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海洲省海洲市香麓山下。
九月,雖過了盛夏,卻又迎來秋老虎發威,正午烈日當空,路上行人寥寥。道邊樹下幾個人正在拉扯,爭執聲越來越大。
當中是個老婦人,懷裡還抱著個一時哭一時笑,口水直流的七八歲小孩。
她左手邊一個留著長鬚身穿長袍的道士側身而立,雖然烈日炎炎,他卻一絲汗跡也無,背手的姿勢倒有幾分仙風道骨。
右手邊,則是兩個年輕人,其中一個還穿著白袍。這兩人焦急地對老婦人道:「楊奶奶,妳別糊塗啊,有病不上醫院,跟他去做什麼法,只會耽誤孩子的病情!」
長鬚道士睥睨他們,「年輕人,貧道知道你們是為了孩子著想,但是,這個世界上有的是你們還不瞭解的東西。」
穿白袍的是個醫學生,正在醫院實習,也是那位老婦人的老鄰居,他怒目道:「我知道你是騙錢的就行了!」
另外一個年輕人則是老婦人的姪孫,他知道姑奶一直信奉道教,不過平時去的是正規道觀,就在家附近香麓山上的香麓觀,絕不會有這種勸病人不去醫院的情況,所以並不反對她找個心靈寄託。
可是今天,姑奶奶居然被這個搭訕的騙子道士給唬住了,他可不能忍,也跟著指責起來,「姑奶,妳什麼時候看香麓觀的道長讓妳只做法事不去醫院?」
老婦人一臉猶豫,「但是這位道長很厲害啊,你們沒聽到,他一看到元元的面相,就算出來元元小時候父母車禍去世。而且你們看元元這個症狀,不就是中邪麼?又哭又笑,不會理人,有時候還打人,之前醫院也沒治好,不如去做個法事。」
「楊奶奶!」實習生大聲道,「這就是精神失常的表現,不是什麼中邪,您上次去的那家醫院醫療水準一般,這次咱們換個三甲醫院!」
他想把楊奶奶帶走,道士又伸手阻攔,一時吵得不可開交。
「這是幹什麼啊?小楊?」
正在此時,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年輕人回頭看,頓時一喜,出現的是和姑奶挺熟的香麓觀趙道長,他看起來剛出去了一趟,身後還跟著一個穿著淡青色道袍的漂亮少年,看著臉生,可能是剛來的。
「趙道長!您快看,元元前幾天在學校和同學打了一架,精神就出現問題了,這個騙子非說元元是中邪,不讓去醫院,說要帶去做什麼法事,八百一場。」
看到趙道長,那個在香麓山周圍截胡攬客的道士心裡一虛,但還是義正辭嚴地辯駁了起來,「孩子忽然精神異常,呈現鬼掩天羅之象,都是因為年紀小陽氣低,被陰物纏上了!他自小多災多厄,父母早亡,這一劫不度過去,就要命赴泉臺與父母團聚了!」
趙道長剛聽了個大概,實習生和道士又吵了起來,都表示孩子跟自己走才是正確的。
而老婦人則求助地看向趙道長,希望這個熟悉的道長能給自己一點意見。其實她心底也挺偏向那野生道士,畢竟這位高人說得太準了。
「去醫院!」
「做法事!」
「精神失常,趕緊送去診治!」
「陰氣纏身,再不驅邪就晚了!」
……
「那應該讓我來啊。」一個清澈的聲音驀然響起,不高不低,但很有存在感,爭執為之一滯。
在場所有人都看向了發聲者──那個站在趙道長背後,疑似新來的小道士。
他五官很是出色,可看起來都不知道有沒有成年,帶著一點未消去的嬰兒肥,眼睛烏黑濕潤,有種稚嫩的美感。
不過,什麼叫讓他來,來什麼?
這位小道長從趙道長身後走出來,在大家的注目之下從包裡掏出兩本證件,「周錦淵,正一道火居道士。這是我的中醫醫師執照。」
眾人:「??」
看大家表情,小道士又補了一句:「我道醫。」
不知道到底是找醫生還是找道士?好巧,他既是醫生又是道士,太合適了!
眾人:「……」
無論是實習生還是道士,都有種被噎到的感覺,甚至覺得有點荒謬,連趙道長也懵逼地道:「周師弟,你會醫術?」
他和周錦淵也是第一次見面,只知道這娃娃臉師弟從瀛洲省來,是正一道的世家子弟,好像要在海洲省找工作。
即便這是他們香麓觀的客人,但不得不說,他這個年紀,這個長相,開口就要給人治病,看起來怪不靠譜的。
在短暫的沉默後,雙方各自開口。
「小道友,你知道什麼啊……」
哪來的搶生意的小傢伙!長鬚道士想。
「你才多大啊,哪來的醫師執業執照?」
開什麼玩笑,道士加醫生,還是神神叨叨的中醫……聽起來更不靠譜了!
