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肌膚感覺到些微寒意,但是在枕邊的鬧鐘把人挖起來前,他都沒有採取任何行動,結果醒來時便覺喉嚨發痛。只要一吞口水,喉頭就會殘留一種不舒服的異物感。
二十六歲的佐佐木守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忿忿瞪著頭頂的冷氣。
昨晚就寢前他明明已經設定好定時器,但頭上的機器現在卻依舊不停奮力吐出冷風。這幾天,這位仁兄的心情奇差無比,滿不在乎地無視主人的命令。這台冷氣在一年前守搬來這棟公寓時便存在,他很想問問房東和冷氣廠商究竟是怎麼回事。
守像隻毛毛蟲似地扭動著自己的身軀爬出被窩。因為那台笨冷氣的關係,整個房間充滿了不必要的冷意。守拉開窗簾、打開窗戶,讓全身沐浴在強烈的陽光下,然後伸了個懶腰。儘管好天氣一如往常,但身體果然還是疲軟無力。
守從醫藥箱中取出感冒藥配著溫開水吞了下去,不過他不認為這麼做有用就是了,市售的感冒藥只是吃個心安。
坐到沙發上戴上眼鏡,守在視線變得清晰後打開了電視。他望著新聞,暫時陷入思索。今天是星期二,距離六日休假還有很長的時間,平日行程塞得滿滿的也沒空去醫院。
電視畫面裡那個可愛的主播不斷呼籲大家要小心中暑。從初春開始,氣象專家便一直嚷嚷著今年夏天的高溫會比去年的灼熱地獄更加猛烈,而每一天的天氣也的確沒有辜負大家的預測。上週梅雨季好不容易才結束,太陽便立刻迫不及待展現出熱烈的幹勁。一想到現在才七月,到了下個月不知道又會怎麼樣,守的心情就已經不是擔憂,而是感到害怕了。
守抬起沉重的身體走向浴室洗臉刷牙,同時脫掉睡衣丟入洗衣機。他打開衣櫃,拿出夏季西裝。由於自己的西裝是輪著穿,所以不用為了挑衣服煩惱。
前往車站途中,守順道去了趟便利商店買了喉糖和運動飲料。原本還猶豫是不是該買口罩,但最後還是放棄了。炎炎夏日戴口罩,就算是藝人也會卻步吧。
守將西裝外套掛在肩上,口中含著喉糖、有氣無力地走在柏油路上。就算是夏天也實在太熱了。帶著殺意的太陽光從頭頂直射而下,吸入體內的空氣都是熱風。他拿出手帕擦了擦額頭,襯衫早已緊緊地黏在背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身體不太舒服的關係,感覺汗水比平常還多了兩成,令人渾身不痛快。
守排在車站月台隊伍的最後方等待電車。比預定時刻晚了兩分鐘抵達的電車除了女性優先車廂以外全都擠滿了人。每天都是如此。
對身材嬌小纖細的守而言,車廂裡連好好呼吸都無法如願,只能一個勁地忍耐,形同一種酷刑。守的身高不到一百六十公分,體重也比一般女孩子輕得多,在學生時期的綽號是小鬼。
經歷十五分鐘的搖晃,當守被車廂釋放出來時已筋疲力盡。穿過驗票閘門,走出車站再步行約五分鐘後即是船岡市政廳,那是守工作的地方。
位於千葉縣西北部的船岡市是人口規模三十萬人的中型地方城市。日本戰敗後,船岡市由於躲過了戰火摧殘,再加上鄰近海邊、是貨物的集散地,因此黑市貿易曾盛極一時,當時似乎還有「日本上海」這麼個誇張的別稱,如今則是典型的「睡城」。由於人口眾多,主要車站周邊也發展出一定的商業設施,但所有的東西都是二級程度。要說的話,就是個鄉下地方的城市。這種不上不下的特質也使船岡市成為三教九流聚集之處。
守之所以住在鄰鎮而非船岡,單純是想和工作場域保持距離。當然,這是為了精神健康考量。
穿過高架橋下來到大馬路後,遠遠便能看見緊鄰馬路而建的嶄新市政廳。
船岡市政府大樓約在半年前左右全面翻新,重生為擁有現代化設計的市政廳。在超高齡社會、無障礙空間等名義下,市府大樓地板鋪設了密密麻麻的導盲磚,每面牆壁皆設有木製扶手,並為高齡訪客提供出借電動輪椅的服務,相當奢華。
