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溫的睡眠
I
躺在沙發上吃麻花捲,我想著耕介。想著耕介的手指、頭髮、走路的樣子。
麻花捲在口中咬得清脆作響。我吃掉半袋起身離開沙發,用橡皮筋綁緊袋口,從冰箱拿牛奶出來喝。夏天就是這樣令人討厭。
夏天,總會讓人想起無奈的事。令人感到無依,傷感,荒謬愚蠢。
每當伯金赫現象〔Purkinje〕發生,我的心情總變得不可思議。那種心情介於「懷念」和「焦急」之間。彷彿就要憶起遙遠的往事,卻又想不起來。
爸媽曾經大吵一架,吵得很兇。那時我還沒念小學,在玄關哭著緊緊抱住媽媽的腰,但是爸爸硬是把我拉開,媽媽氣得穿上外出鞋就走了。我衝上二樓,趴在疊得像小山的棉被上哭泣。嚎啕大哭,哭到內臟都快吐出來了。就這樣哭得沒完沒了,聲音都哭啞了。當我哭累了抬起沉重的頭一看,房裡有些昏暗,四周一片寂靜。雙腳一伸,孤零零地坐在榻榻米上,抬起哭腫的眼睛看向窗外。整個城鎮,放眼都是青藍色。那種空氣,那種氛圍,令我驚愕不已。我戰戰兢兢地,朝著那片青藍伸出手。一碰到空氣,彷彿連指尖都被染成青藍色。帶著無助而焦急的心情,我一直將手伸在窗外。
據說這種青藍色的黃昏,叫做伯金赫現象。駕駛訓練班有教過,說這種現象會導致視線模糊需要多加留意。
很奇妙的,我看到媽媽搭電車的景象。媽媽穿著米黃色套裝,在車站打了一通公共電話,買了冷凍橘子,搭上前往東京的快車,隔壁坐著一位胖嘟嘟的老奶奶。我的記憶不知為何,視線處於上方,在空中飛啊飛的,目送電車離去。但是這個記憶十分鮮明,我還清楚地記得,媽媽低垂的悲傷側臉。
之後,雖然爸媽馬上就和好了,我卻一時陷入恍神狀態。後來才聽說,爸爸擔心得叫醫生來看我。
可能是這個記憶的關係,我對伯金赫現象總是感到些許哀愁。
和耕介分手,已經一個月了。耕介是個詩人,出了兩本詩集,但卻一直紅不起來。不僅如此,我去書店從沒看過耕介的書。
「書一次大概印多少本?」
有一天我這麼問,耕介回答:
「初版一千本。」
隨後又補上一句「自費」。我真的滿心不解,這一千本耕介的詩集,究竟散落在何方?
我和耕介在一起住了半年。耕介很愛我,我也很愛他。我認為,那是一份動人心弦的純愛。第一次見面的當下,就幾乎直覺地知道了,我們了解彼此、愛上了對方。
「那實際上就像野生鹿的交配啊。」
交往一陣子之後,耕介這麼說。
我們常去一家名為「木棉屋」的酒館約會。「木棉屋」位於澀谷的小巷子裡,是一家便宜又好吃的小酒館。我們在這裡聊天,慢慢地舔著冰涼的日本酒,一待就是好幾個小時。耕介小時候想開壽司店,國中打籃球把鼻骨撞傷了,這些事我都是在這家酒館知道的。他平常沉默寡言,喝了酒就有點滔滔不絕,因此我對宮澤賢治和米爾頓〔譯注:John Milton,英國詩人〕,北原白秋和普維〔譯注:Jacques Prvert,法國詩人〕,都變得耳熟能詳。而耕介,則對處於離婚官司下的小孩的立場與現狀(這是我的大學畢業論文題目),有了大致上的了解。
耕介不提他太太的事,並非想隱瞞他有太太。因為不管有沒有太太,對我們的戀情根本不重要。這話聽起來或許十分傲慢,或者極其隨便。然而這個世界上,的確存在著只能談這種戀愛的人。