再說了,執業執照畢業後工作一年才有資格考,通過率還擺在那兒,看對方年紀這麼小,就有執照了,說不定是另一個騙子吧?實習生想。
老婦人本人,更不必說,也是一萬個不相信。沒別的,這少年太年輕了。
一時間,大家都忽略了少年,繼續針鋒相對起來。
周錦淵倒是沒什麼惱怒的樣子,只是走近了去摸小孩的手,他看起來人畜無害的樣子,而且老婦人剛想問他幹什麼,又被其他人爭執間關於孫兒的內容引開了心神。
周錦淵一根指頭順著小孩的大拇指下推揉,再到掌後,一直推到耳垂下和脖子後面,動作柔和而有節奏。
而隨著他這輕描淡寫一般輕柔的動作,原本鬧騰不停的小孩竟是漸漸安靜了下來!
這一變化使得現場也緩緩陷入寂靜,爭執的人紛紛詭異地看著他,一時只剩下淒涼的秋蟬鳴叫聲。
直到老婦人磕磕巴巴地打破無聲:「元……元元?你沒事了嗎?」
孩子眼神還是呆呆的,流著口水,對奶奶的話沒有絲毫回應,就像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但是,比起之前已經是好了太多,至少他難得的安靜了下來!
這一好轉的變化,很明顯是因為那位叫周錦淵的小道長。
面對老婦人的激動,其他人的驚訝與困惑,周錦淵自若地解釋道:「剛剛我封印了十三鬼穴中的幾處,鬼信、鬼心、鬼路、鬼枕等,使得惡鬼無處猖狂。」
原來是這樣,人不可貌相,這個小道長其實是玄門高人呢!
那兩人爭了半天,可都不如這小道士,一出手孩子就好轉了,再加上他說的什麼封鬼穴、惡鬼,頭頭是道,不像臨時編的,更加讓老婦人深信不疑。
至於其他人,別說實習生和年輕人了,就是長鬚道士也不禁暗暗抖了抖:艾瑪臥槽,不會真的中邪了吧?
小道士雖然年輕,但是和趙道長認識,又有這麼一手,老婦人立刻就轉投了第三方,「道長你幫幫忙啊,給我們元元驅邪吧!」
「您別急,」周錦淵的語氣安撫了老婦人,他從包裡拿出隨身攜帶的針具,「沒事,我再用針刺,通過經絡傳導陽氣,驅散邪氣,很快就能好了。」
年輕人和實習生雖然被剛才那一手唬了一跳,心下還是覺得不妥,想要阻止,誰知周錦淵抬手一格,在他們肩膀上捏了兩下,筋一下就軟了,用不上力,古怪得很。
別說再攔著周錦淵,就是想報警也握不動手機了。
趙道長本來也想上前阻止,眼見他們下場,就不大敢靠近了,只有小心翼翼地勸阻,還抬出觀主來,他生怕出了什麼事最後要讓他們香麓觀來擔責任啊。
「趙道長,你就讓他幫幫我孫子吧,你們不是一起的嗎?」老婦人不但不領大家的情,反而拽著趙道長念叨起來,生怕趙道長不讓小道長給驅邪。
趙道長汗道:「他只是我們觀主的客人。」
老婦人:那不是更好.jpg。
和觀主都認識欸,那更加靠譜了。
趙道長:「……」
周錦淵置若罔聞,扶著小孩坐平在地上,就地診治。先摸了摸脈,然後在他身上幾處地方掐按片刻,再進行消毒。
接著凝氣定神,在這些穴位斜斜入針,刺進一部分後稍微提出來一點,再次向下刺,如此重複數次,整個行針過程就花費了好幾分鐘。
小孩呆呆的,對於針刺感也是絲毫反應都沒有,周錦淵則一副感受手底下陽氣的樣子,一隻手扎針另一隻手還結印。
扎完後,周錦淵收拾好東西,吩咐道:「讓針留一會兒,陽氣還在運行。」
