以要執這個業?他們就常常不能答覆。他們所執的業,沒有甚麼選擇,沒有甚麼目的,就如同飄流到這個職業去。在這樣的景況裏頭,只是那些單求衣食溫飽,沒有甚麼思想的人,可以安度日子;若有高尙思想,有熱心的,不久就要受良心的責罰,我在這裏是爲人呢?是爲己呢?我是否能盡我最大的力量呢?他若是有眞熱心,有決斷力,就要從那裏跳出來,去作他理想的事業。但是有好些難處,頭一件,他的身心,比較年輕在校時,較爲安逸;他所處四週,都是污爛的境地,足以消磨志氣,能夠孤高自守,獨立不撓的,就如同鳳毛麟角。所以有好些青年人,在校時是一個熱心活潑的學生,得了職業,就與社會同流合污,三兩年後,就成了一個機械的人。還有一件,是家庭的縛束,與年倶深,沒有家室的,有了家室,沒有子女的,有了子女,家中父母老少,那肯令他離開原有的職業。所以他過了中年,就好比有幾十根繩子,把他縛住,叫他成了一個家庭的奴隸。這樣的人,非有快刀斬亂麻的手段,非有破釜沈舟,絕不瞻顧之心,就必定要隨波逐流,虛度此生,至多只能夠造一個消極的善人。
現在在座的諸君,多數尙是在學校念書;即使畢了業,或者還沒有出去作事情;這是諸君極好的一個機會。所以我就盼望諸君對於服務這兩個字,深深的想一想。近來因爲外交的風潮,我覺得我們青年服務這件事,愈發要緊。據我所觀察的,這次學界的運動,有秩序,有規矩,有忍耐,這些完全是由愛國心顯現出來的,我是極端的佩服。我想凡有血氣的,也一定表同情。這樣舉動,固然是於國事人心,都有補益,然而我要問一問,這個是不是一個持久的法子。我們都知道,人的熱心,就如同流水聽他自己走,他就四處的流,一會兒就不知散在那裏,得不着他的用處;若是我們把這個水,引他成一個河道,他就永遠在這個道裏流,也可以灌地,也可以行舟。所以若要我們的愛國心有結果,有效力,也就要引他到一個道,這個道就是服務。因爲服務就是將我們畢生的精神才智,爲國效力;如同水,永遠在那河道裏流一般。外國人常笑我們五分鐘的熱度,因我們的愛國心,沒有一個道,一會兒就冷淡。在座的諸君,都是熱心愛國的,大約沒有一個沒有參與這回的舉動,所以我剛纔把就了職業以後,要出來服務種種的困難,爲諸君說說。也是警告,也是勉勵。諸君如果眞正愛國,如果要洗這個五分鐘的羞恥,我就盼望諸君深深的想一想這件事。
我以上所說的話,諸君不要當他是理想的空談,以爲我把應作的事,拿口去鼓動別人,自己却不去作去。因爲我自己對於服務這件事,已經深加考慮,有一個堅固的決心,興起我服務心的,就是耶穌基督。他把我的舊思想,舊志願,都推翻了;換給我新思想,新志願。他在我心裏頭,是一個永遠不休的激動力。他自己立下服務的極好模範,我見了這個模範,若不努力效法,不但是辜負了他的大恩,而且覺得是自己的大恥。
我覺得基督徒有一個極好的好處,基督不但興起他的服務心,而且能夠給他服務的勇氣和力量。這個勇氣和力量,是從信仰得來。信仰,第一令我們去了懼怕的心;第二生依賴的心。我們提起服務兩個字,就知道沒有別的意思,服務就是爲上帝的國,與罪惡交戰。想起種種的困難,勞苦,心裏若沒有主宰,那能不懼怕?基督徒却不然。他所不明白的事理雖然狠多,但是他有一個根本極要緊的信仰,就是信有一個至慈至愛,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上帝。知道世界的萬事萬象,都在他安排之中。有他的大計畫,看來似乎凌亂,然而步步都必定有個意義;任他千變萬化,都不能奪去他心裏的安寧快慰。我現在爲諸君念幾段聖經,表明我的意思。
兩個雀鳥,不是賣一分銀子麼?若不是天父的意思,一個也不能掉在地上。就是你們的頭髪,也都被數過了,所以不要懼怕!你們比許多的雀鳥,貴重多了。(馬太10:29-30)
我賜給你們權能,可以踐踏毒蛇蠍子,除滅仇敵一切的能力,決沒有能害你的。(路加10:19)
你們須要求上帝的國,天父自然將這些給你們了。眾小子!你們不要懼怕,因為天父喜悦將天國賜給你們。(路12:31-2)
在世界上,你們一定要受苦難,然而你們不要懼怕!我已經勝過世界了!(約翰16:33)
凡你所赐給我的人,我都保全了,其中沒有失落一個。(約翰17:12)
若上帝是保佑我們的,誰能敵我們呢?(羅馬8:31)
誰能使我們與基督的愛隔絕呢?(羅8:35)
主的聖神在那襄,那裏就可以自由。(林後3:17)
我們若能體會這些道理,就如同保羅所說,穿上上帝全身的鎧甲。(弗6:11)那裏復有懼怕?不但沒有懼怕,還能令我們生一個靠賴的心,令我們得着能力;因爲我們所靠賴的,是能力之源,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他就是愛我們的上帝。今日中國的命運,是懸於我們青年的手裏,我們要他怎樣就怎樣。要他亡就亡,要他不亡就不亡。但是亡不亡不在乎說話,必定要給代價,代價就是我們的服務。我說人家要亡我們的國,不過是可恨,若是我們拱着手來讓人家來亡我,就是可恥可悲。我記得意大利愛國志士瑪志尼,有一段話,正合我們今日的情景。他說:「我們的人民,缺乏的就是信心。他們對於自己的命運,對於自己所做的事,對於這個時代的機會,都沒有信仰。他們若有信心,就都興起奮鬬,手裏拿着人民的劍,心理想着人民的宗教,靈魂裏記着人民的將來,爲上帝,爲人道,勇往直前,絕無畏懼。」試問我們青年人對於我們的中國,對於我們的責任,對於我們的能力,是否有瑪志尼所說的那個信心?沒有,我們就是一團散沙,就是一副五分鐘的機械;有外來的力,就動一動,力去了,就停止。有,我們就可以移山倒海,起死回生。這個信仰,是從那裏得來呢?就是從教我們明白上帝那個耶穌基督得來!他說:我是世上的光。(約8:12)我就是道路,眞理,生命。(14:6)若離開了我,你們不能作甚麼。(15:5)我們要愛國,必要先在我們心裏,立好了根基;不然,我們做了多大的事業,都要倒下來。保羅說,立好了根基,就是耶穌基督,此外無人能立別的根基。(林前3:11)我願諸君,對於兄弟今晚所說的話,實在的想一想,不要輕輕放過。心清意靜的時候,拿底下幾個問題,問一問自己。
(一)我是否真正愛我們的中國?
(二)我既然是愛他,是否有服務的決心?
(三)我在那裏服務,繞能為上帝,為國家,盡我最大的力量?
(四)我既然見着我最能盡力的地方,我是否願意不避困苦艱難,預備犧牲一切,去作這件事業?
(五)我單靠着自己的能力,夠不夠?
(六)我是否永遠要靠上帝,靠基督,得一切的幫助,得一切的平安?
諸君如能在這幾個問題上,深思苦慮,定了一生的志向,就不但是中國的福,也是諸君的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