第一次去耕介家玩的時候,整個房間整齊到令人覺得煞風景,但是到處都嗅不到有家室的氣味,因此當耕介說:「我老婆,現在不在家。」的時候,我有點錯愕。
「哦。那麼她在哪裡?」
「長野。她回娘家去了。」
我又「哦」了一聲。這件事就到此結束了。
妳很不會踩離合器啊。教練在副駕駛座這麼說。就不能踩得順一點嗎?我真的很想用手壓著妳的腿,教妳去感覺踩離合器需要的力道,可是這麼做的話,一定「啪」的一聲,一巴掌就甩過來了。這種事常常發生,總是有人會想歪了誤會了。我可是好心好意教她呢!教練說完,哈哈哈笑了起來,笑聲顯得心虛。他是個很愛說話的人。
紅燈亮起。要踩離合器和煞車,將手排檔放空。哦,剛才這個煞車踩得不錯喲。首先要踩引擎煞車,然後慢慢地踩兩次腳煞車。感覺停得很穩喔。嗯,妳對煞車特別拿手。
我不置可否地微笑回應。車裡冷氣這麼強,教練卻滿頭汗水,從剛才就頻頻用皺巴巴的手帕擦汗。
當我說「和你分手的話我就去考駕照」,耕介說「不要這樣」。那是初夏,我輕輕地坐在床上,喝著耕介沏的抹茶。午後涼風習習吹進窗內,耕介在床上看書(我們一天泰半都這樣在床上度過)。
「崔西.查普曼〔Tracy Chapman〕有一首歌叫做〈Fast Car〉,你知道嗎?」
我這麼一問,耕介並沒有從書本抬起頭來,只回了一句「不知道」。我把茶碗放在地上,鑽進被單裡。一碰到耕介的唇,將起泡的青綠色液體送進他口中。
喂,要打方向燈啦!要左轉不是嗎?左轉!在焦躁的催促聲下,我在十字路口左轉。左邊,突然出現駕訓班的建築物。好吧,我還是會幫妳蓋章的。車子停好後,揮汗如雨的教練說。
「踩離合器的時候,還是要小心點哦。」
「好。」
「其他的大致沒什麼問題,總之就是要習慣。」
「是。」
說了聲謝謝之後,我下了車。盛夏的驕陽照在頭頂上。
我在大廳的自動販賣機買了冰咖啡,坐在沙發上喝。冰冰涼涼的,過喉非常舒暢。暑假的駕駛訓練班因為學生湧入顯得亂哄哄的。角落的電視機前圍了一群人潮,在看高中棒球比賽。
在電腦輸入下次的預約時間後,有人戳了一下我的肩膀。原來是小徹。這孩子高得驚人,膚色曬得黝黑,配上橘色的POLO衫帥氣迷人。
「妳好啊。」小徹說。「我還在想是不是妳呢,萬一搞錯人就糟了。太好了,猜對了。」
看著小徹微笑的臉龐,我心想,一定有很多女生喜歡他吧。
梅雨正濃,下雨的清晨電話響起,耕介接的。我裹著被單懶洋洋的,意識有點恍惚,聽到耕介說「那我等妳」,電話就掛了。回到床上的耕介腳冰冰的,於是我轉過身去,這時耕介點燃一根菸說:
「下禮拜,我老婆要回來了。」
我靜默不語。聽到雨聲裡,夾雜著腳踏車嘎嘎嘎的煞車聲,我立刻裹著被單跑向窗邊。看到平常來收報費的送報男生,從蓋著塑膠套的車籃裡抽出報紙捲。我打開窗戶向下叫喊:
「送報生!」
男生抬起頭,在雨中瞇著眼睛看著我。
「什麼事?」
「請你上來一下!有點事要麻煩你。一下子就好了。二樓的最邊間,二○七號!」
大聲喊完之後關上窗子,撥開黏在臉上的頭髮。耕介露出一副「真要命」的表情,捻熄香菸。
送報生立刻就到了。門鈴響起,開門一看,他任由雨水從黑色的雨衣滴落,站在門前。
