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鳥嘴到尖石
秋水綿長,只是不澎湃,有夜雨,才興浪。
油羅溪來自鳥嘴和煤源,縐縐轉轉切過群山。山勢尖聳對峙在分水之間;群樹將箭矢瞄準穹蒼;溪石升溫燃向秋老虎;大冠鷲盤旋,狩獵在自家門前。山腰裡有一口泉,池小浪淺。北方來的嬌鱗被案內在高冷中,分水破月,鼻尖總是對著山尖。從池底看天,驚見貝加爾湖。
涼涼的夜雨,在池面紋波,為入秋第一陣北風做記,落葉指向風的去處。鱘魚躍動尾鰭,落瀑追湍的隨著星斗西游。日出了,一路連波蕩漾與秋光共遣。河灘寬闊平朗,山色不著紅不帶黃,夏老了,便將豔麗讓給晴空。沒有陰影烘托,天藍兀自深邃。看不明白,是涵詠了彩虹、溶融了白雪、飲盡了江河、還是吞食了洋流才那樣莫測。雲說來就來,從濃白裡離析,拉成白紵,牽成絲,斷成絮,消散了又莫名的相聚。或乾脆落入河灘結成芒髮。
滿溪亂石,水有時唏哩嘩啦的奔竄,有時匯流洶湧,或有時在河灣處成潭。深水清涼,鱘魚潛入潭底,大石交錯,僻落裡水苔豐茂,小魚小蝦跟著流水穿狹。水面有清甜爽利的味道,邊採邊吃的水蜜桃殘果,修剪老葉的精油氣息,像門前飄過的費洛蒙,鱘魚浮出水面,才一張嘴便又立刻沉潛下來。暖日在水面舞成一簇火,灼在牠的背脊上,牠竄入陰影。
熱度將牠困在水底,在那個大石青苔佈成的叢林裡,牠側身石下靜待日斜。
夜又雨,滿溪奔濤快浪。日出,鱘魚不見了。山頭上,大冠鷲盤旋。水底臥魚看雲空,夢見貝加爾湖。 (人間副刊2007/10/8)
網走春英
四月裡去北海道道東。想在那裡領略一下早春清冷的意息。
車從釧路啟程往北,看過寒霧、飛霰、春雪和冰雹。經過濕原,穿過寒峰積雪,進入鄂霍次克海岸丘陵。大雪才過,舒鬆飛軟的白雪之間,看得見新翻乍犛的黑色田土,波稜點點的連綴成黑白相間的條紋,或直或橫或斜的拼成一大片寒春富野。不見人家車馬耕犛,不知甚麼時候飛犛走土翻成田後又全部隱入雪裡。久久才見一座農舍,新雪裁成一件厚被,又去冬眠。
這裡種植二条大麥,要到五月初才播種,翻開的土心裡,再一次接受風雪洗禮,成就富饒和純淨。麥子六月抽長,七月出穗,八九月登熟。秋收之後又要入冬。冬雪覆蓋下,只有白樺林的禿枝行列齊密的梳櫛山野,那些被稱為長青樹的也轉成墨褐。這一休眠,又近半年。
據說在農業未興之前,無人在此過冬。鄂霍次克海的漁季都在夏裡,天候轉寒,流冰一來,漁人就收網南去。要到明治年間才有人定居,窮農、漁工從南方的城市來此尋找生路。又有重罪刑犯被遣解至此,用開疆牢役搏生死。
明治時代,為了拓墾這塊邊寒之地,成立網走刑務所,人犯一直維持在一千五百人上下,在這廣寒之上開闢道路、挖掘煤礦和硫磺。丘陵廣袤,大海雄遠;森林裡黑熊、老鷹和狐貍粗獷野祕。而囚役們戴著鐐銬,兩人成鏈,除了忍受軀體的桎梏外,還要面對被磨蝕的青春。下了工,放射狀排列的牢房,像章魚伸出的五爪,吸盤緊緊扣鎖住每一個已疲的身心。窗外寒寂,廊內黝暗,只房頂上一線藍天,在誘引著最頑強的人心中最後一點突破的慾望。逃獄的身手必定輕靈,那個傳奇的脫獄王,才有「五寸釘」的外號。只是逮捕回牢後,會被鎖在更重的鐐銬裡,手腳串鏈,屈著腰在寒地裡苦役,自由的慾火在腹底蘊積更甚。但突破人為的封鎖後,最終還是被荒寒的大野逼了回來。青春的火冷去,生命的慾望微薄,清苦簡淡如修行才能存活下來。
