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和煦的陽光如蜂蜜般從窗口流了進來。正在享受悠閒的上午時光的彼得聽到樓梯傳來重重的腳步聲,便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在他嘴角的微笑消失之前,珍妮興奮地打開了門。
「彼得!」
「妳都不敲門的嗎?」
「我們兩個的關係還敲什麼門啊。那個不是現在的重點,有一個超讚的大事件!」
「什麼事啊?」
彼得從床上撐起上身問道。他昨晚發燒,整夜睡不好,但聽到珍妮愉快的聲音後,心情便好了起來。
「噠啦。」
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
「那是什麼?」
「王子的回信。」
「什麼?!」
「令人無法相信吧?哈哈哈。我在置物櫃裡看到這個的時候,一度懷疑自己看錯了。」
她來回搖晃米色的信封,眼睛發著光。彼得一臉呆滯地看著珍妮手上拿著的信。
「真的嗎?」
「當然啊。我們一起來讀吧。」
她坐在床邊,乾咳了一聲。
彼得驚訝地問道:「妳還沒拆過信嗎?」
「嗯。還沒拆,一直等著和你一起看呢。本來昨天就想來的,但聽說你身體不舒服,所以又等了一天。我可差點就要死了呢。」
「做得好,太厲害了。」彼得指著桌子,接著說:「那邊的抽屜裡有拆信刀……原來妳都是用手撕的啊。」
珍妮用手撕開信封的封口並回答。
「我僅存的耐心全在爬樓梯時用光了。來,我們來讀信吧。」
珍妮攤開信紙,開始讀起信上的內容。
「妳寫給我的信我好好地讀過了。這是我第一次收到這麼特別的信,妳是第一個對我有這種想法的人。我會期待妳的下一封來信。妳的菲利普。」
信的內容非常簡短。珍妮看完那封簡短的信,開心得手舞足蹈。
「怎麼樣?怎麼樣?『妳的菲利普。』他說是我的菲利普!我們的王子說他是我的!」
「是用手寫的嗎?」
「嗯。他的字真的很好看。」
珍妮把信紙遞給彼得,彼得頓時皺起了眉頭。不久前,在把英文詩翻譯成韓語的課堂上,菲利普受老師之託,在黑板上寫了一首詩。雖然不是故意的,但當時彼得看到了菲利普的筆跡,並且一眼就記住它。
那是非常優雅美麗的字體,彼得認為只要再看到一次,他一定能認得出來。
不過,珍妮現在拿來的信上頭的筆跡,不是他當時所看到的菲利普筆跡。雖然這個字體也很漂亮,但要說這是男人寫的字,卻太過於秀氣了。
彼得猶豫了一會兒,開口詢問珍妮。
「那個,這真的是菲利普親筆寫的信沒錯嗎?」
「當然,不然還能是誰寫的呢?這裡不是還寫著菲利普的名字嘛。菲利普‧萊文。」
「嗯,但是……他為什麼非得用英語寫呢?」
「因為這裡是美國?因為用英語更方便?」
「嗯。好吧。」
由於沒有從彼得那裡得到自己預想中的反應,珍妮瞬間板起臉。
「怎樣?你認為這不是王子寫給我的信嗎?」
「不,不是那樣的!」
「你認為像菲利普那種人不可能回覆我,是吧?」
「不是啦,珍妮,我的意思是……」
「算了,我以為你一定會為我感到高興的。」
珍妮轉過身開始哭泣,彼得慌張地從床上爬了起來。
「不是那樣的,我的意思是,菲利普……」
彼得認為自己應該說出所有的事情。告訴珍妮他在韓國學生會見到菲利普,因為在那裡看過他寫的字,所以才說出這種話,還有沒能早點告訴她這件事非常抱歉。這時,原本應當在哭泣的珍妮攤開自己的雙手,吐了吐舌頭。
「被騙了吧!」
「妳……」
「我可是從王子那裡收到了這麼珍貴的信,怎麼可能會因為這點小事就不高興呢?哈哈哈。」
珍妮豪爽地笑著,並揮舞著手中的信。彼得頓時無話可說,只好說了聲「哎呀」,然後把頭靠在床頭上。他的身體到現在都還沒有完全恢復,剛剛的激動讓他瞬間感到一陣暈眩。
「還好嗎?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
