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以山為名
這具盡可能擺出人形的屍骨,大概是顧然三年來唯一的作品。
即使屍骨表面早已白得發亮,只要顧然身處不動山,每天仍會耗費幾個時辰,將每一根每一塊骨頭拿起來,仔細檢查。哪怕有一丁點出現暗斑的可能,他都會用手認真精細地為它擦拭。
反正只要身處不動山,時間總是多到讓人腦袋發空。
跪坐在屍骨頭顱邊的顧然,小心翼翼地把手中這節最上的頸骨插回原位,緩緩地去取屍骨的下頜。為了讓每一顆牙都能安穩地在上面,屍骨的下頜向前傾斜了一些,整具屍骨儼然一副有話要講又不知從何說起的模樣。
顧然先是雙手舉起整塊下頜,檢查了它的底部,可以說是一塵不染,潔白如雪。接著他小心地轉動,把內外面都檢查一番,隨即將其放到腿上,從下頜的最左邊取下了一顆牙齒。牙齒的光澤很令顧然滿意。
在檢查到第四顆牙齒時,天色起了變化,顧然的身後泛起了銀光,彷彿是要為擦拭一塊塊屍骨的他照出一條修長的身影。
顧然當然立刻有所察覺,便把捏在手中的牙齒小心翼翼地插回原位,再將整個下頜擺回到頸部以上,借著銀光左右檢查了一下每一塊骨頭的角度,不甚滿意地調整一二後,站起了身。
終於來了,這次真是等得夠久的。
顧然朝銀光處望去,那是如同從天庭沉淪下來的一輪明月,嵌進了目力可及的不動山邊緣。沉下來的月輪相當巨大,即使有兩成嵌進不動山,剩餘部分還是佔據了那一邊的大半個天,宛如一張因忍不住好奇心而悄悄趴過來偷窺的巨人臉盤。
不動山確實不動,但沒有山,放眼望去一馬平川。不過,在顧然和沉下來的月輪之間並非空無一物, 遍地滋生著一叢叢樹狀的結晶體,甚至足以將成年男子的身影隱藏。它們看上去晶瑩剔透,就如西域那種碧青色寶石瑟瑟,但質地卻沒有瑟瑟那般堅硬,更像是酥脆的雲母,根據這一直觀特徵,人們胡亂地起了個名字叫「雲母瑟瑟」。剛有了名,又嫌四字太長,乾脆喚作「雲瑟石」。
茂盛的雲瑟石叢林,便是不動山唯一的物產。不動山的天空,沒有太陽,除去剛剛沉下的月輪,蒼穹之上還有兩輪雖遠但別無二致的明月,足以讓這裡亮如白晝,只是這樣的晝顯得更慘白了些。三輪明月之外,還有七輪或大或小或遠或近的天球,黯淡無光,死灰一般,一處處虛空,懸掛於天際。
這便是顧然身處的不動山全貌了。
既然一輪月已經下沉,顧然便離開了他擺弄許久的屍骨。屍骨不遠處,停著一架兩輪推車,是他用了三年之久的軲轆車。顧然一把將其推起,面朝沉月走進了雲瑟石叢林。
樹狀結晶的雲瑟石不算太高,但也沒過了顧然的視野。三輪慘白光線的月,從三個方向射來,瘋狂生長的雲瑟石把整個叢林映得滿是炫彩光暈。雲瑟石雖然還是石頭,可奪目光彩下竟散發著淡淡的海棠花清香。只是這所謂的清香,一點清澈的意味也沒有。
再走沒多遠,已能看清月輪上映出的景象,顧然便把軲轆車停了下來。
此刻,那已不似一輪月,更像是一口巨大的銀碗。顧然的目光探進碗口,凹進去的碗底顯現出了一座城池,在雲瑟石叢林裡仰望,正可鳥瞰城池全貌。
城的建制算是規矩,沿用了大唐的里坊制,坊巷齊整,只是不像傳說中的棋盤狀長安城,一條條坊巷皆由城北的一處豪闊宅邸輻射而出。
每次俯瞰那座宅邸,顧然都會不由自主地撇撇嘴。那是一族冉姓盤瓠人的宅邸,他們的酋帥冉魁榮是這裡的大祭司,自然影響了城坊的一切。
然而,顧然此時只關注一件事:現在沉下來的是哪一座山城?
