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八曲仙人之歌》中譯者說明
鍾七條、顧象
在2016年恩師三不叟開始對弟子授課之時,發現沒有合格的《八曲仙人之歌》中譯本可用,於是囑咐弟子智原收集各方權威專家所譯的英譯本,互相比對、反覆推敲,在此基礎上將全文譯出。這一中譯本依照最多的是Swami Nityaswarupananda的《八曲本集》第四版(Aṣṭāvakra Saṃhitā,4th Edition,1975)中的英譯。2018年授課結束後,多位弟子祈請恩師開許將講課錄音謄寫為文字,以方便流通分享。在將文字記錄稿匯總、校對,準備集結成書的過程中,弟子鍾七條發現了《八曲仙人之歌》更多的英譯本,特別是在閱讀了將梵文羅馬轉寫逐詞英譯的版本(Ananda Wood的英譯本)後,留意到一些反覆出現的英文詞彙,比如desire,consciousness等,其實對應著不同的梵文原文,也就是說梵文豐富的原義在英譯本中沒有得到充分的體現和傳達,於是便萌生了要根據梵文原文將初譯本進行修訂的想法。
以下試舉幾例來說明各種英譯本在這方面的缺憾。比如,梵文中有很多詞彙都表示「覺知」之意,但其側重點各有不同,如cit(能覺),bodha(覺),caitanya(覺力),sphur(遍照)等,但在英譯本中,這些微妙的差別已無跡可尋,都被籠統地翻譯成了consciousness(參見「譯後記」)。再比如,各種英譯本中貫徹全文反覆出現desire(欲望)一詞,而其對應的梵文原文則非常豐富多變,有spṛhā(渴望,貪著,愛樂,貪求),vāsana(願望,欲望,習氣),kāma(貪欲,欲樂,愛欲),vāñchati(渴望,希望,想要),tṛṣṇa(愛染,貪欲,貪著),icchā(願望,欲望,欲樂)等。同樣的道理,英譯本中愛用的attach(執著)一詞,其梵文原文也各有不同:saṅga(執著,貪著,染著),saṃsakta(樂,計著),sakta(愛著,貪愛),lip(染汙,附著),prīti(歡喜,愛悅),rati(愛樂,染著),rakta(染著,貪著),rāga(著色,染色)……
出於對《八曲仙人之歌》這一吠檀多經典著作的尊重,在本書編撰、校對、準備付印的同時,鍾七條與顧象主要依據John Richards的梵文羅馬轉寫及Ananda Wood的逐詞英譯版本,在初譯本的基礎上進行了修改,完成了修訂本,也就是附錄中收錄的譯本。在梵漢翻譯的用詞上,主要參考了由日本學者荻原雲來編撰的《漢譯對照梵和大辭典》漢譯而來的《梵漢大辭典》。《八曲仙人之歌》想要傳達的教導,已在正文中由三不叟禪師講解得淋漓盡致,附錄中的修訂譯本只是在文字的角度上,力求更好地呈現《八曲仙人之歌》原文的深邃和優美。
英文這門語言,在吸收印度靈修智慧及傳統文化上,並沒有經歷過一個廣泛而系統性的翻譯引介過程。而且,宗教及靈修領域的英文詞彙往往具有基督教的神學內涵及其指涉,帶著「一神論」、「救贖論」等的深刻烙印。實際上,中國才是學習、翻譯印度靈性經典為期最久的一個國家:自公元一世紀漢明帝開始,佛教經典就被翻譯為漢語進入中土大地,直到十二世紀南宋時佛經翻譯才趨於衰微。整整一千多年間,一代代文字功底極佳的中外佛經譯師們,在佛經翻譯中傾注了他們璀璨的智慧和才華,對於梵文翻譯積累了極其成熟的經驗。許多梵語術語,經過他們的努力,也已徹底歸化進入了漢語,比如「萬法」、「刹那」等翻譯詞彙,已成為了大家耳熟能詳的日常用語。