珍妮一臉擔心,低頭看著彼得問道。彼得有氣無力地笑著搖了搖頭。
「是因為吃藥才這樣的。我只是有點想睡了。」
「你吃飯了嗎?」
「剛才吃過了。」
「真令人擔心。醫院怎麼說?」
「醫院說需要動手術,應該會是一場大手術。聽說這次手術如果順利的話,我也可以像其他人一樣跑來跑去。只不過成功的機率不到百分之十。」
「……嗯。」
珍妮有些鬱鬱寡歡地看著彼得,接著不知想起了什麼,突然拍手並說道。
「對了,你投稿給出版社的小說怎麼樣了?到現在都還沒有消息嗎?」
「我都忘得一乾二淨了呢。哈哈哈,到現在還沒有消息。看來是白寄了。」
之前珍妮讀完彼得寫在筆記本上的小說,第二天便光腳跑了過來,一邊搖著彼得的肩膀,一邊說:「你是天才,無庸置疑是個天才,這個只有兩個人看到太可惜了,馬上投稿到出版社吧。」
儘管彼得聽到她這番話很開心,卻反對把小說投稿給出版社,並說:「像我這種人怎麼可能啊。」
然而,珍妮還是親自將彼得的小說打成電子檔後交給他,這讓彼得有了將小說投稿給出版社的勇氣。
「別擔心,出版社很快就會聯絡你了。如果那家出版社瞎了眼,拒絕出版你的小說,那就試試看投稿給別家。你知道寫《哈利波特》的大嬸被出版社拒絕了多少次嗎?」
「我的小說怎麼有辦法拿來跟那個比?」
「在我看來,你的小說有趣多了。」
彼得的小說講述一名少年在夢中發現通往其他世界的大門,以及夢境開始對現實世界產生影響後少年所經歷的事件,故事充滿了奇幻的風格。珍妮一開始是為了解悶才翻開筆記本,結果她熬夜讀完了整個故事,第二天天一亮就跑到了彼得家。
「一定會很順利的。不要停,繼續寫寫看其他故事吧。」
彼得不好意思地笑了。珍妮握住他的手接著說。
「肯定會成功的,因為你是很特別的人。我就是知道。」
「謝謝妳,如果我成功了,我會買一座城堡,特別留一層樓給妳的。」
「真的嗎?哎呀,那麼我得聯繫斯賓塞阿姨,跟她說我之後不能住她家了。」
「好,一定要那麼做喔。」
兩個人傻笑著,這時外頭傳來一個嗓子沙啞的女人在找珍妮的咒罵聲。珍妮嘆了口氣。
「我得走了。」
珍妮向彼得道別,彼得有氣無力地揮了揮手。
「好好保重身體,我們下次見。」
「好,知道了。」
珍妮離開以後,彼得再次躺回床上。因為他還沒完全退燒,所以就算閉上了眼睛還是會覺得乾澀。他一想到菲利普親筆寫的那封情書,就忍不住笑了起來。
彼得想起他幫珍妮代筆寫的信。他選擇用橘色信紙時,珍妮還擔心情書用那個顏色是不是太顯眼了。他反問,「橘色是太陽的顏色,不就是王子的顏色嗎?」珍妮立刻表示同意。彼得在他親自挑選的信紙上寫下文字。
感覺就像是自己在寫情書一樣。
一想到菲利普讀了他寫的信,那封彷彿一字一句承載自己真心的信,他的臉上感到一股熱氣。
他的身體又開始發熱了。彼得心中浮現了那個躺在床上,手上拿著橘色信紙的少年。
◎
「你真的沒問題嗎?」
「是的,沒問題的。」
「雖然沒發燒,但出門是不是有點勉強?」
看著正在收拾書包的兒子,媽媽雙手交叉橫放在胸前,擔心地不停碎念。
「沒事的。我這兩天都睡得很好。」
「別太勉強自己。」
「沒關係。」
彼得把包包背在肩膀上。說實話,現在要他出門還有點勉強,但奇怪的是,他今天有種一定要去的感覺。平時都會接送他的爸爸今天有事,所以他只能自己走過去。即便要承受這樣的痛苦,彼得還是打算參加今天的聚會,
「那我就出門了。」
「身體不舒服的話,記得聯絡我。」
「別擔心。」
彼得把媽媽的顧慮拋在腦後,離開了家。雖然身體有點疲憊,但是久違地走在路上,他的心情還是挺不錯的。在他等待過馬路的時候,有人從後面拍了拍他的肩膀。
彼得回頭一看,臉色頓時慘白。是弗雷德。
「你要去哪裡?」
「……」
「你最近都沒來學校耶。」
「……」
「你休學了嗎?」
彼得不想回答。從那天之後,即使在學校見到弗雷德,他也裝作不認識。弗雷德也沒有再跟彼得搭話,也許是不想讓別人知道他曾被珍妮打暈過。