實際上,現在映出的這座城,六年前還在大唐的國土上,那時還有一個自己的名字,叫照州,地處大唐劍南道的西北角,松州往北緊鄰吐蕃的群山之中。即便群山環繞,還是有多條安全隱秘的通道,使得照州不僅是唐人之城,各國胡商也在城中遊走,做著自己的買賣,時常還能見到通體漆黑、捲髮闊鼻的昆侖奴,已然不足為奇。這又和鼎盛繁榮的長安城有了些許近似之處。不過,畢竟是一座過於偏遠的邊境之城,又從未受過日漸強大的吐蕃的正面騷擾,幾乎隱蔽在了大唐當朝的視野之外,那些盤瓠人掌管起照州城來堪稱肆無忌憚。
說來或許是命運的捉弄,這樣一座隱蔽繁榮的山城,在六年前忽然天降一道銀光,將照州城完全吞沒。直到三年前,也就是武后登基改號「天授」的那一年,那道銀光再度降臨照州城原址,顧然主動前往被吞入其中,這才得知三年間究竟發生了什麼。
就如現在所見,某種神秘力量竟將照州城硬生生複製了十座,不僅城是一模一樣的,就連人也都是一樣的,只不過十座城民互不相見,只有現在這個被命名為「不動山」的地方能夠銜接。如今,十座照州城僅存其三,也就是那三輪尚發著光的碗形月的本體。
剩下的三座照州城,基本保持了原貌,一條人字形河川從城北穿流而下。那分開的河川,東側名為開明川,西側名為蘆川。蘆川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而開明川的東畔,卻基本被籠罩上空的黏稠濃煙遮掩住了。只不過曾經在大唐劍南道上時,濃煙是漆黑的,而現在則是帶著惡臭的黃煙。
是……羅山。
凝視銀碗中的照州城許久後,顧然從各種細節中做出了判斷。
事實上,直到此時顧然也不大明白,為什麼每座照州城都要以「山」來命名。命名的人,或者說擁有命名權的人,自然是照州城之主,冉家的酋帥冉魁榮。毫無疑問,每個分支的冉魁榮都為自己的分支命名貢獻了相同的才智。自從吞沒至此,每位冉魁榮都近乎偏執地迷戀上了命名,甚至就吞入事件本身, 他也要賦予其名,稱之為「天墜」。大概只有人人都用著這些名字時,他才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一山之主。
此時,沉下的銀碗彷彿等得不耐煩了,投出一道銀光射入雲瑟石叢林裡。
那道銀光的投射點,在顧然的目力範圍之內,可說是相當近,不需要多走一點冤枉路。顧然暗自竊喜,近年來終於多了一點值得誇耀的新技能,可以通過目測銀碗的距離判斷銀光的大概落點。
既然銀光已經投下,顧然就更不著急了。憑藉多年經驗,他知道每次投下的銀光至少要持續一個時辰,甚至兩個時辰。
當銀光的落點闖進視野,顧然才開始真正的工作。只見他走到一叢雲瑟石前,緩緩抬起腳瞄準了一下,調整著角度,然後又把腳放了下來。腳尖剛剛點地,他雙手一展,上下肢原地抖動著轉起圈來。反正這裡只有自己一個人,跳一支自創的抖動胡旋舞又有何妨?一陣笑意湧上心頭,顧然的袍衫下擺隨之旋動起來,宛如伴舞助興。旋轉得太過自如,他的雙手隨著心中節拍舉到頭頂,變換著各種組合手勢, 右膝也隨之抬了起來,繼續借勢迴旋。突然,顧然就像趁著雲瑟石沒留意一般,猛地一腳當當正正踹了上去。
正中剛才的瞄點。顧然滿意地停了下來,見證著那叢雲瑟石應聲而倒。跟自己計算得一樣,倒下去的雲瑟石又撞到了後面的雲瑟石,只消片刻,就倒了四五叢。
戰果不錯嘛。
顧然更加滿意,不過,該收收心幹正事了。