作為後人的我們,若將此寶貴的文化遺產棄之不用,實屬可惜,亦不明智。日本的學者們早已留意到此,1979年由辻直四郎編修,荻原雲來編撰的煌煌巨著《漢譯對照梵和大辭典》出版,這一辭典的一大特色,就是收錄了上百部漢譯經論中對佛教梵文詞彙的漢譯,在詞彙層面上,幾乎將中國古代譯師們的翻譯經驗盡收囊中。台灣的林光明先生將這一辭典進行了漢譯,並按照英文字母順序重新編排了詞彙順序,在2004年出版了《梵漢大辭典》。正因為有了這本辭典,我們才可以在翻譯《八曲仙人之歌》時,能方便地借鑒到佛教譯師前輩們的寶貴經驗。
採用古代譯師們的譯文,最為直觀的效果,就是能讓讀者讀來如逢故知,能體會到這一首《八曲仙人之歌》,是來自於與我們曾血脈相連的古老國度的深情道歌,詞句中的意境,能輕鬆喚起心底古老的記憶和情懷。舉一個簡單的例子:梵文śobhate一詞在《八曲仙人之歌》中經常出現,英譯本將之譯為glorious,excel,shine,而中國的古代譯師們則譯為「莊嚴」(《法華經》),這是對śobhate一詞絕妙的翻譯,囊括了它所具有的威嚴、端莊、傑出等多種含義。18.60頌中出現了這個詞,在Nityaswarupananda的英譯本中是 “with all his sorrows gone—he shines”。(所有的悲傷都消失了,他閃耀。)我們修訂後的白話譯本為:「悲苦都消失了,他妙好莊嚴」,七言偈頌體則為:「無有悲苦妙莊嚴」。
以上這些說明,不僅僅是對讀者的解釋,也是對譯者同行們的一些肺腑之言。印度許多吠檀多經典或靈修文本,原文為梵文、印地語、泰米爾語、馬拉地語等語言,能讀懂這些語言的華人為數極少,更多的求道者只能倚賴英文譯本來瞭解這些經典,很多翻譯者也只能從英譯本來進行漢譯。如果譯者們能對印度原語言的術語、詞彙及概念有一定瞭解,這能避免許多文化引介過程中的遺憾,也是吾輩向他國「取經」時應該具有的專業素養,是譯者們需要負起的責任。
《八曲仙人之歌》的「歌」字,乃是gītā,指的是詠唱出來的詩歌,是印度的一種特定的文體,通常由一個開悟的聖者以帶格律的詩歌方式來把靈性教義表達出來。其中最著名的代表作就是《薄伽梵歌》(Bhagavadgītā),因為教義的宣說者是薄伽梵(即黑天),便以「薄伽梵」的「歌」為之命名。《八曲仙人之歌》(Aṣṭāvakragītā)也是以宣說者的名字「八曲仙人」為題名的。
《八曲仙人之歌》梵文每一頌為兩句。以1.3頌為例:
न पृथ्वी न जलं नाग्निर्न वायुर्द्यौर्न वा भवान् ।
एषां साक्षिणमात्मानं चिद्रूपं विद्धि मुक्तये ॥ १-३॥
na pṛthvī na jalaṃ nāgnirna vāyurdyaurna vā bhavān
eṣāṃ sākṣiṇamātmānaṃ cidrūpaṃ viddhi muktaye
唱誦起來,鏗鏘有力、莊嚴肅穆 ,可見,gītā不是乾癟的教條,其音韻之美,可以引發靈性情感,使人自然滌蕩心靈、向往究竟之境。翻譯家徐梵澄先生 曾這樣解釋gītā:「抑此聖典,歌也。歌必可唱詠諷誦,於華文以古詩體翻之也宜。抑此歌,聖典也。譯詞當不失其莊敬,出義須還之於梵文也無失。敬不失禮,而文義可復,庶幾近之矣。 」(徐梵澄:《薄伽梵歌》再版序言)
