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戶名單
古老的掛鐘忠實的在八點整響起。
他放下正在布料上比劃的粉土餅直起腰來,一絲褐色捲髮滑落在臉頰上,他鬆開後腦繫著的髮圈,用手指把不聽話的瀏海往後梳,重新紮好頭髮,起身要關櫥窗燈的時候,才記起他今天沒有營業,所以根本沒有開燈。
他停頓了一瞬後轉身拉下門簾,鎖上大門,將試衣間的門關好之前,在穿衣鏡上看見臉上帶著一抹粉白的痕跡,低頭看著手上粉土餅沾上的粉白,他伸手在褲子上抹了幾下,才用手背抹了抹臉。
收拾好桌上的工具,目光在小小的店裡掃了一圈,確定自己沒有漏掉任何事項,拎起帳簿關掉店面的燈,在黑暗中回身走向後面小小的廚房。
他伸手按開電燈,燈光亮起的同時,一個身影也彷彿隨著光線融進他眼裡。
是個男人,也可以說,是個看起來很自在的男人,全然無視自己身為不速之客的事實,交疊起雙腿坐在餐桌邊,彷彿那是男人個人的專屬王座。
他的手停在開關上,毫無動搖的視線在看見其他一切之前,先注意到的是男人身上那套西裝。
單排釦、收腰剪裁加雙開叉,灰底細紋的金線羊毛料,雪白素面襯衫上是釘釦八字領,領口處加雙釦,釦眼是深藍繡線。
他一眼就認出這件襯衫是什麼時候裁製的,甚至清楚記得那些釦眼花了自己多少時間。
他的目光慢吞吞爬回那男人臉上,才真正注意到那是張英俊得有些過分的臉,神情溫和近乎內斂,在光線下微微泛金的綠眼睛在他的凝視下,悠然笑瞇起細緻的皺紋。他抿了抿嘴,語氣平板的開口,「今天的營業時間已經結束了。」
「我知道,我只是來看看你。」不速之客帶笑的語氣自然得像是向著無比熟稔的老友,「不請我喝杯茶嗎?」
他沒多問什麼,太習慣面對這類人,他只是放下手上的帳本,回身把茶壺放上爐子,開了火,從櫥櫃裡拿出茶具,安靜的等爐上的茶壺開始叫嘯沸騰,才關火沖了壺茶。
蜂蜜的甜味混和著洋甘菊的香氣,對方的笑容帶上幾許溫和,「沒想到你還記得。」
「我記憶力一向不錯。」他含糊的回答,在另一頭的椅子坐下,自己捧著杯茶輕啜了口。
「我相信這是遺傳。」對方從身邊的紙袋裡掏出一個紙盒放在桌上,朝他推過去,肉桂和蘋果甜膩的香氣頓時散發了出來,他忍不住伸手打開紙盒,拿出一個居然還熱著的肉桂捲咬了一口,滿足的笑容出現在臉上。
大概是心愛的肉桂捲的確討了他開心,他有些孩子氣的抱走整個紙盒,抹去嘴角的糖霜,吮著手指忍住不要再去拿下一個,帶著算是友好的語氣開口,「我沒有你要的東西,我爺爺臨終前就燒了所有客戶名單,所以如果你不是想給我一槍,那我謝謝你的宵夜,如果你想滅口,我只能說你是多此一舉。」
男人端起茶杯的手穩如磐石,他輕啜了口,放下茶杯的動作安靜無聲,反問他,「我是第幾個來的?」
他忍住嘆息,語氣平常的回答,「第四個。」
「你還活著真讓我吃驚。」男人挑眉望著有些過於纖瘦的青年,微捲的頭髮有些過長的束在腦後,幾許捲曲的瀏海不太服貼的垂在臉頰上,一雙黑色眼眸清澈明亮帶著純然的天真,幾乎就和他上一次見到這孩子的時候一模一樣。
但男人此刻相信這只是表面上的錯覺,要是這青年真的單純天真,他今天見到的只會是一具屍體。
「我的運氣也一向不錯。」他漫不經心的回答著,在茶壺裡沖了第二回熱水。
「我相信這也是遺傳。」
他不太確定這句話有沒有別的意思,他把第二杯茶放在男人面前,自己窩回那張木製扶手椅上,腳縮上椅子雙手環膝,捧著茶杯蜷成一團,帶著些許防備,卻用著平淡的語氣開口,「所以,我沒有客戶名單。」