兩人居住的社區不一樣,像這樣在路上巧遇還是第一次。彼得現在只想快點過馬路,離開這個地方。只要過了這條路,再走過一個街口,他就會抵達今天舉辦聚會的地點了。
「我問你現在是不是不上學了啊?聽不到我說話嗎?」
弗雷德抓住彼得肩膀的手變得更用力了。彼得聳著肩膀甩開他的手。弗雷德的表情瞬間僵硬,並提高了嗓門。
「什麼呀,我對你說了什麼嗎?為什麼這樣無視別人啊……」
彼得頭也不回地奔跑了起來。他聽見弗雷德在背後大喊大叫、破口大罵,他感到十分害怕。就算別人要嘲笑他是膽小鬼也沒關係。此時此刻,他只想快點遠離弗雷德。
沒跑多久,彼得感覺到心臟彷彿要撕裂般的疼痛,他緊緊地摀住胸口。似乎是因為突然奔跑,對心臟的負荷太大了。即使如此,彼得害怕弗雷德會跟在他後面,也不敢停止奔跑。只要過了那個轉角,再轉個彎,他就能……
「……!」
彼得往後倒了下去,和他相撞的人也發出尖銳的叫聲,直接跌倒在地。
「什麼呀,走路請看前面。」
「對、對不起。」
彼得道歉,伸手扶起摔在地上的女人。
「對不起,是我……」
彼得無法完整說完這句話。他的心臟傳來陣陣刺痛,他站在原地,整個人喘不過氣,臉色開始發青,跟他撞上的女人帶著「搞什麼啊」的表情看著他。
「怎麼了?」
「不……不是的。」
「沒事吧?要不要幫你叫救護車?」
彼得雙腿顫抖,癱坐在地上,大口地喘著氣。『得吃藥啊,藥……』
彼得試圖用顫抖的手打開包包,但是他的手沒有力氣,包包裡的東西嘩啦啦地散落一地。無論再怎麼呼吸,他都感覺像缺氧一樣。他的耳朵嗡嗡作響,就像有蜜蜂在飛一樣,並且全身冒著冷汗。有人一邊拍打著他的臉頰,一邊大喊著什麼。他看不清楚面前的一切,所以眨了好幾次眼睛。
啊,難道就要這樣死去了嗎?那之後誰能每天早上帶威爾去散步呢?我要跟奶奶說聲「我愛您」,要跟媽媽坦承七歲時是自己摔破碗的,要跟爸爸說拿走夾在字典裡的十美元的人也是自己……還要對珍妮說其實自己認識王子,還有……
他眼前掠過王子的臉。彼得下意識地抓住了某人的衣袖,自己還有話沒對他說。想跟他說有關《霧津紀行》的感想,想告訴他那本書很有趣,文辭非常優美,一定要讀讀看……但別說是開口說話了,他現在就連動個嘴唇也很困難。
有人抓住他的後頸,把他扶了起來,然後將包包裡的藥遞到他眼前。彼得意識到那代表什麼意思,艱辛地點了點頭。藥丸進到他的嘴裡,然後有水灌進他的嘴裡。好不容易吞下藥以後,彼得還是喘了老半天的氣。
「怎麼回事?是誰?」
「發生什麼事了?」
「他好像突然暈倒了。」
周圍傳來竊竊私語的聲音,彼得模糊不清的視野漸漸變得清晰。
「你還清醒嗎?聽得到我的聲音嗎?」
彼得聽到了剛才和他相撞的女子聲音。還好他撞到的是一個親切和藹的女孩。
彼得點了點頭。他到現在才覺得漸漸能喘得過氣了,這時才看清與自己相撞的女孩面孔。
是梅琳達。她的母親是韓國人,父親是法裔美國人,是韓國學生會中數一數二的美人。她不僅精通法語和英語,還精通韓語,而且還是啦啦隊隊長。
「不用叫救護車嗎?」
「沒關係……」
彼得勉強回答。
「妳沒事吧?」
一個溫柔的男聲從後方傳來,梅琳達點點頭並笑了。
「我只是稍微被撞了一下。」
「還好妳沒受傷。」
彼得這才意識到扶著自己後頸的人不是梅琳達。一意識到這個事實的同時,他馬上甩開了剛剛抓住的衣袖。
「沒事吧?」
這一次,男子溫柔的聲音朝著彼得而來。他好不容易鎮定下來的心臟又開始怦怦跳了起來。
「這是從包包裡拿出來的藥,沒拿錯吧?」
「……是的。」
即使正在回話,彼得也無法抬起頭來。比起在路上摔倒,在那人的面前摔倒更讓人覺得丟臉。
「站得起來嗎?」
菲利普又問了一次。彼得點了點頭,菲利普支撐他的手用了點力,把他扶了起來。梅琳達撿起彼得從包包裡掉出來的東西,並幫忙收進包包裡。菲利普用溫柔的眼神看著外表美麗且心地善良的她。他幫梅琳達拍掉衣服上的灰塵,溫柔地再次詢問她是否沒事。
「嗯。我真的沒事。」
「讓人很擔心嘛。因為看到妳摔倒,所以跑了過來。」
