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象牙盒裡的魔環
好久不見的幼佳笑得好開朗,清脆的聲音滑過教室的每一個角落。
彥皚停下正在寫作業的筆,望向隔著三排座位的幼佳,她的身邊圍繞著同學,儘管彥皚看不見幼佳被包圍住的身影,但他仍然可以想像她那一如往昔的開朗笑靨。
原本,彥皚和幼佳是無話不說的好朋友,但不知從何時開始,彥皚只要靠近幼佳就會感覺渾身不自在。他變得愈來愈敏感,幼佳任何一個動作,都會驚動到他內心的波瀾。他開始和幼佳說話就會緊張得結巴,幼佳笑他,笑得他滿臉通紅,窘迫不堪。
他討厭這種無地自容的感覺,他習慣每一件事都有清楚的方向能一一歸類,但「幼佳」讓他不知道該將她歸類在哪?因此,為了掩飾這種會讓自己陷入難為情的狀況,彥皚開始迴避幼佳。
現在他已經無法再泰然自若的接近她了,隨著這學期座位分開,兩人幾乎沒有任何的交集與互動。但彥皚還是會不自覺、習慣性的望著幼佳的背影,注意她的一舉一動。
一個男同學從幼佳的斜後方離開,終於露出了一個缺角,讓彥皚得以看見座位上幼佳的側臉。
她的容貌比之前來上課時更加蒼白消瘦。
陽光照射下,一臉病容的她,像是快溶化的雪一樣令人擔心,但是看在彥皚的眼裡,有種說不出來的厭惡感。他厭惡她強顏歡笑的模樣。
幼佳回過頭來,無意間與彥皚四目相接,訝異的眼神停留在她的臉上──也許是因為許久不見彥皚注視她的關係。幼佳對彥皚展露出一個甜甜的微笑,彥皚立刻轉身閃過她的目光,以無視的態度來回應她。
──好煩,不要這樣看我!
彥皚的心噗通、噗通的狂跳不已。
當他再看向幼佳時,幼佳已背過身去。
「果然。」彥皚心想:在幼佳的心裡,他舉無輕重,也只不過是一個「同學」而已。而且他剛才那無禮的態度,說不定反而會使幼佳對他感到討厭吧!
討厭他?
彥皚看著猶如一朵白花般純潔的幼佳。這樣的女孩,實在難以想像會厭惡著誰?或許,她根本沒時間去在意他呢。一想及此,連被討厭的機會也沒有的彥皚,心情頓時變得更糟,對幼佳的厭惡更添上一筆。
後來,幼佳請了長假,不再來上課。
時間轉眼到了學期未,一晃眼寒假也結束了,又來到新的學期。班上的人漸漸淡忘幼佳時,彥皚對幼佳的思念,卻有增無減。
到這時候他才確定了自己對幼佳的心意。
他想再看到幼佳來上課,他想念幼佳。
彥皚在心中暗自發誓著,如果幼佳再來上課,他一定要主動去找她!他不想再隱藏內心對幼佳的這份超出友誼的情感。
終於,他的期望如願以償。
某個星期三,幼佳的父母推著輪椅,帶她來上課。她掉光了頭髮,還掛著點滴。父母告訴老師,幼佳無論如何都堅持要來上課,她很想再上一次課,老師也是勉為其難的答應。
所有的同學對幼佳的感覺因時間的疏離而感到陌生。
幼佳蒼白乾裂的薄唇露出了笑臉,只是這時的她,因化療使容貌走樣變得有些奇怪,許多同學只敢用好奇與怪異的目光看著她。昔日好友也因久未聯絡而與她失去話題,聊沒兩句便陷入冷場,尤其是聽見她那氣若遊絲的聲音時,更顯出他們心中的害怕。
沒有人敢靠近她。她就像一尊已風化龜裂的慘白雕像,只要一靠近她,彷彿隨時都有崩解、粉碎的危險。
彥皚裹足不前,看著無人搭理的幼佳,心裡有種說不出的難過與不捨。
他鼓起勇氣,走向幼佳。
在好奇的眾人注視下,他每一步都走得有如腳帶枷鎖般的沉重。
幼佳看著他,她的雙眼中有股期待的光彩。
彥皚吞了吞口水,對著走過去幼佳。
他發誓過,發誓過的!如果幼佳再來上課,他一定會……只是,眼前的女孩,昔日青春秀麗的臉龐已退成灰色般的衰弱枯槁,他怎麼也無法對她展露出笑容。
眾目睽睽之下,彥皚從幼佳的身旁經過。
僅是經過,假裝是經過。
他還是退縮了。
他沒有見到身後坐在座位上的幼佳,期盼的目光變得如何暗淡,他不敢回頭望。但他感覺得出來,幼佳一定非常的失望,對他非常、非常的失望。
彥皚恨死自己的無能。
下次一定要對幼佳微笑!就算不敢和她說話,至少要做到這點!
但在那次不久之後,導師便公佈了幼佳過世的消息。
那一刻,彥皚聽見內心有東西破碎的聲音。
自從他發現自己喜歡幼佳,為了逃避內心的徬徨不安,他幾乎和幼佳呈現斷交的狀態。回想起來,他對自己的態度感到非常的懊悔。
如果時間可以倒退重來,他想為幼佳做些什麼,任何事都願意。
他想再看見一次幼佳的笑靨、彌補一次他過去對她的冷漠、和她說聲對不起……彥皚想再見幼佳一面。其實他的心裡有好多好多的話想跟她說。
他喜歡幼佳,非常、非常的喜歡她。
◆
蟬慈高攀的髮髻散開,烏黑的長髮滑順的垂了下來,一身華貴的黑色晚禮服,轉眼間幻化成一件樸素的白色洋裝。她那變成白色睫毛下的雙眼,啪喳啪喳的眨著,有種驚奇的神情。
她的店──羅汀交給她管裡的鬼店,變成一間空無一物,沒有任何商品的偌大黑室!