位於天都山下的監所已改成博物館,重建後,依然予人無限想象。精煉的火磚交疊厚砌;莽莽褐草上哨台高立;沒有歌謠,鄉頌叫人傷懷。囚舍前深雪裡站著一排櫻樹,樹齡不大,不知當年是否也有這樣一列櫻木。這群還在少艾的櫻樹,幹上皴紋細致,枝椏修挺,梢尖上已經密密的冒出芽苞,烏紫色的芽苞泛著暗綠,映照雪光。再半月吧,就要滿枝叢發。到時候,累累的豔蕊會在藍天下搖曳春風,蕩漾人的神魂。那些咬牙堅忍的,方才度過嚴冬,在這樣的春景裡,怕不心碎崩潰。
人犯的平均刑期在十二年,從一八八七到一九五五年之間,病死的就有近九百人。那些被遠解來的重犯,都是血性強烈之人,在這蠻野之地承受折磨,嚴寒與酷吏之外,冷豔的春櫻會不會是奪人意志的最後一把刀? (人間副刊2006/7/30)
潮來了
一:失去馬鞍藤之後
「從前這裡長著馬鞍藤。」仙人掌迎著海風,用力展開金黃泛翠的花苞。「靠近海浪的那邊有濱刺麥戍守。」
「為甚麼現在不在了?」白花咸豐草輕輕的搖。
「河口對岸護養的紅樹林面積越來越大,浪潮湧過來,將這邊的沙岸沖蝕得快要變成潟湖了。」
「堤上的白花狗尾草在這裡很久了嗎?」
「不久。園丁種樹時,和泥土一起移居過來的。」
「我算是新來乍到的了。」白花咸豐草說。
「是呀,上個月防風林裡清出一些土,倒在堤防上。你是伴著棄土來的。」
風有時向海面吹,咸豐草望著遠去的浪,看飛鳥追逐天邊的雲;風有時向著岸上吹,咸豐草背著夕陽摩娑散步人的衣角。兩隻蜥蜴在草叢裡各據一端,大的一隻銀棕色的下頦和胸腹正用力吞嚥,青紫色的尾巴霞光閃閃;較小的一隻彎過身子慢慢離去,已經失去尾巴的末椎上還有殘餘青影。
二:木麻黃的滿潮
初一還是十五,說是月亮勾起的情仇。不管是圓滿皎潔,還是隱晦沉潛,海都那麼激湧澎湃。狂濤奔馬襲捲而來,海岸退卻,漂砂移防。
木麻黃依然守在漁筏泊淺的灘頭。潮去了,沙洲白鳥慢步輕食;潮來了,白翼收在青紗葉裡,聽它絮念相思。
不提防髮葉凋零,身姿枯黯。春風吹不應,雷霆喚不醒。是一場北風戰役的紀念碑,劍戟指處,信魚狂飆,漁人搏浪。是哪一個浪頭遮去了船影?哪一陣漁潮吞沒了歸航?木麻黃停指在驚駭的剎那,目光失焦在波濤之間。
碑前,白花咸豐草為它獻祭。
三:迷彩
潮汐退遠了。沙洲上一隻招潮蟹,舉起豔麗的螯正要吞噬夕陽。一朵白雲飄近,落下,滑翔翼收起,瘦長起落架站定。踱步子,尖長喙一伸一收,就來爭食。
紅日變成一輪驚悚,招潮蟹縮螯。螺圈腿快速輪動,奔過搓滿小砂球的灘地,躲入千百個看起來都一樣的小孔中的一個去了。
大白鷺靜止,鵠守臨晚前的最後一餚。夕陽拖著尾燄漸行漸遠,海風交班。冷盤裡只剩沙丸。
瓊崖海棠輕擺著葉,為海風擊節。歌唱夕陽留下的溫存。白鷺拍翅來奪,降落,撞上一壁灰冷。
是碉堡?不像碉堡,碉堡灰樸樸,石厚牆低,藏在灌木叢裡。有梯登頂,是瞭望台?不似瞭望台,門裡明鏡照人,肚腹裡轉折藏幽,小窗可以遠窺,足下是觀瀑聽雨的方便處。是昔日海防的寂寞碉堡;今日觀潮的高台;又分身為遊人的方便梳洗間。
白鷺跌跌撞撞,追向夕陽的背影。
四:風車
像大白鷺伸長脖子,高高的,在王爺的廟冠之上。
借來順風耳,紮成三葉螺旋。雲跑得不夠快,強勁的訊息還在重雲疊浪之外。