「你剛剛說過了。」男人臉上的笑容和幾分鐘前幾無二致,初見時還感覺合宜,時間一長,反而就隱約流露出職業性質的疏離。
「那請問你半夜擅自闖進我的店裡是因為?」他拖長了語調,雖不覺得對方有惡意,但如果他跟前面那三個不速之客的目的不同的話,他反而不確定這個人想做什麼。
「我沒有趕上葬禮。」男人微嘆了口氣,面色顯得遺憾。
「我沒有通知任何人,所以沒有所謂的沒趕上。」他望著對方,有些不耐煩的把一直滑落到臉上的捲曲髮絲撥到耳後。
「不,你的確通知我了。」男人神情溫和,從上衣內袋抽出一張裁下來的報紙遞給他。
他沒有伸手接過。他只望了一眼就知道那是什麼,那確實是一則訃告,是他爺爺臨終前交待他發的一則告知愛貓死去的訃告。他想那是爺爺想通知某個人某些事,但爺爺沒告訴他那代表了什麼,又是給什麼人看的,他也沒有問。
「我只是照我爺爺的交代去做。」他終於還是嘆了口氣,把手上的茶杯放下,「如果我爺爺是請你照顧我的話,我想我已經證明我能照顧自己,不然你現在看見的就是我的屍體了。」
「我知道你能照顧自己,你爺爺也是這麼告訴我的。」男人把那張紙片收回口袋裡,語氣依舊柔和,「他只是通知我來見你,確保你仍然會保留我這個客戶。」
他愣了一下,有些懷疑的望著男人,對方也停頓了一會兒,像是在等他消化這個訊息。
「當然,我會時不時的來探望你一下,確保你能正常的生活。」男人望了一眼他打算全部占據的那個紙盒,「不會因為糖分攝取過量而死……之類的。」
他瞇起眼睛盯著那個男人好一會兒,才又重新端起他自己的茶杯,「我上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不是這個樣子。」
男人挑起眉望著他,「其實,我挺驚訝你真的記得見過我,我以為人在三歲之前的記憶不會保留多少。」
「我說了我記憶力很好。」喝了口有點涼掉的茶,他確實記得他上一次見到這個人的時候,留下來的印象。
──一雙冰冷而碧綠的眼珠,美得像日光灑落的大海,也冷得像極北的雪地。
血腥和煙硝的氣味和酒精混合在一起,在沉重的喘息和掙扎著移動的間隙,朝自己望過來的眼睛就像匹受傷而警覺的孤狼。
當然,當時不到三歲的自己不懂那是什麼感覺,只感覺到對方的冰冷,所以他把自己手上那杯蜂蜜洋甘菊茶遞給他。
而那個印象和氣味卻一直留在腦海裡,跟眼前這個標準的英國紳士完全不同。
「當時我還年輕,人過了將近二十年總會有變化。」男人問他,「所以,你願意保留我這個客戶嗎?基於我有相當不錯的保證人。」
他翻著白眼說,「我爺爺可是被稱作薩維爾的魔法師,而他已經不在了,我可沒有他老人家的技術。」
「幸運。」男人又泛起那種職業笑容,「他被稱為薩維爾的幸運魔法師。」
他沒有接話,他不確定這人是猜到了什麼,還是爺爺真的告訴了他什麼。
「我相信你的手藝沒有任何問題。」男人抬起左手腕,露出袖口上的鈕釦,手指輕輕撫過釦眼上的藍色十字繡線。
「而手藝,並不是我所有同行都想成為你爺爺客戶的理由。」男人凝視著他的眼睛,「所以,接下來可能會有很多人因為無知而失去他們的幸運之手,但不包括我,因為你爺爺提前通知我了。」
他沉默著,不確定爺爺為什麼獨獨相信這個人,但他確實發覺爺爺對這個人和其他人不同。
他掃了一眼那件羊毛金線細紋西裝,這件西裝被送來修補過三次,兩個彈孔一處刀痕,三次都是爺爺讓他親手修補的,他邊縫邊罵,但還是修補到絕對完美才送回去。
