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她的生存之道

我打哪兒來的

打開電腦，播放數位影音光碟。短暫的畫面變換後，液晶螢幕上浮現「我的相簿」檔案。檔案夾中排列著從0到7的數字，每個數字分別配上副標題，0是誕生，1是爬行，2是行走，3是說話等，淨是些中規中矩的標題，並依照年齡，分別以我當時的生活照做為檔案的點選圖示。只要點選圖像，就能看見我在那段時間的模樣。由一個呱呱墜地的嬰兒逐漸學會站立，而後用自己的腳走路，以及幼稚園開學典禮前，一臉緊張地面對鏡頭頷首致意等等，內容清一色是記錄我乏善可陳的成長過程。如今以數位錄影機記錄孩子的成長片段、製作成影音相簿早已司空見慣，但是在十五年前我剛出生的那個年代，想必鮮少有人會這麼做。雖然擁有影音相簿是件令我自傲的事，然而讓我引以為傲的真正原因，是有人製作這種相簿給我。

為我編製電子相簿的是今日子小姐。今日子小姐是專業攝影師。當時她經常扛著將近十公斤重的攝影機上山下海，拍攝新聞紀錄片。因此我的影音相簿有別於一般人錄製的影片那般時間冗長、了無新意，而是內容緊湊、張力十足的專業作品。不論科技如何進步，影音光碟的製作能力終究要回歸到個人身上。我每次觀看自己的相簿，總不免如此認為。就如同數位相機這麼普及，到底還是無法把所有人都變成攝影師一樣。

對我而言，今日子小姐如父又似母，是個曖昧的存在。她在我七歲生日前夕從我眼前消失。因為美園哭得死去活來的（美園是我親生母親），所以我們就只好當她（今日子）在遠方從事攝影工作，至今未歸。從前美園遇到困難時總愛講「換成今日子會怎麼說」，至今她依舊常暗自低語著這句話。美園和今日子簡單說是「朋友」，但從我複雜的生長過程來看，「朋友」這個詞似乎無法輕易道盡她們之間的關係。

我最喜歡電子相簿中的3號檔案夾。「說話」的副標帶著今日子慣有的淡然，然而檔案夾裡，卻收錄著對我而言無可取代的親朋好友難得齊聚一堂的稀有畫面。每當我遭遇挫折或困難時，常會開啟這個檔案。現在我順手點選自己三歲時在生日蛋糕前的那張生活照圖示。生日蛋糕上蠟燭的火燄亮起，眼前浮現熱鬧歡樂的景象。就在美園親手燒烤的葡萄柚口味海綿蛋糕前，只見我帶著些許的倦容。錄影時間是從二○○三年八月十日二十三時○五分開始。不知有哪個家庭會在晚上十一點鐘幫年僅三歲的孩子慶生？況且我的生日是九月十日。或許是八月十日那天晚上，美園和今日子的重要親友湊巧歡聚一堂，因此兩人喜出望外，便臨時決定幫我開生日派對吧。由於美園從事電視美食節目助理的工作，她的冰箱裡隨時存放大量提供明天攝影棚使用的蔬菜，以及當日錄影結束剩下的魚肉等各式新鮮高級食材，因此才有辦法在睡眼惺忪的小壽星鼻子前方擺放一個閃著金黃色澤的葡萄柚口味蛋糕。

有個中年男人扶著努力睜開眼睛、希望能撐到吃蛋糕時刻的我。男人留著一頭稍長的銀髮，深邃的大眼和高挺的鼻梁，年紀雖大但臉形俊美。他慈愛地抱著我。絕大多數看過這支影片的人都會問我：「那是你爺爺嗎？」可惜沒猜對。其實他是我親生父親。他雖然已經邁入人生的黃昏階段，但始終無法和常人一樣，透過疼愛新生命（我）來找到生命的價值，進而構築和諧的老人與稚子的關係，因此顯得手足無措。或許他早就發現自己內心難以馴服的熱情，因而縱使面帶微笑也隱約帶著一絲憂愁。儘管他已活了一大把年紀，依然不知如何自欺欺人。或許就是他的笨拙與老實，讓他和美園、今日子氣味相投，一拍即合。