他神情輕鬆,好似只是舉手之勞,還悠悠然諷刺道:「對了,剛才誰說孩子多災多厄,我看他雖然幼年坎坷,但是玉梁骨發達,身體康健得很,有驚也無險,能逢凶化吉。倒是有的人嘴大如馬,是貪婪之相啊。奶奶,不要哪來的野生道士都相信。」
長鬚道士:「……」
老婦人猛打量那「野生道士」。
呃呃,是挺像馬的……
野生道士嘴角一抽,又氣又要保持高人風範,呵呵冷笑:「別耍嘴皮子,我倒要看看你這毛頭小子有什麼能耐。」
這麼點大的小屁孩,能有多大能耐啊,他好歹混跡江湖這麼多年,剛才被唬住一會兒,很快就想明白了。
這少年至多也就是用了什麼他不知道的手法而已,大家都是騙子囉,拿他墊什麼腳呢。
吹那麼真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長鬚道士抱胸站在樹蔭下虎視眈眈,打算看看這個小同行到底能怎麼驅邪。
實習生眼看著周錦淵橫插一腳,心裡焦急,又無法阻止,剛才周錦淵那一下挺唬人,但還沒法完全說服他,很怕小孩給扎出什麼好歹。
──他一直覺得中醫的治療體系都神神叨叨的,特別玄幻,針灸倒是有些效果,他在實習單位的帶教老師有時會請針灸醫生會診。
但前提也得是正經醫生吧,你看這小道士像是真醫生嗎?什麼陽氣驅邪、鬼穴,聞所未聞,怕是和證件一樣都是假的。
可讓他下巴掉地的事情發生了,大約十分鐘後,元元陡然渾身哆嗦一下,眼睛一翻,眼神就瞬間變得清明,左右看了一圈後,竟張嘴奶聲奶氣喊道:「奶奶,我口渴。」
語氣、表情正常,精神清明,全然想不到十分鐘前,他還流著口水傻笑,好幾天都對外界沒有反應。
其他人先是驚訝,而後渾身一寒。
天啊,難道中邪確有其事,否則這情形要怎麼解釋?
老婦人一陣狂喜,孫子「中邪」後,就對外界一點反應也沒有,也不會喊餓,大小便都拉在褲子上。現在竟然認得出她,還知道表達自己口渴了!
這麼看去,可不是恢復正常了麼?
周錦淵一點也不驚訝,從容地道:「奶奶您餵水時別碰到針了,待會兒我把針取出來。」
「好,好!」老婦人一邊給孩子餵水,一邊感謝少年,「道長,謝謝你,真是太謝謝你了!這,這怎麼說的……您真是太厲害了!」
中邪這麼詭異的病,在醫院也沒看好,還是高人厲害,一針下去,邪氣都被驅走了!
長鬚道士既覺得神奇,又有點悻悻然。
那實習生和年輕人,也都懵逼了,腦子一時有點轉不過來。
年輕人怔怔道:「不……不是吧,元元真的中邪了?」
周錦淵莫名其妙地看著他:「當然不是,不是都跟你說我有醫師執照了嗎?剛還針刺治療呢。」
「從中醫說這孩子是癲症,也不知在學校受什麼刺激了,痰蒙心竅。我針刺內關、人中、三陰交、極泉等穴位,為他醒神開竅。心竅重開,自然立刻痊癒了。十三鬼穴嘛,雖然帶有迷信色彩,但屬於臨症有效的經驗手法。」
「百邪癲狂都是病,我說驅鬼是為了安撫老太太,你怎麼也信了?」
看著周錦淵那副正氣凜然的樣子,年輕人臉都綠了,有點欲哭無淚之感。
靠,不都是因為你信誓旦旦的樣子太能唬人了。還特能變臉,剛剛還鬼穴、驅鬼,現在就「百邪癲狂都是病」了。
而且他本人還真沒看過中醫有這麼立竿見影的效果,全程才十五分鐘,剛才還瘋瘋癲癲的病人就痊癒了!