她望著四周,黑如焦漆的牆面,瞬間一抹全變成白的。除了她烏黑的頭髮與近似白色的皮膚,不管鬼店上上下下、裡裡外外,包括她自己的衣著和指甲顏色,全都成了白色的了!
「怎麼回事?」蟬慈訝異的叫了出來。
鬼店的氣氛突然像是來到了天堂一樣,毫無邪念,純白的環境讓蟬慈產生莫名的恐慌,這是鬼店開業以來,沒發生過的怪異轉換。過去,不論鬼店再怎麼依照顧客的潛在意識,作出各種形態上的轉變,沒一次像現在一樣,店裡變得透明、空白得令人焦躁不安。
「到底這是誰的內心?心靈純淨的人根本不可能和鬼店的頻率契合!」
蟬慈望著同為白色的門簾,一個少年的身影出現在店門前。
蟬慈從他那憂慮的臉上,得到了一個與鬼店相契合原因。
這個長相白淨斯文的少年,他內心有條陰暗的絲線,正與死亡相連結。
彥皚踏進店裡,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走到這來,他望著這空蕩蕩的店面充滿好奇。嚴格說起來,鬼店已經不像是間店,除了有一個白色書桌外,空曠的室內一無所有。
彥皚望見白色書桌後的一座直立人形西洋棺裡,一個黑長髮,視線冰冷的女人正好奇的觀察自己。
彥皚走近書桌,開口問,「請問,這裡是哪裡?」
蟬慈露出了善意的微笑,「這裡是陰陽鬼店,你的內心帶你來到這裡。」
「鬼……鬼店?我的內心?」彥皚似乎不太敢相信,轉身看向鬼店裡的四周。蟬慈早已習慣每位登門造訪的客人,都會有這些類似的反應。
片刻,彥皚問,「這是一個怎樣的店?賣著什麼樣的東西?」
蟬慈喜歡眼前這個看似單純又帶憂鬱氣息的男孩,尤其是他有一對漂亮的劍眉。這眉宇間的感覺讓她彷彿聯想到「那個人」,那個曾在她最痛苦的時候,給予重生的人。
「我叫蟬慈,鬼店裡的女老闆。我賣的是人們內心潛在的慾望商品。然而現在如你所見,我的店裡空無一物。你想要的東西,我的能力無法洞悉,只有你自己才能知道。」
「我沒有想買的東西。」
彥皚明確的說,但腦海裡卻突然浮現幼佳的影子。
「等等,」他再度望向四周宛如雲霧中的鬼店,對著蟬慈問,「是不是……有一種東西,可以讓人起死回生?」既然稱為鬼店,那麼賣的東西一定與一般商店大為不同吧?彥皚是這麼想的。
「你想讓某個已死去的人復活?」蟬慈問。
「有這種東西嗎?」彥皚一問出口,心裡覺得自己這種想法很荒謬。
「有!」蟬慈說。「但是人從死後的世界再回來,不會是原本的樣子。他會保有死前的記憶,不需要進食,但不會記憶新的東西。」 照鬼店的利益上來看,蟬慈是不該說出商品的負面性質。但是此時的她,似乎有意要為維護眼前的少年。
彥皚有些激動的說,「我不要她像活死人一樣,我希望她真的活過來。我要真實、原本的那個『她』。」他的眼裡,發出一道詭異的光芒,「對,延長她的生命的東西也可以!那需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在自然定律裡,人一死,靈魂脫離肉體後,肉體也將隨著時間而腐敗。你想要救的那人,若還沒死倒是能用個小手段來延長他的生命,使他的身體機能持續運作,讓靈魂暫時留在身體裡,就像活著時的狀況一樣。但若已經死亡,那就只能……」
彥皚沒再細聽下去,蟬慈說得有道理,畢竟,幼佳死亡的這個事實已不容許改變。但他不想要因為自己的自私,而讓幼佳用另一種奇怪的形式活著。
他想要見到的是真正的幼佳。
彥皚蹙著眉頭問,「那我能知道她在哪裡嗎?有什麼方式可以見到她?」
「大多數的靈魂死後都會到陰間,繼續過著他們死後的生活。但是陰間非常的廣大,生人去那裡太過危險。」蟬慈說。
「我想去那裡,我只想再見她一面……」
蟬慈打斷彥皚的話,並仍對他保持微笑,「我們這裡是鬼店,販賣商品,但並不是觀落陰的地方。」鬼店有幾個規則,其一是不能帶客人進入鬼界,其二是不能將鬼界裡的活物帶到人間來販售。
「啊……」彥皚發覺自己似乎搞錯了這間店的性質。
「你很喜歡那個女孩,是嗎?」從彥皚的語氣和談及那人時的神態來看,蟬慈知道彥皚想見的人,應該是個令他朝思幕想的對象。
「嗯,我想知道她現在過得好不好……」
蟬慈微笑的低下頭,此時,桌台上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個乳白色的象牙盒,盒子的大小僅有手掌一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