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寒風凜冽,大雪飛揚。
酒吧外的全息(全息:holography,又稱全像攝影、全像3D,可以使人產生立體視覺效果。)投影招牌感應到有人接近,亮起一圈彩燈。可惜這招牌老化了,回應有點延遲,等「歡迎光臨」那幾個字亮起來浮空搖動,來人已經穿過這一人高的全息投影,衝進了酒吧裡。
酒吧裡燈光昏暗。
這個小行星,雪禮星,遠離中央恆星,終年極端寒冷,經過改造,唯一能勉強供人生存的這片區域也是晝長夜短。
黑夜短暫,睡覺都不夠,於是只能靠遮上窗戶、調暗燈光來假裝有夜生活。這家酒吧就是這麼做的。
酒吧中有一半多的人穿著統一制式的軍裝常服,其他客人早已見怪不怪了。
不遠處的雪山裡駐紮著一個皇家軍團──似乎是一個新成立的軍團,他們的編號、代號是什麼,本地居民們並不清楚,也不太關心,反正那些士兵日日在雪山深處訓練,平時也見不著面。只有每個月的休息日,在山腳的酒吧喝酒的男男女女們才會見到一些利用休息日出來放鬆享樂的軍官和士兵。
「爆炸性新聞,爆炸性新聞!」
剛才衝進酒吧的男人大聲喊道,他脫下防凍衣,用力一抖,把上面的雪花和冰晶都抖落在地上。
扁而小的一臺清潔機器磕磕絆絆地滑了過來,伸出工具手開始對付地上的雪水。酒吧裡吵雜的聲音因為這男人的叫喊靜默了一瞬,然後更加熱鬧起來。
「哈哈,老楊,你不會是宿醉剛醒吧?」
「我們都已經知道了!」
「你可能是雪禮星最後一個看到新聞的人了,哈哈哈。」
「楊,昨天叫你少喝點,你不聽勸告……」
叫楊的中年男人被眾人嘲笑了也不惱怒,擠進相熟的酒友中間,一邊向服務生招手要酒,一邊笑道:「你們真不夠意思,這麼大的事都不發通訊叫醒我!」
「叫醒你做什麼?」
「我好早些準備準備,買一身體面衣服,刮乾淨鬍子,再去做個髮型!」
旁邊的人笑得更加厲害,一個男人大笑道:「說得好像太子是特意來見你的!你是什麼皇親國戚嗎?」
老楊高聲反駁說:「太子怎麼不是特意來見我的?他來訪問雪禮星的居民──我難道不是雪禮星居民嗎?」
眾人為他的厚臉皮哄笑起來。在他們頭頂上,全息投影而成的立體半身新聞播報員仍在孜孜不倦地科普著當今皇儲的生平。
帝國當今皇帝與先皇后的頭生子,取名為「修」,居嫡居長,尊貴無比,一出世便被立為皇儲,至今在儲君之位上已經坐了二十八年。
在這個平均壽命早已過百,某些高等基因者壽命可達一百五十歲左右的時代,二十八歲實在是非常年輕。然而皇太子年紀輕輕,已經聲望斐然。
他雖然沒有顯露出特殊的基因能力,但他學術成績卓越、氣度不凡、溫和有禮,熱心慈善和公益,從不沾惹任何惡習。從小到大,這位皇太子殿下一直都是優秀的皇室子弟模範,是一位再合格不過的儲君。
兩年前他作為皇儲親臨戰場督戰,徹底剿滅困擾帝國數十年之久的反叛軍一事,更是將他的聲望推向頂峰。
帝國的榮光!