身為薩維爾街上一間小小的裁縫店,他的店絕沒有街上大多數老店的名氣,也沒有什麼富豪客人,只是一間街尾最邊角的小店面,剛好挨在薩維爾街尾而已。
但他們的店卻是唯一一間讓MI6(英國祕密情報局)裝了三架攝影機全天監控的裁縫店。
因為他爺爺的客人有八成以上都是特務,不只MI6,還有來自世界各地的,所以導致他爺爺在過世之前,特意搬了個鐵筒到門外那三架攝影機都清楚拍得到的地方,燒了店裡的客戶名單。
那本客戶名單,大概是除了各國情報總部以外,擁有最多特務訊息的檔案。
聽起來很不可思議,但裁縫了解他的客人絕對超過他們的想像。訂製的西裝是用在什麼場合,是什麼時間訂製,客人的身高體重三圍尺寸是多少,需要幾個內袋,腰圍、褲腳是否加上槍袋,胸口需不需要加特別襯裡,活動幅度有多少好讓客戶能靈活的動作。
鑑於客戶的特殊性,他的爺爺一向沉默寡言,不跟客戶談天,但他總能準確的判斷不同客戶的個性和需求。
而他們這間小店會擁有這麼多特殊客戶,只緣自於一個奇特的傳說──
薩維爾的幸運魔法師手製的西裝,擁有神祕的幸運魔法。
他爺爺的手工西裝是不是真有幸運的能力,沒有人能確定,但事實上是二十年來,他們店裡所有的客人,沒有一個是穿著他們家的西裝死去的。
而更多的是幸運/奇蹟逃過一劫的客戶們,剛好都穿著那件他們認為是幸運物的西裝。
他爺爺的名聲就這樣傳開來,雖然許多人對這個傳說也嗤之以鼻,但更多人願意相信,也因此MI6的攝影機就在門外掛了二十年,定期維修的人來了,爺爺還會請他們喝茶。
「你知道傳聞不可信吧?就算可信,我爺爺也不在了。」他盯著男人的臉,像是想看出這人到底有哪裡不一樣,讓他爺爺另眼看待。
男人回望著他,像是在斟酌自己要怎麼回答,最後只答道:「如果這麼說你會覺得比較容易接受的話──我相信幸運也是可以遺傳的,如同你的記憶力。」
看著男人的神情,他終於確認爺爺確實是告訴過這個男人關於自己的事。
記憶和幸運,或者還有更多。
他嘆了口氣,再度放下茶杯,目光流連在男人身上那件西裝上,忍住伸手去摸它的衝動。
從他爺爺逝去後,他一直無法確定未來要怎麼走。
而過了三個月之後的現在,看著那件西裝跟眼前的男人,他終於確定,他想要繼續經營這間店,想要選擇自己的客人,想要親手裁製那些優美精良的西裝。
也或許,他是想了解為什麼爺爺對這個人如此信任。
他放下縮在椅子上的腳,起身站直朝對方伸出手。
「菲尼克斯‧布里曼,歡迎你成為我的第一位客戶,先生叫……?」
「瓊斯。」男人的笑容十分愉悅,起身抬手握住他的,「亞瑟‧瓊斯。」
菲尼克斯‧布里曼二十一年的人生裡,經手過上百件手工西裝,但亞瑟‧瓊斯卻是第一個屬於他自己的客戶。
隔天,布里曼裁縫店的櫥窗展示燈在三個月後又重新亮了起來,而因為前夜裡亞瑟‧瓊斯不知道從哪裡進來,卻從正門離開的關係,門外的攝影機又悄悄的多了一架。
幸運之手
在爺爺過世後的八個月左右,布里曼開始適應獨居生活。
但嚴格說來,他也不算真正的獨居,從亞瑟‧瓊斯宣告要成為他第一個客戶之後,就時常不聲不響出現在他的廚房裡,給他帶兩個心愛的肉桂捲,或者是擠滿奶油的杯子蛋糕(從不超過兩個),從容自在的端著香醇的熱咖啡,看著早報,像在自己家一樣。
在他快要習慣這個人的時候,對方又會消失個兩到四週,幸好只要瓊斯消失超過兩週以上,就會有人快遞甜點(依舊是兩個)給他,不時附張瓊斯手寫的小紙條來,好似要證明他還活著。
身為特務,消失個一年半載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吧?