周錦淵的話說得很清楚,雖然治療原理不理解,但楊奶奶已經知道了剛才的說辭只是哄自己,願意接受治療,沒有中什麼邪,孩子就是生病了,真正治癒他的是小道長的醫術。
再看那個野生道士,可謂壓力山大,仙風道骨也維持不住了,在楊奶奶的怒視下逃之夭夭了。
老婦人對著他的背影啐了一口,好在剛才還把這騙子的名字、手機號碼記下來了,非得曝光他不可。
趙道長很是汗顏,他剛才急得跳腳,誰知道會是這麼個結局,略帶羞窘地道:「那個,沒想到周師弟才二十一歲,醫術居然這麼好。」
老婦人先是大悟,聽到後半截又咦了一聲,「不是吧,二十一了?我還以為才十六七歲呢!」
周錦淵的微笑停滯了一瞬,「……」
所謂老醫少卜,大家都愛找年老有經驗的醫生,偏偏他不但年紀不大,還是張娃娃臉,別提多吃虧了。
即使不是十六七,二十一這個年紀也很小了。實習生心裡道,沒想到針刺技術這麼好,見效之快,他帶教老師請來會診的針灸醫生都不如。
也正因為這一點,他之前一時真懵了。不是他挽尊,他是真沒反應過來。
不過他也突然想起來,好像中醫如果考照,不是一定要去讀醫學院才能考醫師執業執照,以師承方式學習的也可以考取醫師執照,那估計是學習得很早吧。
實習生長吐了一口氣,今天可算是長知識了,他決心回去還要搜一搜那個什麼十三鬼穴,以後說不定用得到呢。
實習生摸了摸手臂,對周錦淵道:「說真的,你演技太好了,療效還這麼快,我從沒見過,幾乎以為真有鬼,一陣惡寒啊。」
周錦淵看了實習生一眼,拍拍道袍說:「你還學西醫的,信念堅定一點,別比我還迷信。」
實習生:「你%¥#@*……」
……靠,算了。
道家有五術,山、醫、命、相、卜,也就是修行、醫術、命理、相術和占卜,以術弘道。歷史上很多名醫,比如陶弘景、孫思邈其實都是道士出身。到了現代,兩種職業早已沒有干係,但還是存在一些特例,比如周錦淵,周家道士仍然傳承著醫術。
──作為火居道士,他們和一般人概念裡的道士不太一樣,能夠成家立業,結婚生子,屬於在家修行。
周錦淵從小一邊讀經方本草,一邊看周易八卦。在旁人眼裡,說他是道士吧,他活在世俗裡,說他是中醫呢,又顯得比牛皮癬廣告上的「老中醫」還要神神叨叨的。
尤其到了這人生地不熟的海洲省,剛才想給小孩治病,還得連哄帶騙的!
不過嘛,他還是頑強地做到了以術弘道──「百邪癲狂都是病」要科普,但他也邀請了兩個年輕人下次和老太太一起來道觀聽聽道課,感受一下。他們倆都答應了。
周錦淵是瀛洲省人,不過兩省相鄰,歷史上曾互有大型遷徙,口音也相近,所以之前都沒人聽出來他不是本地人。
都是宗教界人士,這香麓觀的秦觀主和周父是舊相識,現在周錦淵來了海洲省,當然上山拜訪。
出了楊奶奶那麼個小插曲,也不過是耽誤了半個小時,在趙道長的引領下,二人繼續上山。
「周師弟啊,聽觀主說你是來海洲工作?怎麼會想背井離鄉呢?」有了剛才那一齣,趙道長現在覺得周錦淵怎麼看怎麼神祕,難免對他的來意更加好奇幾分。
周家一直在瀛洲省,故土難離,在別處遊歷、問道是一回事,長住又是另一回事了,周錦淵這個行動著實讓人有點困惑。
「也就是這兩個月才決定來的……」周錦淵無奈地道。
話音剛落,他手機響了,趙道長看他接起來,聽了一會兒就放緩語氣對那頭道:「小雪,我已經到了,正在香麓山。你在學校和新同學好好相處,過幾天咱們再見。」
他叮囑了幾句生活,和之前展現出來的戲謔調侃截然不同。
趙道長也聽不清那頭聲音,等他掛了,失笑道:「師弟,這『小雪』是你女朋友嗎?你不會是為了『小雪』來海洲的吧?」
如果是這樣,那師弟年紀小小,也夠多情的了。
結果周錦淵也哈哈大笑起來,「什麼啊,『小雪』是男孩子,我拿他當親弟弟。不過,要說是為了小雪來的,也差不多,他今年考上了海洲的大學,正在軍訓,我晚到一步。」
趙道長鬧了個烏龍,訕訕一笑,「師弟啊,你這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了,很少見大學生還要陪讀的。」
不遠千里來海洲,竟然是為了給一個半大孩子陪讀?
周錦淵簡單地道:「我和小雪的哥哥是至交,他哥離開後,一直替他哥照顧他。小雪……考了個好大學,但不大願意離家。」
……可憐!
趙道長還聽出了一點端倪,周錦淵沒說,但是小雪的父母還有其他親戚去哪兒了?哥哥出事後,反而讓一個外人來照顧,看來這是個身世可憐的孩子啊。
這樣,也難怪孩子依賴周師弟,也更顯得周師弟有情有義了。趙道長欽佩地道:「師弟這麼不計回報,照料好友的弟弟,真是高義啊。」
周錦淵「嗨」了一聲,「受之有愧啊,他哥每個月還要給我匯錢呢,我有償勞動,有償勞動。」
趙道長:「蛤?他哥不是……」
「哦,」周錦淵也發現他誤會了,「他爸媽在地球另一邊賺錢,他哥看破紅塵,出家當和尚了。」
趙道長:「……」
趙道長心情複雜,「誤會了,你那麼說我還以為……而且……真是有點那什麼……」
都那麼沒有責任心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