大家這樣盛讚他們完美無瑕的皇儲殿下。
就連老楊這樣遊手好閒的酒鬼都對修即將到訪雪禮星一事倍感榮幸,可見皇太子殿下有多麼深入民心。
「太子過來,多半是和我們有關,關他個酒鬼什麼事。」
酒吧的一角,一個穿著軍裝常服的大兵低聲嗤笑道。
「就是。」坐在他身邊的戰友附和地說。
另一個士兵皺眉說:「太子來得好突然,我們事先什麼通知都沒收到。」
「要通知也是通知軍官們,我們當然不會收到了……喂,弗雷德!你不是剛升了少尉嗎?你有什麼內部消息嗎?」
被幾個大兵簇擁在中間坐著的,正是被叫做「弗雷德」的年輕男人。
就尉官的軍銜來說,他看上去過分年輕了──似乎才二十出頭的年歲,這個年紀,絕大多數人還沒從學校畢業。
聚在一起喝酒的這幾個年輕士兵裡,他是軍銜最高的,但他並沒有什麼架子,眾人對他也沒什麼不服。一起在雪禮星執行任務兩年,弗雷德的作戰能力是有目共睹的。
被點了名,他開口說道:「我確實是昨天就知道了──小姐,請幫我續一杯火吻,謝謝。」
路過的服務生正忙著,被人叫住本來想回個「稍等」,但是她一回頭看清了那年輕男人的面孔後,立即收回了這個念頭。
年輕的軍官坐在最昏暗的一角,酒吧昏暗的燈光絲毫無損他的英俊,反而給他深邃的五官平添了些許風流不羈。他燦爛的金色短髮即便是在這樣的地方也熠熠生輝,叫人一見便印象深刻。
此刻他懶散地靠在酒吧鬆軟的沙發靠墊上,軍裝常服的領釦散開著,隱隱露出衣下強健的肌肉。
「嗨,你好。」她倒好酒,撩撥了一把自己捲曲的長髮,露出迷人的微笑,「你是第一次來我們酒吧嗎?」
弗雷德笑著反問:「小姐,妳怎麼知道我是第一次來?」
「像你這樣英俊的士兵先生,如果來過,我不可能不記得的。」服務生拋了一個媚眼,大膽地當眾問:「你今晚有空嗎?」
雪禮星的民風開放而熱烈,就像這個冰雪星球上最暢銷的烈酒火吻一樣。
周圍士兵們起鬨著大笑,弗雷德卻絲毫沒他這個年紀的大部分男孩的羞澀,反而回了一個脫帽禮──儘管他並沒有戴帽子。
「感謝您的邀請,美麗的小姐。我很樂意說『有空』,可今天實在不巧──我家寶貝的飛船馬上就要抵達港口,我得去接他。」
「哦!你有伴了?」那服務生稍顯失望地說,聳了聳肩,「那算了,我對有主的沒興趣。」
美女服務生走了,圍坐在一起的士兵們卻熱鬧起來。
「弗雷德!你小子交女朋友了?」
「剛交的。」弗雷德大方地承認道。
「不錯啊,弗雷德!事業情場都很得意啊!」
幾人正拿弗雷德的戀情打趣,忽然聽見另一桌隱約傳來一句罵聲。
「都是先皇后生的,太子是我們帝國的榮光,三皇子卻不把普通人當人,不是個東西!」
「小聲點,你不要命了!」同桌的同伴連忙說,慌張地往皇家駐軍們占據的角落瞥了一眼。
於是那一桌聲音小了下去,一個士兵低聲說:「愚民。兩年前那事哪有他們想的那麼簡單?」
兩年前,反叛軍被徹底剿滅,那一場剿滅戰贏得並不光彩。只說皇室,兩位皇子親臨戰場,戰爭結束時,一位功勛加身,另一位卻奪爵流放。
功勛加身的是全程督戰的皇太子,奪爵流放的則是最後關頭空降戰場,卻做出了「錯誤指揮」的三皇子阿爾弗雷德──皇儲殿下的胞弟,也是最小的一位皇子。他在與叛軍僵持不下的最後時刻下令使用毀滅型對星武器,直接毀滅了一顆小行星,連同行星上的叛軍和平民一起。
這下反叛軍是剿滅了,可洶湧的民意差點淹沒了聖金宮,時年只有十九歲的小皇子被奪去頭銜,流放邊境思過,這才勉強平息民憤。
也不怪這樣的平民酒吧裡提起三皇子來都是罵聲。
平民之所以是平民,就是因為他們大多沒有優越的基因能力,只是普通人。星際社會發展至今,早就過了需要特殊基因能力者開疆拓土、維繫文明的階段,如今這樣生存無憂的時代,已經逐漸宣導起生而平等。
這樣的時代,三皇子為追求戰果而罔顧平民性命,怎麼能不招致全民唾罵。
「兩年前的事和我們無關。」另一個穩重些的士兵道,「我們只管在雪禮星完成現在的任務。」
「難說。」弗雷德晃著酒杯說,血紅的火吻酒在杯子裡蕩漾,「太子已經在路上了……偏偏是在我們任務收尾的時候。」
他說完這話,其他士兵的神色都微妙起來,有人說:「皇太子要真是為這事來的,自然會有人應對的。不是說……三皇子的流放地,就在雪禮星附近嗎?」
弗雷德感興趣地問:「誰說的?」