彼得愣愣地望著兩人親密交談的樣子。這兩個人光是站在一起,就宛如散發著美麗的生命力,吸引了路人的視線。彼得覺得他們非常登對。雖然他是這麼想的,但奇怪的是,他的心還是覺得很痛。
他背起包包,梅琳達則再次親切地詢問他是否真的沒事。
「我沒事的,真的沒事。」
雖然他一直以來都被教導應該要帶著感恩的心生活,但是在這一瞬間,彼得並不想感謝她的親切。他越是待在這兩人身邊,越是對懦弱、沒用的自己感到羞愧。
自己簡直寒酸到了極致,讓他覺得自己就快在地板上融化並消失了。
「啊,等一下。」
聽到菲利普叫住他的聲音,彼得僵在原地。
「你好像掉了這個。」
菲利普遞給彼得一張橘色的信紙,彼得慌張地搶過信紙並塞進包包裡。如果他讀了珍妮的信,肯定會發現這是同樣的信紙,而且會因為是用韓文寫的信,所以更加……
『這不是我寫的信。我只是幫忙翻譯……我的意思是,我只是受朋友之託,才……』
彼得在腦海中想了各種藉口,就怕他問起有關信的事情。彼得指尖僵硬,生怕對方誤會那封情書的事情。但是菲利普卻什麼也沒問。他把手放在梅琳達的肩膀上,便消失在大樓裡了,而圍繞在彼得周圍的人們也紛紛離去。
被獨自留在路上的彼得呆呆地思考,自己的胸口隱隱作痛究竟是出自什麼原因,他真的摸不著一點頭緒。
放在包包裡的橘色信紙沉重地壓在他的肩膀上。
◎
「款式呢?」
「這個嘛,我是胸部豐滿的類型,應該選擇能夠凸顯身材曲線的款式吧?」
「顏色呢?」
「金色?怎麼樣?金色應該很適合吧?」
「藍色系應該也很適合。」
「當然啦。」
兩人一起坐在小房間裡,天南地北地聊著不同的話題,還用色鉛筆畫著各式各樣的衣服。
「顏色應該要和王子搭配才對。希望王子繫的領帶是我禮服的顏色。」
正要用藍色色鉛筆著色的彼得暫時停下了動作。
「一直都還有……收到回信嗎?」
「當然。要給你看嗎?」
「不用。」
「你很奇怪耶,為什麼不想看?」
「為什麼要讀別人的信呢?想讓別人看這些信的妳才更奇怪吧。」
彼得故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發著牢騷。
珍妮直到現在都持續有從菲利普那裡收到回信,幾乎每隔兩天就會找彼得幫她翻譯一次信裡的內容。彼得總是二話不說,直接幫她翻譯。
如果出現自己不會的單字,他就查詞典,即使得熬夜,他也還是認真地寫信。但是,自那天以後,他就不看王子的回信了。因為每當他想起與梅琳達站在一起的菲利普時,他胸口的疼痛就會越來越嚴重。
「總之,王子顯然是被我迷住了。他說我讓他有某種命中注定的感覺。還說不讀我的信就睡不著覺,他總是會在睡前讀一次我的信,以此為他一天的生活劃下句點!」
「那件事我真的聽到都要背起來了。」
珍妮每次來找彼得,都會把信上的內容一一詳細地念出來,然後重複再念一次,念到即使彼得不自己閱讀菲利普的回信也能知道內容。
距離畢業舞會還有半個月左右的時間,時間距離越近,珍妮的夢想也越來越膨脹。她為了穿上最適合自己的禮服,甚至戒掉了最喜歡的巧克力。珍妮深信自己會成為菲利普的舞伴。
「王子會到我家門口來接我吧?他一定會開一臺好車過來的。」
「他說他有駕照嗎?」
「當然啦。我說過王子的父親是英裔的貴族嗎?不覺得很不錯嗎?很浪漫。」
「不是也有可能……會找其他人當舞伴嗎?」
「怎麼可能?他跟我這麼熱烈地在信件往返耶。」
「但是,萬一──只是萬一──菲利普在和別人交往的話,妳要怎麼辦?」
彼得小心翼翼地問道。珍妮咂了咂嘴,用覺得心寒的眼神看著他。
「你為什麼老是潑我冷水?我就說了不可能會那樣的啊。」
「我只是說萬一……算了。」
彼得本來想說些什麼,但他最後還是閉上了嘴,珍妮瞇起眼睛催促他。
「什麼?萬一怎麼樣?」
「沒事啦。」
「什麼呀,你到底想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