漁筏臥在勻柔的浪裡,巡了蚵田回來,還在午寐。要與夕陽換班,前去佈網,過境的魚群簽入,都交與燈塔看守。待明日潮低再去案內。風不要來,小小螺旋扳不動狂濤;輕輕膠筏經不起浪拋。
王爺依然坐鎮,黑面金冠濃縮了海的訊息,風浪難析難解。
「看風車吧,王爺新引進的天候雷達。」廟祝說。
五:一線
海與天,在人們有限的視野裡邂逅成一線。船從那條線下降,托著沉重的網;雲從那條線上升,乘著遠來的風。
天空是一面鏡,照見海的陰晴。浩浩洋流,穿過海峽的蠻腰,風浪可曾激速;漁潮有沒有在波峰上接續;船有沒有在浪頭前載穩。看天臆度吧,雲是信差。
沒有貝殼和礁石,海收回去了。魚兒遷居,住在消坡塊堆疊的水泥叢林裡,牡蠣串養在潟湖中,海鳥深居簡出。人們只好痴戀那條不存在的線,借來放在心裡,假裝風平浪靜。將紛亂的心絃,寄海風梳櫛,託海潮漂洗,掛晒熨平再來替換。
(BENQ真善美獎2006)
耐冬
夜雨春雷,沒有趕走鹽港溪口的寒冬。勁風吹弄烏雲,漁人站在及腰的水中撒網,問他捕的啥魚,才開口,話被嚴風捲去。
溪口上一座大橋,粗樸橋墩下,流水切過淤砂。溪口之外,長灘細流直逼海平線。河口北面的灘地上,水筆仔如六月的禾稻,綠絨絨,直拓到一公里之外。河口南面的灘地上卻似另一個世界,從南面迴流襲捲而來的黃沙一丘連著一丘,冬草的枯骸似殘劍,被潮水遺棄後,擱淺在漂流木猙獰的白骨旁。
長堤一線,將橫沙攔阻,堤岸裡溼地一畦連著一畦。蒙著海沙的公告牌上記錄了濕地的生成履歷,那是都市廢水的結匯,在堤岸裡似迴腸一般緩流沉降後,還原為清流,注入溼地。禾草在那裡依灘成叢。寒波翠意之間,偶而一聲吱溜溜、戈咯咯、或半句嘎沙,循聲細索,隨風勁揚的禾草叢下,有脫了拍子的節奏,是拍翅、抖尾,藏在翼下的腦袋伸了出來,忤了半晌又縮回去。數一數,幾十隻,近百隻。小水鴨、高蹺鴴、青足鷸…都是北方寒流送來的禮。春季一到,鳥群又乘著南風北上。等五月薰風吹綠了堤邊苦楝,溼地裡就只剩寂寞的白鷺。
沿溪上行,水也逆行。要漲潮了。
溪中沒有水草,深堤高壁,石籠迭錯隔開兩棲的過渡。剛整治完吧,溪中還屯積著上一季風雨帶來的淤泥。路過的老農說,整治以前,雨季加上滿潮,氾濫的溪水直逼百公尺外的家門階下。
人跡少,堤外是荒野。視野單純,有一種質樸的美。不敢小覷,百餘年前,五六百石的商船就經由這裡上行到中隘。內山的茶葉、樟腦、染料、藤箱和水果,由此順流出口。只因溪床低緩,河口淤積,掩埋了一世榮景。
過了中隘,依然是堤壁與流沙對峙。兩岸有了山,小山叢立,北高南低,低的如丘似塚,標高才十五米;高的成峰成巒,海拔也只六十餘米。巒頭上墨綠重重,都是荔枝。近溪處平原如階,犁成水田,寬才數十步。村路沿溪輾轉來到南隘,南隘行政上屬於新竹市,地理人文上卻是大隘三鄉拓墾時的最南哨。當年村中富戶門庭深廣,如今只是一個小聚落,才一條街,連帶十幾巷道。出了村落,兩岸山更野,林更密。山窪裡有蓄水塘,蔽在雜木林裡,或在水草之間,薄霧有些迷離。
再上行,進入新城村。幾條支流連著狹長的小平原,渠道似水脈,泌了進來又匯了出去。水田還未插秧,菜圃裡的高麗菜出了芽,黃花燦爛;蘿蔔花白如細雪,文白蝶滿園飛。向陽的南坡蓊蓊鬱鬱,都說是雜木,又說新城出產柑橘、茶葉和甘蔗。極目望去,蒼蒼山色間,嫩綠是樟木的新芽,紅葉稀零點綴的是橄欖樹,斑斑駁駁都不成林。就是竹林也只在農舍旁、溪渠邊,這一叢那一撮小規模的發展。