沒再多耽誤工夫,顧然連忙撿起地上那些摔得七零八碎的雲瑟石,然後統統丟到軲轆車上;裝滿一車後,再用一塊麻布蓋在上面,才算完工。
裝滿了雲瑟石碎塊的軲轆車扶手上,掛著四件樣貌各異的小玩意兒,在推起軲轆車前,顧然先把它們摘了下來,擺到地上。
四件小東西都是木製的骨架,外面套著一層布面裝飾:穿著官袍的猢猻,趴在地上東張西望的猞猁,長著八爪的蜘蛛,以及布料簡陋卻多出一對軲轆的樹。它們全都一尺見長,看起來十分精巧。
這些才是顧然真正拿得出手的作品,全是傀儡戲上用的偶人。
天墜前,顧然跟著一個名叫趙劍南的老大哥組的傀儡戲班。戲班看似在劍南道上各處遊走演出,實際卻做著見不得人的勾當——曾經照州城裡那污穢又被世人所無視的勾當。
劍南道上,有不少地方種植米囊花。那是唐人所喜的一種花卉,配上牡丹之類的雍容名花,能在華貴中蘊含幾分內斂,就連大將郭震都專為米囊花寫過詩句。正因唐人對米囊花的推崇,時常會有人到劍南道來大批採購此花,運回中原販賣。然而,偏巧這裡的人們突然發現,米囊花的果實竟可以煉出一種與眾不同的黑色膏脂。於是,人們將這種黑色膏脂稱之為「米囊膏」。
傀儡戲班的真正目的就是米囊膏,其他的胡商也都是為了它,甚至為了一盒膏,幾個商隊間大打出手殺人放火,儼然成了一種日常。畢竟,只要把米囊膏帶回中原,就會有人發了瘋似的無休止搶購。有了米囊膏,等於有了絕對穩定的金子來源。大概是顧然的功夫還算不錯,在那幾年裡,沒人敢對傀儡戲班出手。只是顧然到傀儡戲班來,其目的與成為戲班的護衛,可以說是背道而馳了。
每當顧然想起那段遙遠的往事,都不禁心中發苦,畢竟他原本是和同村的兄弟于榑一起來照州城,意氣風發地想要將米囊膏連根拔掉。甚至在最初的一年裡,身為異鄉人的顧然,還暗中建起了一個無比龐大有效的關係網。可數年之後的現在,于榑已成眼前的白骨,而自己更是淪為了穹籠中的一件工具。
天墜前,雲瑟石的出現是顧然這些異鄉人始料未及的。出現後不久,人們迅速意識到這種石頭不僅樣貌好看,只要把它磨成粉末撒在米囊花田裡,還可以讓米囊花以驚人的速度生長結果,一年採集十次都不在話下。原本使人發狂去買的米囊膏,現在竟多了一本萬利的門道,從照州城弄米囊膏,賺得簡直比直接挖金子還要多得多。
誰不願意天上掉金子給自己花呢?
然後,天墜就來了。天墜堪稱改天動地的災難,而最大的災難,大概就是雲瑟石也遠離了照州城,只在不動山裡生長起來。這也讓恰巧不在照州城的顧然,頹然間孤立無援。
不想再回憶往昔的顧然,小心仔細地將四隻偶人的裝飾布套都脫了下來,開始為前往羅山做最後的準備工作。
這些傀儡跟一般中空的偶人不大一樣,內部多了木齒輪和緊繃的細繩,並且都嵌進了一塊密閉木盒。打開每只核心木盒後,顧然撿了些雲瑟石碎塊,在掌心用力一撚就成了粉末,然後將其紛紛灌滿。
此時,所有準備工作都已完成,顧然將傀儡分別掛於袍衫外的腰帶左右,吃力地抬起軲轆車,卻又停了下來。他心裡湧起某種不祥的預感,不忍離去地回頭望了望那具每日都要精心擦拭的屍骨。
大概是剛才旋轉得有些過猛吧。顧然為心裡的不安尋找著藉口,重返照州城已有三年,曾經的照州城被硬生生分成了十座,現在只剩三座,這種完全超乎認知的事都已經習以為常,還有什麼事情值得吃驚呢……只要自己可以安安穩穩活下去,或許就能找到機會得償所願。
天授三年了,顧然在心中固執地計算著時間,一使勁推起了軲轆車,向羅山投下的那道銀光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