「我猜的。」那士兵聳肩道,「這裡的通訊基站這麼差,可每次我們這邊的消息處理都很快,說明發出指令的人離得不遠。至少不可能在另一條懸臂上吧?」
另一人說:「三皇子這兩年一直稱病,大概也是不適應邊境的極端氣候。畢竟是最小的皇子,在聖金宮嬌慣長大的,到了這種地方哪能不病倒。」
弗雷德點頭附和:「有道理。」
他按了按手腕,強健有力的腕臂上浮出一串靜脈血管一般的藍色字樣,那是當地的時間。
「不早了,我得走了。」弗雷德和這些年輕士兵揮手道別,「和大家喝酒很愉快,下次再約。」
酒吧外,已經有一輛車窗全黑的雪地車等在路邊,弗雷德逕自上了車,這輛外型普通而低調的雪地車隨即啟動,平滑地向前駛離了酒吧。
車裡除了司機,還坐了一個略有些瘦弱的年輕男人。
「帝國的榮光……」弗雷德諷刺地輕笑一聲,靠上椅背,吩咐道:「去星船港。」
「是。」那年輕男人恭謹地應道,「殿下。」
◎
寂靜深空中,一艘小型星際艦艇正無聲前行。
侍者推著餐車從星艦的備餐間出來,穿過鋪著潔白昂貴石磚的廊廳,繞過精雕細琢的高大裝飾柱,又穿過了一個小型全息擬真自然景園,停在一扇華貴的鑲金大門前。
「皇太子殿下。」他輕輕叩了兩次門,提聲道,「您的晚餐送到了,我可以進去嗎?」
門猛地從裡面被打開了,一個身穿戎裝的年輕人立在門裡。
侍者稍稍一愣。他只知道這位在自己老爹軍團裡混日子的貴族公子此次隨行,卻沒想到這個人會出現在太子的書房裡,慢了兩秒才躬身行禮道:「奧斯丁少校。」
奧斯丁身後是一個寬闊的書房,當今皇太子修就坐在那張奢華的書桌之後。
「推進來吧。」修說。
他的聲音平穩,姣好的面容波瀾不驚。
貴族子女的影像不會輕易外露,因此平民之中很少有人見過太子的模樣,也很少有人真正知道太子的外貌是怎樣的出眾。
他並不像當今陛下一樣魁梧,也不像先皇后那樣美豔,而是如玉一樣沉靜溫和。
從一個規矩得體的小少年長成如今威望加身的青年,他從不出錯,永遠沉穩,永遠得體,似乎生來就適合做帝國儲君──他也確實生來就是帝國儲君。
奧斯丁側過身,讓侍者把餐車推進來,嘴裡也沒停,繼續先前的話題,毫不在意道:「太子殿下,我是在過去的兩年裡來過幾次雪禮星,但我確實沒見到小殿下的面。」
侍者一驚,不敢多聽,加快腳步離開了。
門被闔上後,修平靜地說:「你的屬下們如今甚至預設給他們發出指令的人是小殿下,這是怎麼回事呢?」
奧斯丁吃驚道:「我的屬下們?您是說我家裡的管家和傭人們嗎?那怎麼可能,他們可是世代服侍於我們斯通家族的!」
「我是指駐紮在雪禮星的那支隊伍。」修說。
「噢!他們。」奧斯丁恍然大悟道,「那就是掛名在我名下的,手下沒點兵我怎麼升中校啊?這些軍隊裡的彎彎繞繞我也不懂,您得去問我父親。」
他絲毫不以靠著他的父親斯通元帥的裙帶關係一路升軍銜為恥,反而毫不避諱地將這事掛在嘴邊。
修道:「既然你不管這些兵,他們被派駐雪禮星的這兩年裡,你為什麼數次前往雪禮星巡視?」
「表面工作還是要做的嘛。」奧斯丁笑嘻嘻地說,「我知道,許多人私下罵我靠關係上位──您看,殿下,我起碼還會巡視我名下外派練兵的軍隊,比大祭司那種只當吉祥物什麼都不幹的還是好多了。」
斯通家族是世襲的公爵世家,歷來都出武將,現任的斯通公爵更是位至大元帥,然而他的長子奧斯丁卻是個不學無術的紈褲子弟。
許多人暗地裡都說,從開國輝煌至今的斯通家族恐怕要敗在下一任斯通公爵手上了。
修不置可否,沒有再追問,也沒有訓斥他對大祭司不敬,而是忽然話鋒一轉,道:「小殿下有了戀人,你知道嗎?」
奧斯丁嘻笑的表情僵硬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而已。
「小殿下已經談戀愛了?」他哈哈笑了兩聲,神色曖昧地說,「也是,他二十一了,成年了,是到了這種年紀了。想當年,我才十八歲的時候就已經……」
「就已經和娛樂明星傳出了桃色緋聞。」修打斷他,「小殿下應該以假身分在皇家學院雪禮星分校安分地完成他未竟的學業,其餘時間閉門思過,而不是在平民酒吧裡尋歡作樂,調戲服務生,與人大談他剛交的女朋友。」
修的語氣並不激烈,但奧斯丁能聽得出,太子的心情很不妙。