「進來,把門關上。」
這孩子非常老實地聽話照做。
「喂,說不要走!」
我朝著臥室大吼。
「是對送報生說?還是對妳說?」
耕介肩上披著被單現身。那個樣子真的很滑稽。
「當然是對我說!」
我接著說:
「喂,男人一般都只圍下半身吧。你這個樣子好像晴天娃娃喔。」
耕介絲毫不感錯愕,只應了一句:
「這樣啊。」
「叫我不要走。」
我又說了一次。耕介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一臉困惑地盯著我。
我光著腳走到水泥地,狠狠地吻了送報生。他的臉被雨水淋得冰冰的,但嘴唇是乾的。
「剛才這是派對邀請函。今晚,我想想看喔,七點可以嗎?可以帶你的女朋友一起來。」
看著杵在那裡的送報生,我不禁暗忖,稍微表現得驚愕一點才會惹人疼愛嘛。
「一定要來喲。」
我嫣然一笑地說。
「妳說有事,只有這樣嗎?」
送報生愣愣地說,像個被罰站在走廊的不良國中生,直勾勾的眼神,凝視著像晴天娃娃的男人和女人。小徹,就是他的名字。
這天晚上的派對,小徹不是帶女朋友來,而是帶了弟弟。弟弟的名字叫冬彥,我們一起大啖外送披薩,喝蘋果氣泡酒,沒有卡拉OK伴唱機也高唱〈港都布魯斯〉和〈船歌〉。
耕介好像很喜歡冬彥。那是因為十六歲就讀高二的冬彥,是個棒球隊員。耕介以前也打過少棒。我對棒球沒興趣,不過很喜歡冬彥的小平頭。感覺清爽俐落。
「我們兩個長得不像吧。」
小徹突然說。我回答,是啊。
「一點都不像。」
「妳喜歡哪一個?」
小徹雖然面帶揶揄,眼神卻十分真誠,使得我不敢隨意逗弄。
「謝謝你們今天來參加派對。」
我誠摯地說。希望這兩個男孩,能永遠記得今晚的事。我甚至認為,他們是我和耕介半年共同生活的純真見證人。
這是個熱鬧的夜晚。大家都喝得有點醉,心情好極了。耕介和冬彥一直在聊棒球。我想像著耕介十六歲時,理著像冬彥一樣小平頭的樣子。小腹微凸的耕介,已經三十二歲了。
「現在到什麼階段了?」小徹問。
駕駛訓練班旁邊的漢堡店露天座位上,小徹咬著照燒漢堡。
「第四階段。」
我回答,一邊出神地看著小徹的少年驚人食欲(他的餐盤上,還有一個炸豬排漢堡)。
「那已經可以開一般道路了。」
「是啊。」
我遞紙巾給小徹,他擦掉沾在嘴唇上的美乃滋。
「你是考機車駕照?」
「不,我考四輪的。兩輪的駕照我已經有了。」
「你不是十七歲嗎?」
「駕駛訓練班,十八歲生日的前一個月就可以開始報名參加了。」
語畢,他拿自己的駕訓簿給我看。所謂駕訓簿是每上一小時就蓋一個章的白紙,其實就像出席表一樣,可是他的是綠色的。他說,只有十七歲的傢伙是綠色的。
「你還在送報啊?」
將駕訓簿還給他之後,我問。
「我爸已經答應買車給我了,不過頭期款我想自己付。除了送報之外,我還有打其他的零工喲。」
吃完照燒漢堡的小徹,喝了一口可樂,接著放慢速度吃起炸豬排漢堡。
我在這裡只住了半年,可是東西卻出乎意料的多。無論是毛巾或睡衣,我都討厭借用別人的,甚至連紅茶或糖果這類無關緊要的東西,我都塞進包包裡。因為耕介不可能買香草茶或軟糖,所以這類東西,絕對不能留下來。我的存在,必須從這個家徹底消失。