守和四、五十歲的警衛打了招呼,穿過入口大門,爬上階梯往四樓走去。這棟大樓的四樓駐有社會福祉事務所,守便是其中的生活福祉・保護承辦課的一員。
守於一年前調派過來,地位處於課裡的最底層。順帶一提,之前他分配到的單位是極度悠哉清閒的產業觀光課。確認異動後,前任上司對守說:「忍耐三年吧。」然後新任上司迎接他的時候同樣也說:「忍個三年吧。」
生活福祉課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名不虛傳。守的確每天都過著得忍耐的日子,如今,他只求三年的時光能盡快飛逝。為什麼說是三年,這是因為根據過往慣例,只要三年一到,調動請求便有很高的機率可以獲得同意。
一踏進辦公室,只見課長嶺本已經坐在桌前攤開報紙,這位年近五十的上司總是努力保持第一個進辦公室。嶺本的興趣似乎是健身,胸膛跟運動員一樣厚實,他本人大概也引以為豪吧,熱愛穿緊身的襯衫。用「忍個三年」這句話迎接守的上司就是嶺本。
「呦,佐佐木。」
嶺本放下報紙露出臉龐,頭皮也從稀疏的髮絲間隙裡露了出來。
「課長早安。」
「怎麼回事,你看起來比平常還沒精神耶。」
「我喉嚨有點痛。」
「不會吧,是夏天感冒嗎?」
「有可能。」
「我看看。」嶺本立即伸手貼在守的額頭上。「欸,很燙耶。」
「呃,那是因為我剛從外面進來。」
「啊啊,這樣啊。對了,你這週要獨老訪視吧?是哪一天?」
「預計是星期四。」
「那就在那之前治好,否則一不小心就是攸關生死的問題。」
守苦笑著點頭,走向座位。
所謂的獨老訪視,顧名思義就是訪視轄區內的獨居老人住所,是社福圈的慣用語。獨老訪視是生活福祉課的業務之一,主要由團隊裡的新人負責。
表面上的理由是協助獨居年長者的生活,但真正的目的是要確認他們的生死。或許會有人覺得如果只是要確認生死,應該不需要特地登門拜訪吧,但這世上有許多老人很怕麻煩,不只沒手機,連室內電話也懶得裝。
幸好,守至今還未在訪視時遇過前往西方極樂世界的人。儘管祈禱未來也不會碰到,但守自己也覺得那是痴人說夢,對此也已經不抱希望了。
日本社會持續高齡化,不斷有年長者孤獨死亡,每天都有老人在某個地方無聲無息地死去,只是沒上新聞罷了。而守的工作就是要確認這件事,將來一定會有遇到的一天吧。
當所有職員都進辦公室後,朝會就開始了。一如往常分秒不差,就在正式開始上班的時間。
「大家早。」辦公室響起課長渾厚的嗓音。「給我兩分鐘的時間。你們知道我昨天去參加市鄉鎮例行聯合會議吧?每次討論的議題都是生活保護補助個案增加的問題。雖然也有講到基本收入怎樣怎樣之類的,但那是很久以後的事,與我們無關。再來,上面的大人物彎來繞去地說什麼『適切判斷新進個案,徹底訪查既有個案』,簡而言之就是「拒絕申請,停止給付」。然後從下個月開始,他們很貼心地為各地區訂下了目標,同時也會在例行會議上公布達成率。據說根據達成率的高低,會有縣廳的大人物蒞臨給予親切的指導,至少會待上一個月。這麼一來,大家就得每天把皮繃得緊緊的,你們應該不想那樣吧?我更不想。所以,今天也打起精神,好好努力吧。以上。」
嶺本就是一個會這樣說話的人。雖然表裡如一是很好相處,但因為還是單身的關係,他沒事就會約年輕職員去喝酒,讓人大感吃不消。守並不會只因為不討厭一個主管,就願意獻上自己的私人時間。重點是他們年齡差了兩輪,根本談不來。老人家可能會感嘆地說著什麼「現在的年輕人啊……」之類的,不過守卻覺得他們這一代的主張比較健康。
然而,事實上守幾乎沒有拒絕過嶺本的邀約,他的個性就是這樣。
「唉——」
隔壁座位的高野洋司像是怕沒人聽見似地嘆了一大口氣。