溪流在山腳下,隔著小平原和道路相望。趨前去看,高堤深溝,堤壁青黑斑駁,整治已有多年。
道路寬平,叫寶新路。行到柑子崎,彎入岔道,路變窄。就著地圖上的標示,向農人詢問「柑橘試驗所」。老人家伸手指向屋後,芒草叢間一條近三十度的狹窄坡道,過了芒草坡,是一片荒塚,行過荒塚,經過一座長橋,路越走越寬。山棱線上日光暖暖,春草吐新,路的盡頭有林圃。嶺頭上一片數百坪台地,兩間平房,幾株大樹。門虛掩,似有人又無聲。站在門前遠望,山勢座北向南,兩側護脈和山谷坡下都是柑橘樹,有些還留著殘果,有些著了新蕊。海拔八十餘米,天不甚藍,山有霧,大冠鷲在上空盤旋。
橘樹叢裡冒出來一個人,放下農具,脫去帽子,臉上的笑容叫人想到橘樹上掛的圓甜茂谷柑,恰是此地的負責人。因是農委會關西工作站轄下的基層單位,才一名技工和兩名助理。剛摘回來餉客的甜橙有個諧趣的名字「阿婆柑」,不酸,所以覺得甜。負責人很年輕,農場經營專業,數著農場上蒐集的柑橘品種達一百四十種。橘事忙完了,還有中草藥要栽培。說時山前有藍鵲飛過,大冠鷲停在門外高枝上。
下得山來,前面是三岔路口。從寶新路轉入東崎路,有坡道上行,爬上高坡,海拔一百三十米,崖頭上一座亭,面對狹長山凹。濃郁芬芳從山谷裡蒸蒸騰騰,薰染上來。就在道旁坡下,油臘綠葉間白瓣舒柔花開意鬧,盡是柑、橘、橙、柚佈滿山谷。山谷對面崖下蒼綠幽深,似有水源經過。地圖上標名「油車陂」,應為溪水源處。
繞過峰輪,到對面尋一產業道路下行。斷崖下雜木影深,叢草間有水聲,似淅瀝似潺湲。沿路下行,林隙間窺見一窪濕地,地上亂竹交錯。再下行,山谷段落間有水潭。又迭降,見到數埤如梯映照日影。道路轉折下山,才數百公尺距離,海拔從一百五十米落入五十米。出了產業道路,見路旁小屋竹林傍著山溝,又是一座水塘。水色看來清麗許多,風吹倒影,天光山色綺麗動人。
鹽港溪還有一重要水源,起自頭份與寶山交界的風爐缺,在寶斗村匯入主流。風爐缺位於山稜線上,三條縣道的交會口。連結新城與珊珠湖的新珊路在山頭上通過,形成一個風爐投柴口般的缺口。連續近一公里的嶺頭上松林密布,林徑幽森。此處與西面的分水嶺「萬馬坑山」海拔都在一百到一百五十公尺之間。往下行,橘園坡下有水池,低階的田地上,紫花藿香薊為青草地罩上紗、籠上霧,小白蝶舞得滿園繽紛。
「休耕了。」一個農人說。「今年水量比較少,上面這一畦地休耕。」
山階再降,又有水塘和菜圃。溪水在人家屋前田壟下流過;在羣草間摩娑。兩側的梯田,窄時三五步一階,寬時沿溪伸展。行到義門坑,平原寬闊起來,落階變緩,菜圃水田穿插。到了南坑,納入東面來的一支細流後進入萬菓坑,途經一橋,名「萬菓橋」,海拔八十米。再北行,於寶斗村注入鹽港溪。從稜頂的風爐缺到此全長才三公里,沿途地形崎嶇,山勢驟升陡降,或旱或湳,或背陽或向日,農作也跟著多元。
大概是溪流南岸水源區,U形迴繞的山谷溫暖潮濕。面對海上來的冷風,山嵐便凝為露,化作雨,落入湳,匯入埤,積為潭。滋養低的水田,高的菜園,坡上的芭樂林,崎上的柑橘和巒頭上的荔枝,看起來林相豐富。從地圖上看則細流結扇,水塘多如繁星,地名莽野粗樸。因名思意……(2010鄭福田生態文學獎 散文類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