小徹開始送報,是我們住在一起之後。下個月他來收報費時,看到耕介的太太付三千圓,究竟會怎麼想呢?我一邊打包行李,一邊發呆想著這些事。
這一晚大家吃吃喝喝一直鬧到黎明,所以行李打包完畢已經八點多了。外頭已然天色大亮,我靜靜凝視著耕介的睡臉。談不上帥,有點疲態的睡臉。儘管如此,我依然滿心愛憐難以壓抑,遂將臉頰貼在耕介的胸前。然後,小心翼翼地在他身邊躺下。我只想躺個十五分鐘,趁著耕介還在睡的時候走人,所以沒有偎進棉被裡。
這間臥室有兩張單人加大床,我從來沒有睡過太太的床,因此不知不覺中,耕介養成睡到床邊的習慣。這一天,耕介也只睡半張床,在左邊睡得很拘束的樣子。我躺在耕介的床的右半邊「我的地方」,感受著耕介就在身邊的感覺,閉上眼睛。晴天清晨的陽光亮麗耀眼,但我的心情卻悲傷難過。儘管愛情的終點是悲傷的,但我們之間還有愛情在,所以我告訴自己不用難過。
「你弟弟好嗎?」
喝著香草奶昔,我問小徹。
「嗯,很好啊。他在車站前的唱片行打工。」
「唱片行?是南口的嗎?」
「嗯,我表哥開的店。」
說到南口的唱片行,感覺上是一家有點冷清,現在可能還有賣「Candies」或「Pink Lady」〔譯注:均為七○年代的日本少女偶像團體〕,不起眼的店。在那種地方打工似乎和冬彥滿搭的,我想著不禁笑了笑。
「如果想攻陷女人的話……」小徹突然說。「聽說當她跟男人分手後是絕佳時機,真的是這樣嗎?」
一如往常,分不清是開玩笑還是當真的口吻。
「不知道,這就很難說了。」
我呵呵呵地笑著說。這孩子偶爾會有成人般的驚人之舉。
我喝完奶昔,拿著餐盤一起身,小徹嘴裡含了滿滿的奶昔,模糊不清地說,我騎車送妳回去。
Ⅱ
門鈴響起,應門一看,是梨花。
「真是的,小雛,妳在幹嘛呀,怎麼燈也不開呢?」
聽她這麼一說,我才意識到已經黃昏了。
「來,這個給妳,毛豆。」
梨花遞給我一包,用報紙捲起來的綠色長條形物體。
「哇!好漂亮的晚霞!小雛,妳是關燈在欣賞晚霞嗎?」
我當作「是」回答她。的確,窗外有著一片恐怖的晚霞。
梨花是我在和歌山就認識的手帕交,自稱是我的監視人。
「這間公寓雖然很小,不過窗戶倒是挺吸引人的。」
「我就是因為這個才決定租下來的。」
這個房間,西邊和南邊,各有一扇很大的窗戶。
我們煮了毛豆,依然沒有開燈,在窗邊喝著罐裝啤酒。
「真的好美喔。」
梨花有感而發地說。
坦白說,我不太喜歡晚霞。因為情緒太過豐沛。我端詳著梨花側臉的輪廓暗忖,這個人真的和晚霞很搭。晚霞這種景色,大概和善良的人很搭吧。
「小雛。」
「什麼事?」
「妳很堅強耶。」
梨花靜靜地說。
「什麼跟什麼嘛。」
我知道梨花想說什麼。我不像梨花那樣,每次愛情結束時都可以哭得像世界末日一樣。我沒有那種熱情。
「我覺得妳好酷喔。」
「妳到底在說什麼啊。」
梨花呵呵呵地笑了笑。
「小雛,這個夏天妳也不回老家嗎?」
梨花說,這次不把我帶回去的話,她會被我媽罵得很慘。
「妳很久沒回去了吧。」
「不過我經常打電話回去,這樣就可以了啦。」
我打開電燈。
「妳要在這裡吃晚飯吧。我去煮點東西。」
「阿姨好可憐喔。」