在布里曼這麼想的隔兩天,瓊斯又突然出現在他的廚房裡,帶著一盒冒著熱氣的肉桂捲。
第一個客人總是特殊一點,還是爺爺留給他的(加上肉桂捲),布里曼原諒了突然出現在廚房的義式咖啡機,和一個手臂上綁著固定吊帶的特務。
布里曼撥撥有點凌亂的頭髮,將視線移離開那臺閃亮亮的咖啡機,給自己沖了杯早餐茶,迫不及待的把手伸向裝滿肉桂捲的紙盒,突然意識到哪裡不對。
他心愛的肉桂捲,熱騰騰的,一整盒。
「你受傷了?」他馬上瞪向瓊斯。
「不是什麼嚴重的傷,過幾天就好了。」瓊斯晃了一下自己綁著吊帶的手,同時也很有自知之明的知道對方不是在擔心他,馬上把身邊的紙袋提起,小心的放在桌上,滿懷歉意用誠摯的語氣說,「有點小損傷,需要修補一下。」
布里曼本來還帶著些許睡意的臉色馬上清醒了過來,扒出紙袋裡的紙盒,打開後露出件深藍金紋的外套,他把衣服拉起來一看,左邊衣袖裂開了一條縫,瞬間瞪大了眼睛倒抽了一口氣。
「這可是……」布里曼正開始提高音量,瓊斯馬上識相的接話,「兩百支紗的祕魯小羊絨混二十四K金線面料,我知道,你爺爺說過幾十次了。」
布里曼狠瞪了他一眼,心疼的看著衣袖中段的破損,又仔細查看還有沒有其他地方損壞,發現衣擺沾了點血跡又瞪了過去。
「意外,真的,穿著它的時候我一向很小心。」瓊斯拿出他最誠懇的表情,把那盒肉桂捲推過去,語氣溫和的說,「你的茶都要涼了。」
布里曼被靠近的肉桂香氣吸引,又看看手上的衣服,最後瞪了他一眼,把衣服小心的折起來放回紙盒裡。
瓊斯單手給他重新沖了一杯熱茶,又朝他露出據說在局裡上到主任祕書、下到櫃檯小姐都無往不利的性感笑容,但顯然對這孩子沒用,他不著痕跡的把那盒肉桂捲又推近了點,很有誠意的道歉,「對不起,我保證下次會更小心一點。」
布里曼抓過一個肉桂捲,看了眼他打上石膏的手臂,接過他那杯熱茶。這件衣服他在五年前補過一次,右肩上裂開一條比這次更大的縫,他當時看著那條縫十分不滿的抱怨個不停,但爺爺只是從櫃子裡翻出這塊料子的幾塊邊料,比對了很久才找到合適的邊料,細細教他怎麼補這件衣服。
『如果不是很危險,他不會穿這件,這塊料子難得,他穿不了幾次,能補一次是一次了。』
想起爺爺的話,憤怒被肉桂的香氣給安撫了,他決定很有氣量的原諒他,「要花一點時間,你下個月再來拿。」
瓊斯帶著歉意說,「可以幫我趕一下嗎?我下星期三就得穿它。」
布里曼看了他一眼,嘴裡嚼著肉桂捲含糊的說,「你那個傷到下個月都不見得會好吧?」
「工作需要,過兩天就可以拆石膏了。」瓊斯又泛起那種職業性的溫和笑容。
瓊斯總是無時無刻帶著微笑,沒有人會討厭一個總是恰到好處親切笑著的人,更何況瓊斯有著一對美麗的綠眼睛和一張英俊的臉,但布里曼見過他「本來」的模樣,所以他知道這是一個職業性的笑容,也許是一種防備,也許是一種偽裝,但不管是哪一種,布里曼都不覺得他的笑容特別吸引人,所以他盯著他的手臂看了會兒,最後還是搖搖頭。「我修補的技術沒有我爺爺好,來不及。」
瓊斯也沒有勉強他,略顯遺憾的說,「好吧,幸好我還有別件外套。」
瓊斯見布里曼依舊皺著眉,只是起身順手替他蓋上紙盒,叮囑他,「別在兩天內就吃完了,我會讓人給你快遞點小蛋糕,有太陽的時候出去散散步,別只吃草,多吃點肉。」
布里曼翻了個白眼,他覺得後門對角那間店賣的盒裝沙拉很方便,他常吃但不等於他只吃那個,然而他也沒反駁,只說:「下回可以叫個『真正』的快遞員來嗎?」
瓊斯輕咳聲,忍著笑說,「嗯,我讓他們盡力。」
布里曼不想理他,背過身去把肉桂捲的紙盒塞進櫃子裡,去洗了手,語氣平常的說,「下次出去前先來我這裡一趟,我給你備用的。」
瓊斯有點訝異,但只停頓了一瞬,「謝謝。」
布里曼沒回頭,把裝外套的那個紙盒擱在膝上,拿起那件外套仔細翻看,瓊斯帶著笑容穿過小小的裁縫店從正門離開,幫他帶上門。
接下來整整三天,布里曼都泡在布料堆裡,那塊面料剩下的邊料不多,他拿出所有相似的面料尋找有沒有替代品。
門咿呀地打開了,一個沒有腳步聲的黑色人影無聲無息滑了進來,布里曼看都沒看一眼,「別踩到我的料子。」
黑色的人影馬上停在門邊,布里曼抬頭一瞄,黑色連帽上衣、黑色皮褲、黑色長靴外罩黑色長外套,細瘦又特別高的身體站在他小小的店裡顯得有些拘謹,黑帽底下的臉看不清楚,只有一對瞳孔特別小的眼睛,顯得有些詭異。布里曼把目光轉回他的布料,「你是深怕不夠顯眼嗎?大白天的穿成這樣幹嘛?」
「我來看看你。」嘶啞的嗓音帶著刻意溫和的語氣反而顯得更陰森又有點委屈,「你又不讓我晚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