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割破的畫,為何成為藝術史上的一個「猜想」?而這張日本北九州市立美術館的珍貴館藏,即將來台展出。
談這張畫,必須從竇加與馬奈兩位藝術家的友情談起。
竇加與馬奈來往密切的時間大概是從一八六二至一八六八年,這一段時間明顯看到竇加畫風的改變。他從貴族家族肖像的尋根,一步一步走出來,更關注自己的時代,更關注當代城市許多就在自己周遭發生的庶民百姓的生活景象。
馬奈在美學觀點上對竇加的影響非常明顯,這一段時間他們來往密切,竇加畫過馬奈的像,也留下不少以馬奈和他家人為主題的作品。
馬奈的夫人是荷蘭人,原名是蘇珊‧林霍芙(Suzanne Leenhoff),她生在一八二九年,比馬奈年長三歲。
蘇珊是鋼琴家,原來是馬奈父親聘請的家庭教師,教兩個青年兒子鋼琴。許多資料認為她其實也是馬奈父親的情婦,鋼琴教師只是在馬奈家中出現的藉口。
蘇珊一八五二年受聘教十九歲的馬奈鋼琴,一八五三年她就生下一名男嬰,私生子,從母姓,取名雷昂‧林霍芙(Leon Koella Leenhoff),後來由馬奈撫養長大。無法查證,這名男嬰是蘇珊與馬奈所生,或與父親所生。
到了一八六三年,馬奈三十一歲,與蘇珊正式結婚,蘇珊成為馬奈夫人,兒子雷昂也由馬奈照顧,馬奈畫過不少雷昂的肖像。
這一段時間,竇加常去馬奈家作客,與蘇珊也熟,因此畫下這張彌足珍貴的夫婦畫像。
這張畫像現藏日本北九州市立美術館,曾經引起國際廣泛討論。不只是因為是竇加畫了馬奈和夫人,記錄了兩個大畫家的親密關係,更引起廣泛議論的是,畫面後來被割裂了,馬奈夫人蘇珊的部分完全被扯掉,不見了。
誰破壞了這張畫?
為什麼破壞?
竇加反應如何?
兩人因此決裂嗎?
一連串問題,都因為這張畫,成為藝術史上討論的重點。
面對這張畫,右側是蘇珊,因為割破了,只看到蘇珊背部一小部分,穿著條紋長裙,正在彈琴,臉部、手部、正面的部分,都被完全割掉了。
畫是馬奈割的,如此暴烈的舉動,如此對待畫面中自己的妻子,令人匪夷所思。
馬奈或許與蘇珊間有一般人不容易了解的情結,愛恨糾纏,不得而知。但是馬奈自己畫過很多幅蘇珊,就在一八六八年同一年,馬奈也畫過蘇珊彈琴的一幅畫像,畫中蘇珊穿黑紗長裙,姿態優雅。馬奈也畫過蘇珊與她的兒子雷昂,都完整沒有被破壞,唯獨如此割裂竇加畫裡自己的妻子,就更令人不解。
學者的討論很多,有人認為是竇加在畫裡把蘇珊畫得太醜,鼻子畫得很大,看到妻子醜態如此被畫出來,引起馬奈生氣。
許多人在探究原因,是馬奈對蘇珊的不滿?是馬奈對竇加畫作中妻子部分畫得太醜不滿意?馬奈為何有如此強烈的情緒反應?
竇加顯然對自己這件作品很滿意,才會送給馬奈。馬奈如此對待他的作品,他看到了,當然十分震怒。
看到這張自己心愛的作品被撕毀,竇加默默拿著畫走了,也寫了一封信,把馬奈送他的一件素描寄還。類似絕交的宣告吧,兩個人的關係陷入黑暗。
藝術圈的朋友當然都關心這件事,也紛紛猜測詢問,傳為八卦。長期以來,許多學者,像Jeffrey Meyers等人,不斷抽絲剝繭,探討竇加與馬奈兩人之間複雜而有趣的交往過程。
這一張現藏日本北九州市立美術館的珍貴畫作,被馬奈割破,又被竇加要回去。竇加表示,原來試圖重新補上畫面被毀損的部分,但最終卻並沒有動手,讓割破的部分留白。歷史上因此留下一件這樣奇特的畫作,留白的部分,看不見,卻仍然讓世人好奇、猜疑。
從個性上來看,這兩位出身背景、成長經驗、年齡,都十分相近的創作者,卻似乎有本質上非常不同的EQ情緒反應。馬奈衝動、暴烈,愛恨直接,情緒常常難以自制;竇加則冷靜深沉,不隨便與人交際寒喧,但也不會輕易對朋友有兩極的愛或恨。
以這件繪畫事件來看,竇加當下對馬奈的舉動十分震怒,但從許多學者研究的資料中來看,竇加事後長久對這事件的反應,卻出乎許多人意料之外的平靜。
收藏家伏拉(Ambroise Vollard)針對這毀畫事件也曾經詢問竇加,竇加的反應很平靜,甚至認為馬奈的意見是對的,他的確沒有把馬奈夫人畫好,他也準備重畫。
從一八六八年事件發生,一直到一八九七年,將近三十年過去,馬奈已經去世,竇加和朋友談起,不但沒有惡意攻擊馬奈,他還是在許多場合公開表示馬奈是優秀的創作者,也不諱言自己在創作過程受到馬奈的影響和啟發。
個性孤僻、自負,竇加卻始終對馬奈衷心感謝,十分尊敬。竇加的本質裡有一種深沉的理性,不受情緒左右,竇加與馬奈,竇加與後來相處親密的卡莎特(Cassatt),都在分手後沒有任何惡言,仍然維持和善良好的關係,也許是一般世俗不容易了解的竇加吧。