說到這個,梨花從小就和我媽感情很好。我媽會幫她剪頭髮,還會買新洋裝給她,一有什麼事,她就「阿姨!阿姨!」的跑來找我媽。
「這次妳要回去多久?」
我一邊切青椒絲一邊問。
「後天起,兩個禮拜。」
「哦。幫我向大家問好。」
「小雛。」
「什麼事?」
梨花叫我不要用洋蔥。
「駁回!」
我從廚房一吼,梨花又叫了一聲「小雛」。
「妳跟別人同居的事,被阿姨知道就慘了喲。」
今晚的糖醋里肌肉,沒有放洋蔥。
不用梨花來說,我對自己的冷靜也感到不可思議。明明和戀人分手了,這一個月我卻過得精神奕奕。甚至連在想「耕介現在在做什麼呢?」都感到很快樂,帶著彷彿欣賞畢業紀念冊的甜美滋味,回想過去半年裡的點點滴滴。我真的認為,一切就這樣沉入記憶底層,瞬間凍結了。
轉捩點是唱片行。那是個熱到不像話的夏日,我戴著寬邊的草帽出門散步。盛夏正午時分的住宅區,四下無人一片靜謐。空氣看起來搖搖晃晃的。我一個人快步走在時間彷彿停止的住宅區。
感覺很像西班牙。聽說西班牙這個國家,每個人都會睡午覺。每個人都在睡午覺的西班牙鄉下小鎮,一定是這種景象。我想像著我沒去過的西班牙,耀眼乾燥的風景。
冬彥在櫃台。穿著T恤和牛仔褲,圍著一條奶油色的圍裙。一如往常的,理著一頭帥勁的小平頭。
「你好。」
往收銀機前一站打了聲招呼,冬彥露出十分驚訝的表情。店裡播放著田原俊彥的歌。
「啊,妳好。」
「最近過得如何?」
我說這裡是小徹告訴我的,說得好像藉口似的,然後重新打量店裡的擺設。無論從店裡的陳列以唱片為主、CD次要來看,或是從張貼的海報喜好來看,真的是一家庸俗的店。
「木島小姐住在這一帶嗎?」
冬彥這麼一問自己慌了起來,有點困惑地又補上一句:
「呃……那個,妳不姓木島嗎?」
冬彥當真一臉不知所措。那副表情讓我意識到他是個幼齒的少年,不禁覺得為難他了。
「我叫雛子。」
不曉得為什麼,我不想說我的姓。我是那時候的雛子,現在也依然是雛子。
「你就休息一下吧。」
上唇留著一點鬍子,看起來像店長的男人說。
我們到了車站前一家位於水果店二樓的咖啡店,喝著冰咖啡。當我摘下帽子往桌邊一放,冬彥一臉認真地說:
「雛子姊,就算夏天,妳的皮膚也好白喔。」
我只回了一句:
「我又不是變色龍,膚色不可能變來變去。」
冬彥似乎覺得這句話很鮮。我從以前就很討厭曬太陽,連現在已經不流行的寬邊草帽都很愛戴;而冬彥這十六年裡,一定每年夏天都曬得這麼黑,深信夏天本來就該如此。這是多麼感覺良好的深信啊。冬彥十六年的人生,和我二十一年的人生截然不同。
「你每天都要打工嗎?」
「是啊,除了星期二公休。」
冬彥接著又說,一方面是八月沒有社團活動很閒,再則有錢總比沒錢好。
耕介倒是經常說,沒有錢反而比較好。我想他指的可能是,從太太娘家那邊收取的、為數不少的「援助金」。倘若沒有這筆錢,只是在同人誌般的商業雜誌三心兩意寫詩的耕介,不可能住得起3LDK的公寓,過著隨心所欲的生活。
「我想過宮澤賢治那種生活。」
我滿心愛憐地想起,在「木棉屋」喝酒時,耕介說這話時一臉認真的側臉。不過,耕介並不是宮澤賢治。
冬彥說,天氣好熱喔。我回了一句,真的很熱。接下來就無話可說了。我不禁暗忖,笨拙是少年被允許的特權。我和耕介十六歲的時候,大概也是這種感覺吧。