「成年人去個酒吧也沒什麼吧,再說……這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奧斯丁嘟囔道。
「你這兩年一共來了四次雪禮星。酒吧尋歡,桃色緋聞,這些可都是你的長項──是不是你教給他的?」
奧斯丁立即大喊道:「冤枉啊殿下,我根本沒有見過他!我第一次來雪禮星的時候,倒是去學校找過他,結果被告知他一直在生病,連課都沒去上,我根本沒見到他的面啊!」
修無波無瀾的黑眸平靜地盯著他,似乎在評估他話裡的可信度。
奧斯丁真誠地回望著太子。
要說這位完美無缺的皇儲有什麼地方不好的話,那就是他沒能繼承到皇室優越的基因能力,也就是說,他是個普通人。
這對於幾乎由普通人構成的平民來說絲毫不是問題,甚至因此,平民們更加親近愛戴太子。
可在貴族圈到底還是免不了被輕視。
皇室的基因象徵是黃金瞳,太子沒有,可是奧斯丁仍然在這雙普通眼眸的注視下感到了壓力,背在身後的手慢慢攥成了拳。
終於,修說:「不是就好。快要降落了,你去吧。」
「是,殿下。」奧斯丁按胸躬身,行禮告退。
◎
弗雷德在星船港的一家餐廳裡享用了晚餐,在他百無聊賴地刷著乙太網上的新聞時,一個高䠷的女子來到了他的座位邊,輕聲細語地問:「弗雷德先生?」
弗雷德抬眼看了看來人──濃妝之下,這位年輕的女子顯得十分美豔動人。
「梅?」他問。
「是我,弗雷德先生。」梅用甜美的嗓音說。她剛準備坐到弗雷德對面,想了想卻改了主意,直接坐在了弗雷德的身邊。
弗雷德任由她坐下,但似乎興趣欠缺,仍盯著掌機上的新聞說:「妳自己點餐吧。費用找我報銷。」
「好哦。」梅細聲細氣地說,「您可以叫我小梅,這是我的暱稱。」
弗雷德終於把視線從掌機上移開了,他端詳了幾秒小梅精緻的妝容,忍不住問:「妳為什麼要這樣說話?」
小梅睜大了眼睛,面露委屈地說:「您不喜歡嗎?我都是按您的要求做的。」
「妳這聲音我感覺像個未成年人。」弗雷德毫不留情地說,「換個成熟點的腔調。」
「可以哦。」小梅依舊用甜膩的聲音說,「但是要加錢。」
弗雷德一頓:「等等,為什麼要加錢?」
「因為您臨時改人設。」小梅說,「我琢磨了這個人設很久,投入了很多心血,您現在臨時變更要求,我要花大力氣調整,是要加錢的呢。」
「……行吧。」弗雷德不是很在意地說,「妳改吧,我加錢。」
小梅立即換了成熟女郎的聲調說:「沒問題,先生。」
弗雷德看了她一眼,「我怎麼感覺妳並沒有費很大力氣?」
「不是的呢,這個得力於我扎實的基本功,變聲看上去不費力,實際上是要調整很多東西的哦。」小梅笑盈盈地說,「需要我挽著您吃飯嗎?」
弗雷德沒跟她糾纏前一個話題,又自顧自刷起了新聞。
「暫時不要。妳吃妳的,等該到的人到了,我會告訴妳。」
小梅自然知道這位不可能是特意來星船港接她的,於是她安靜地給自己點了餐,默默等著弗雷德真正要接的人出現。
大約半個小時以後,外面的人潮逐漸稀少。
弗雷德收起掌機,起身道:「走吧……親愛的。」
小梅順從地搭上他的臂彎,和他親密無間地一起走了出去。小梅原本十分高䠷,而她依偎在身材高大的弗雷德身邊時,居然也顯得嬌小起來。
弗雷德似乎是漫無目的地帶著美女在星船港閒逛,直到他們在鮮有人知的貴賓通道出口迎面撞上了一行人。
修此次訪問雪禮星並沒有大張旗鼓,就連當地也是在他快到時臨時接到的消息。他帶的隨從十分精簡,除了正好要來巡視軍隊而主動要求隨行的奧斯丁之外,他幾乎只帶了星艦上必備的一組人員。
卻有人在他出港的時候精準地堵到了他。
弗雷德親密地挽著濃妝豔抹的小梅,與修一行人擦肩而過。
修閉了閉眼,深深呼吸了一次,道:「站住。」
星際飛船的起飛轟鳴聲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奧斯丁和在場的幾個隨從都大氣不敢出,只當自己不在這裡。
在冰一樣僵硬的氛圍中,弗雷德彷彿沒聽到這一聲「站住」一樣,帶著人招搖而過。
「阿爾弗雷德!」
弗雷德停下了腳步,轉身面對修。
「你有什麼事?」他彎唇笑問。
修沉聲道:「你見到自己的大哥,就是這樣的態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