的確,在竇加認識馬奈之後,他的創作有巨大改變。原來專注於古典技巧,專注於歷史家族肖像的竇加,彷彿藉著馬奈的眼睛,看到了自己的時代,自己的城市。竇加的「現代性」是受馬奈啟蒙的,他原來一味追求的古典、莊嚴、優雅,也因為馬奈的顛覆性、批判性的刺激,開始有了捕捉生活現實的能力。
以這件作品來看,雖然割破了,馬奈夫人的五官、手、鋼琴,都不見了,但是這張畫作殘留的三分之二卻極耐人尋味。
馬奈夫人在彈奏鋼琴,但是聆聽演奏的馬奈卻躺臥在沙發上,他的身體姿態如此懶散鬆垮,恰好與古典美學的端莊、優雅相反,左手插在褲袋裡,穿白皮鞋的右腳翹起,橫置在沙發上,右手支撐著下巴,看起來百無聊賴,彷彿對「夫人」的演奏厭倦到了極點,一臉不耐煩的無奈。
會不會竇加窺探到了真實的馬奈內心世界?會不會這張畫裡透露了外人不知道的馬奈對妻子的厭惡?竇加的畫,像心理分析,挖掘了人性不自知的內在。
一八六八年以前的竇加,很少這樣觀察人性,在家族的肖像中,無論如何透視人物內在心事,基本上竇加還是優雅的,有著貴族出身的矜持。
好像在馬奈身上,竇加看到一種對自己仕紳階級的背叛的快樂。
這張畫裡,馬奈穿著入時,小馬甲、領巾、白皮鞋,然而這個布爾喬亞階級出身的紳士,卻流露出和自己身分文化教養完全不相稱的一種疏離。竇加筆下,馬奈有一種自棄的沮喪,似乎厭惡著什麼?露出這樣不屑的表情。他是厭惡竇加把他妻子畫醜了嗎?還是厭惡這種裝腔作勢的「演奏」?還是根本厭惡鋼琴家的妻子?厭惡這個教他鋼琴,卻又是父親情婦的「老師」?
馬奈身上有極複雜的家庭糾葛,他與做為「父親情婦」、「老師」、「妻子」多重身分的蘇珊有糾葛,他與蘇珊私生的兒子雷昂有糾葛,他與嫁給弟弟尤金‧馬奈的女畫家莫里索(Berthe Morisot)關係複雜,與這個弟媳婦之間也糾葛不清。
當時巴黎藝術圈盛傳著各種八卦,莫里索攻擊蘇珊,公開批評她老醜不堪,莫里索也忌妒馬奈更年輕的「學生」貢査列斯(Eva Gonzalès),這些誹聞,竇加不會不知道。然而這張畫裡,竇加不是要畫八卦,他用冷靜而忠實的方法捕捉記錄下霎時間馬奈的情緒──無聊、厭倦、置身事外,那種對人性當下的深層解剖,來自馬奈的影響,卻比馬奈更要深沉犀利。
竇加在這張畫裡,已經有能力切入當代的真實,財富、權力、貴族、文化、教養、衣著,都可能只是外在的假象,竇加要透視人的內心世界,他凝視著,他最尊敬的朋友,馬奈,聽著自己的「夫人」彈琴,然而,真實的馬奈是如此流露出乏味厭煩的感覺。
古典與現代的分界,也許正在於此吧!古典世界,全力塑造人永恆的美與信仰。然而,現代藝術開始解構、顛覆,一點一點瓦解人的假象,如何捕捉內在真實的「自我」,連自己都陌生的「自我」,如同這張畫裡的馬奈,厭倦、乏味、不耐煩,但必須活著,竇加筆下的「真實」,勘破了「假象」,是孤寂的眼睛,在看過繁華以後,流露出的淡淡的蒼涼之感吧!
不只是對馬奈,竇加對普遍人性,已經有了深沉的悲憫。
二○一四年是竇加誕生一百八十年紀念,各地都有竇加的展覽、專書、探討,目前收藏於北九州市立美術館這件作品又成為關注的焦點。
日本NHK在二○一四年一月再度介紹這張畫,重點放在馬奈與弟媳莫里索的私密戀情上,用來解釋畫中馬奈對妻子彷彿不耐煩的表情。
各種猜測紛紜,或許只能做為茶餘飯後閒談,真正在這張畫裡,我們還是能看到竇加的藝術性,竇加對人性細密的觀察,竇加捕捉人物性格的能力,透視人物內心心事的能力,都在這張看來「殘破」的畫裡,毫無「損毀」,完整呈現了出來。竇加擺脫了前期家族肖像畫時代的工整嚴謹,畫中的馬奈用輕鬆自由的筆法勾勒,已經是一八七○年代以後印象派的美學風格了。
「馬奈與馬奈夫人」,在竇加去世後拍賣,為日本企業家松方幸次郎收購,流入日本。松方幸次郎是二十世紀初日本內閣總理大臣松方正義的兒子,後來擔任川崎造船所(川崎重工業的前身)社長。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因為船舶的需求量大增,松方幸次郎因此有機會擴大經營,企業業績獲利,他也就開始轉投資做美術品的收藏。一九二七年世界金融危機,川崎產業經營困難,出售抵押收藏品,幸次郎許多收藏(約兩千件繪畫,三百七十件雕塑)轉入日本上野國立西洋美術館和其他地方美術館。
這一件珍貴的馬奈與夫人畫像,一九七八年才從私人收藏成為北九州市立美術館的館藏,也成為這個一九七四年才成立的美術館最重要的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