不久冬彥說,差不多該走了。我拿著帳單起身,裝出一派老氣橫秋的口吻:
「打工要加油喔。」
冬彥走出咖啡店還咯咯咯笑個不停。這回我欠下了四百圓乘以兩人份的人情。出門竟然忘記帶錢包,實在太糗了。
「你要笑到什麼時候?」
啊,抱歉。冬彥說著雖然止住了笑,不過眼睛依然在笑。偏晚的午後,商店街依然暑氣逼人,在我趴噠趴噠走回家的背後,感受到冬彥目送我離去的視線。
就這樣,這天夜裡,我發現了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自己。
吃完晚飯,突然非常想喝水蜜桃果汁,我拖著涼鞋去附近的超商。七月的夜晚濕潤沁涼,一輪單薄的圓月冷卻了整個夜空。我雖然不是狼女,但是從以前,只要沐浴在月光下就精神百倍。整個人彷彿突然清醒似的,神清氣爽。我做了一個深呼吸。由於空氣飽含水分,夜裡宛如海底。
在第一個轉角處左轉,再走幾步路就到了水田。我非常喜歡眺望夜裡的水田。整片蜿蜒起伏的鮮豔綠浪,呈現出風的流動姿態,美到令人驚豔屏息。我停下腳步,兩手插進背心裙的口袋,陶醉在這幅美景裡。
強勁的西風吹來,稻子宛如起泡似地沙沙作響隨風搖曳。
啊。
我發出連自己都聽不到的輕微叫聲。風,彷彿瞬間將我體內搜刮一空,感到十分空曠。然後,一切都清晰地,曝露在這個七月的月夜裡。那種感覺就像,我的靈魂游離了肉體,掉進沙沙起泡的水田中央。
我的靈魂,感受到稻子濕濡的觸感,也聞到泥土的清新芳香。這是赤裸裸被拋出去的靈魂,帶著無可奈何的忐忑膽怯、徹底的徬徨無助,所進行的瞬間夜間飛行。
整個空掉的我,發出「啊」的一聲後,像個傻瓜似的站在那裡,直到靈魂歸來為止。有一股強烈的衝動想哭,實際上卻哭不出來。徒留一個空殼,連淚水也流不出來了。
突然好想見耕介。
一心一意想見他。一切旋即開始崩潰,緩緩地扭曲變形。
沒有耕介的日子開始了。
後記
如果被問到為什麼要寫作?我會回答,因為除了寫作我不會其他的。雖然只有一點點,也嘗試著寫寫看。那是二十幾歲的事。那段期間,也寫了一些東西。
這本書收錄的小說,大部分是那時候寫的。
感謝新潮社編輯部,讓這些因為心血來潮寫下的、發表在許多不同地方的零散小說,有機會得以集結成冊。這裡收錄的小說不盡然都是我喜歡的(特別喜歡的有三篇),但不管哪一篇都印上了我的指紋,重讀的時候十分震驚。指紋很可怕。真的。
不過,這種「害怕」的感情,在我至今的人生裡,大概是最大的能量來源。如果不害怕的話,我就變成截然不同的人了。截然不同的人,大概也就不會寫作了吧。
我很喜歡思索,自己小說裡的登場人物,「後來也在某個地方做著什麼」,這裡收錄的九篇小說裡,〈雞冠花的紅,柳葉的綠〉是《那年,我們愛得閃閃發亮》的續集。〈拋物線〉是第一次刊載在文藝雜誌很高興的小說,〈微溫的睡眠〉是第一次在附有很多圖片的文藝MOOK看到的,印象深刻耐人尋味。
在此由衷地感謝,讓我寫下每一篇原稿的每一位編輯。除了感謝之外也深感惶恐。
二○○七年一月,下雨的星期六。
江國香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