作為譯者,除了將《八曲仙人之歌》按照梵文原文忠實地翻譯成中文外,我們還希望能將《八曲仙人之歌》的音韻之美在譯文中予以保留。於是,經過反覆斟酌,我們決定采用七言偈頌體的格式,另譯一個中文譯本。
首先解釋一下「偈頌」一詞,它是梵文gāthā的漢譯,起初是婆羅門祭祀、贊頌神的歌詠形式,而後具有了更為寬泛的運用,在佛經中廣泛出現。這些gāthā被佛教翻譯家譯為漢語之後,形成了特有的中文「偈頌」格式,它不要求押韻,也不講究平仄,只是每句固定字數,四言、五言、六言、七言都有 。《成實論》中提到了偈頌體的特點:「嚴飾言辭,令人喜樂,如以散華或持貫華,以為莊嚴。」偈頌體的言辭大多虔敬、莊嚴,讀頌時,使人有相應的心靈感受,並且字數相齊的格式,也利於記誦傳唱。逐漸地,漢地的佛教徒也開始用這種詩歌體裁來詠唱自己對於修道的感悟和見地,很多禪宗悟道詩就是這樣的體裁。
吾輩才疏學淺,不敢奢望自己的譯本能達到古代佛經譯師們的水平,附錄中的《八曲仙人之歌》七言偈頌體中譯本,只是希望能還原靈性詩歌的原貌,被世人繼續閱讀、受持唱誦,能激發讀者心中的敬重之情和對永恒、真理的渴望。
每句七個字,這樣的格式限制給翻譯造成了非常具體的困難。以先前所引的1.3頌為例:
na pṛthvī na jalaṃ nāgnirna vāyurdyaurna vā bhavān
eṣāṃ sākṣiṇamātmānaṃ cidrūpaṃ viddhi muktaye
七言偈頌體中譯是:
汝非地水火風空,欲得解脫須知曉:
自性見證此一切,彼即本具之覺性。
讀者可以看到,原來的兩句被擴展成為了四句七言,這是我們所努力保持的一個標準長度。但梵文是一種比較精簡的語言,用其他語言來詮釋,長度往往會增加很多,所以有些時候,二十八個字裡實在無法道盡文意,只能再補上一兩句,成為五句、六句七言。當然也有相反的情況,梵文原意相對簡單時,兩三句七言就能表述完全部的意思。所以全文298頌,出現了長短不齊的現象。
受制於七言的格式,有些句子只能進行同義的重複和擴展,舉例來說,「一切都是虛妄的」這樣的意思,七言譯本就是「一切非真皆是妄」——「一切非真」和「皆是妄」是重複性的表達,是為了保持字數齊整不得已而為之的做法。經常閱讀佛經的讀者,其實也會發現這種重複表達,可見古代的譯者們也面臨著同樣的問題。我們所能確保的,就是文字雖然重複,但依然圍繞著原義,並沒有憑空添加衍生的含義。當然有時候我們會借用漢語的修辭手法作一些風格上的發揮,比如18.32頌,相較於英譯本枯燥的陳述 “but some sharp-witted man withdraws within himself like a dull person”(Nityaswarupananda譯本),我們則譯為:「慧者聞道心自潛,晦跡韜光退若愚」。
另外,為了照顧現代讀者的閱讀習慣,我們適當地添加了標點,這樣就算沒有白話譯文作為參考,讀者們也能輕鬆讀懂這些偈頌。
結語
作為譯者,本應隱身於文字之後,但為了說明這兩個譯本的翻譯緣起及不同的側重點,迫不得已解釋了許多。簡而言之,附錄中的兩個中譯本,白話譯本是對梵文的直譯和逐句對照,以讓讀者瞭解梵文原貌;而七言偈頌體譯本主要是為了還原歌詠之美,以激起讀者內心深處對解脫的渴望。
這些所有的話,或許可以總結在這下面四行偈頌之中,權且作為附錄譯本的開篇偈吧:
釋迦故土天竺國,
智仙傳典吠檀多;
梵歌直抒宗門意,
七言華音為汝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