美園隔著點距離坐在他右邊，朝攝影機喊著：「生日快樂！生日快樂！」這時她早已喝醉。她手裡握著纖長的香檳酒杯，不斷和染著一頭金髮的年輕男子乾杯。依個人認定角度的不同，金髮男子看起來也很像美園的兒子。當時美園已經四十好幾，就算有個染金髮的兒子也不奇怪。但我才是她如假包換的兒子，那個一頭金髮的男生卻是當時我在戶籍上的父親，也就是美園的丈夫。在我的記憶裡，這傢伙等同噪音。他一天到晚撥彈電吉他，還說彈奏的是搖籃曲。不過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我似乎有辦法在那種吵雜的噪音中安穩入眠。隨遇而安的力量果然驚人！時至今日，我只要聆聽某種搖滾樂曲就會產生陣陣鄉愁和濃烈睡意。金髮男穿著印有跳舞小狗的黑色T恤，毫不在意攝影鏡頭，只是心無旁騖地享用美園烹煮的花椒粒風味炒麵，像乏人問津的二流搖滾樂手在吃隔餐的晚飯似的。金髮男旁邊有個體形高大的垂眼男人，他斜著身體，像要極力避免入鏡似的。他的眼睛始終盯著電視上的足球賽轉播。他偶爾會意識到攝影機，而偷偷瞄向這邊。那個表情彷彿帶著抱歉，也像是害羞。鏡頭卻得理不饒人般地持續追拍垂眼男，還刻意拉近鏡頭。這時，垂眼男只好一百八十度轉身背對攝影機，可是鏡頭卻故意繞到他的正前方。正當垂眼男的特寫畫面出現在螢幕時，他突然伸出一隻粗壯的手臂，畫面也因此猛然搖晃，瞬間像是鞠躬道歉似地低頭朝下，彷彿正在偷窺放在桌上的各式料理、玻璃杯和菸灰缸。不一會兒，畫面上忽然出現一個帶著笑容，雙手交叉覆蓋臉龐的女性，她就是一直在執掌鏡頭的今日子小姐。身材瘦小的今日子小姐靦腆地笑著，垂眼男是她的情人。即便今日子小姐離開之後，他有時也會來我家串門子。不論當時還是現在，他始終和妻子與兩個女兒共同擁有一個完整的家，所以和我們這群彷彿是他第二個家的家人同時拍進紀錄影片中，或許令他難以接受。這是垂眼男生平唯一一次出現在影片中。

以上全都是我身邊最彌足珍貴的親友。若是欠缺其中任何一人，或許今天世界上就不會有我。在這段影片中，我開口說出生平的第一句話。就在攝影機再次回到今日子小姐手上，鏡頭照到我的那一瞬間，我張開嘴巴說：
「生日樂。」

這是我被拍到的第一句話，「生日樂」當然就是生日快樂的意思。我是在大家的期待中出生的。因此只要遭逢挫折，萌生輕生念頭時，我就會藉著觀看這支影片，讓自己重新振作起來。同時也會要求美園反覆述說我出生前的那段故事。這一切都要從一九九九年的冬天話說從頭。

我打哪兒來的打開電腦，播放數位影音光碟。短暫的畫面變換後，液晶螢幕上浮現「我的相簿」檔案。檔案夾中排列著從0到7的數字，每個數字分別配上副標題，0是誕生，1是爬行，2是行走，3是說話等，淨是些中規中矩的標題，並依照年齡，分別以我當時的生活照做為檔案的點選圖示。只要點選圖像，就能看見我在那段時間的模樣。由一個呱呱墜地的嬰兒逐漸學會站立，而後用自己的腳走路，以及幼稚園開學典禮前，一臉緊張地面對鏡頭頷首致意等等，內容清一色是記錄我乏善可陳的成長過程。如今以數位錄影機記錄孩子的成長片段、製作成影音相簿早已司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