高野今年三十三歲,以年齡來說是大守七年的前輩,但因為沒事就會蹺班去圖書館、打柏青哥,所以絕不是什麼值得尊敬的前輩。
「怎麼了嗎?」
守雖然沒什麼興趣卻還是給了回應,因為這個人自言自語的目的總是為了要講給別人聽。
「我今天有三個『這種』家訪。」講到「這種」時,高野用食指劃過臉頰,做了個暗指流氓的動作。「說三家都沒人在應該行不通吧?我該怎麼辦啊!」
「噢。」
「那些傢伙,只要一催他們取消申請就會語帶威脅說什麼『如果我死在路邊你就要負責』。你再繼續逼下去、惹他們生氣看看,會被做成消波塊的!」
「這麼誇張……」
「你不懂吧。那些傢伙沒什麼好失去的,一旦被逼到懸崖邊,什麼事都可能做得出來。」
「沒有東西好失去」這點守非常同意,所以他們才有辦法厚著臉皮擺爛。
「欸,佐佐木。」高野抬頭看向守,一口氣湊上前。「你可以代替我去嗎?」
守懷疑自己的耳朵。
「拜託啦。」
「我才不要呢,我自己也有這種個案。」
守連忙搖頭拒絕。他自己現在手上也有好幾件類似黑道流氓的個案。而且,守今天還預計要去訪視負責個案中最棘手的案主。
「你待人處事溫和,那些傢伙一定也會願意聽你說話吧。」
「就說不行了。而且,更換個案必須跟課長討論才行。」
「別擔心,只要沒人發現就好。」
「什麼沒人發現就好——重點是,日誌也寫不出來吧?」
「日誌?那種東西根本不是問題吧?」
「可是……」
「那、一間就好,這樣總行了吧?」高野雙手合十。
就在守束手無策之際,背後傳來女人的聲音。
「那個案子,要不要我替你去呢?」
守回過頭去,只見同事宮田有子面帶微笑,但眼裡透著寒光。
「高野前輩,有困難的話可以找我商量喔。」
「不,可是,那個——」高野支支吾吾。
「怎麼樣呢?」
「就是,唉,我只是開個小玩笑啦。」
「是嗎,那這樣就解決了呢。」
宮田有子嘴角勾起一抹更深的微笑,轉身離開了。西裝褲包覆下的臀部有韻律地左右晃動。這人還是一樣這麼強勢呢——守以敬畏的眼神望著宮田有子的背影。
「……臭女人。」高野嘖了一聲,嘴裡咕噥道。
宮田有子不只跟守同期,也在同一時間調來這個單位,是課裡萬綠叢中一點紅。但或許是因為有話直說的個性,周圍的人都沒把宮田有子當年輕女性看待,甚至還對她退避三舍,全課的男人都害怕這個二十六歲的女生。據說,宮田有子似乎是自願請調來生活福祉課,雖然不清楚理由,但她一定是個怪人吧。
順帶一提,所謂個案或案主,指的是領取生活保護補助的弱勢人士,所以守這些相關職員也被稱為社會個案工作員。
個案家訪比獨老訪視更令人提不起勁,因為那不是閒話家常一下就可以結束的工作。重點是,沒有一個案主期待社會個案工作員的訪視。對案主而言,守他們就是令人厭惡的存在。
尤其是不當領取補助的案主——
不當領取弱勢者生活保護補助是當今社會的一大問題。有一群人偽裝成弱勢,貪圖從國家那裡撈錢,而那些金錢皆由國民的勞動所支付,也難怪一般奉公守法的人會因此忿忿不平了。既然如此,憤怒的矛頭指向允許這種狀況發生的公家機關人員或許也是情有可原。
然而,那也是前人審核隨便馬虎所導致的,因為不可抗力因素才新分發到這個單位的守也應該要覺得愧疚、抬不起頭嗎?雖然世人根本不關心這些內情,但守想說的是:「我也不想做啊。」
近來,由於電視新聞經常報導不當領取補助的議題,有些人會對他們這些工作者冷嘲熱諷,所以現在別人問起職業時,守只會說自己「在市府工作」。這世界實在太不可理喻了。
守迅速完成文書作業,將需要的文件塞入包包後便踏出了辦公室。接下來,他要騎著市府的腳踏車一間一間訪視個案的家。
今天有四家。光是用想的就忍不住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