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分化
打從我有記憶以來,每個瞬間都充斥著崔泰謙的身影。自我出生的那一刻起,不,早在我出生以前,我和那傢伙之間的不解之緣就一路延續至今。我倆的父母不僅是高中同學,後來還成了住在隔壁的鄰居,要是我們兩個對彼此一無所知,那才真叫怪事一樁。
崔泰謙個頭嬌小,從小就是個特別嬌嫩可愛的孩子,他比我矮了一個頭,有著圓滾滾的眼睛和白皙柔嫩的肌膚。那惹人喜愛的軟萌模樣,該怎麼形容才好?明明和我同齡,卻總是令我下意識地認為自己應該保護好他。
久而久之,我對待、照顧崔泰謙的方式自然變得與眾不同,我們每天一起上、下學,兩人可說是形影不離。對我幾近過度保護的行徑,那小子雖然也對我抱怨過幾回,但似乎也不算厭煩。早上他總會跑來叫醒愛睡懶覺的我,又或者當我與其他朋友玩在一塊的時候,他也會對我表現出吃醋的模樣,都是他並不討厭我的證明。
問題是,在那傢伙分化為Alpha之後,他便開始四下躲著我。起初是拋下我、自己一個人去上學,後來更是堂而皇之地對我避而不見,我就這樣不明就裡地與他漸行漸遠,時光荏苒,我們都已升上國中二年級了。
而當時的我,又是怎麼樣的心情?與其說是生氣,不如說更加失落。一個跟前跟後、總是黏著我的小子,突然之間再也不需要我,這個冷酷的事實讓我暗自神傷,無論跟誰在一塊都快樂不起來,腦子裡還會冷不防地冒出一些荒唐的想法,認為或許就因為我是個Beta,他才不願和我走得太近。
為什麼我沒能分化呢?心中那一絲小小的委屈瞬間膨脹開來。那傢伙肯定是因為我不是Alpha、而是一名沒能分化的Beta,才對我避而遠之,我表現出的關愛和執著,勢必也讓現在的他感到厭倦。每天夜裡,我都會埋首在棉被中暗自哭泣,直到那份空虛感逐漸散去。
然而,痛苦的日子倒沒有持續太久。
我是那天的值日生,因此稍微提早了一些到校。我踏進洗手間,正打算將抹布清洗乾淨,一股不明的緊張感就在這時倏忽攫住了我。我懷揣著奇異的不安,謹慎地推開每一扇門查看,卻在門扉緊閉的最後一間洗手間裡撞見了一名意想不到的人物。
「崔泰謙?」
崔泰謙整個人凌亂得一塌糊塗。蓬亂的頭髮、半敞的制服,我記憶中嬌小又珍貴的好友從來不曾令我感到如此陌生。靠坐在馬桶上、渾身癱軟的他,用那對迷濛的雙眼望向了我,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個瞬間。
「……李潤雨。」
我的目光落在他半隆起的褲襠之間。那小子很清楚我的視線已經觸及重點部位,但他並未出聲阻攔,不,應該說他根本無力勸阻才是。
我手裡的抹布應聲掉落在地,吱呀一聲,洗手間的門也在身後闔上了。我什麼也沒過問,只是一語不發地替崔泰謙穿上衣物,扣好襯衫的釦子、拉上褲頭的皮釦,然後小心翼翼地將他嬌小的身軀摟進懷裡。
「沒事的。」
我只是本能地察覺到,在他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他為何無力抵抗,又為何不想著尋求幫助、只能任憑自己疲軟無力地癱坐在這裡。
這種事在過早分化的Alpha身上時有所聞。他們身上無法掩藏的費洛蒙直接暴露在外,意外促使Omega發情。崔泰謙本身就是優性,他身上的費洛蒙旺盛到就連不在發情期的Omega都會被沖昏頭,據說那一天,被崔泰謙弄到不慎發情的那名Omega,就是一位剛分化不久的三年級學長。
「我討厭Omega。」
我的肩膀逐漸濡濕,也感覺到躲在我懷裡的小小身軀不時抽噎,傾訴著傷痛和委屈。我明白過來,這小子在躲著我的這段時間裡都經歷了些什麼。
「……真的超討厭。」
他那股抑鬱的氣憤叫人心疼,混雜著一種無法擺脫的無力感、對鼓脹下體的怨懟,還有些許羞恥。比起遭人騷擾侵犯的事實,自己不經意間讓Omega發情這件事似乎更讓他委屈惱怒。畢竟,一如Omega會被Alpha的費洛蒙刺激,Alpha會對Omega的費洛蒙產生反應,也是無可避免的生理現象。
崔泰謙壓低聲音、啜泣了許久,直到其他孩子進出洗手間好幾回,直到上課的鐘聲響起。
不知道就這樣過了多久,他才用幾乎細不可聞的聲音喃喃道。
「還好你是Beta。」
在那天過後,我和崔泰謙的關係恢復如初。不,和以前還是有些不同,我對他加倍的保護寵溺,他也更依賴我了。
唯有在我一人面前,他不必掩飾難為情的一面,我又是個不受費洛蒙影響的Beta。當時比同齡人發育得更好的我,對崔泰謙而言便是不可多得的支柱。
我很慶幸。雖然對他有些抱歉,不過我很高興我是他唯一的安身之處。只要在我身邊,崔泰謙就不必勞神費力地調節費洛蒙,這也令我感到滿足。讓他穩定安心、時刻守護著他,唯有我才能提供的這種陪伴逐漸讓我產生一種錯覺,誤以為崔泰謙永遠都需要我的保護。
「……你又長高了?」
然而沒過多久,我就意識到我的自以為完全大錯特錯。因為隨著時光飛逝,崔泰謙也在不知不覺間慢慢成長。
起初,他差不多能與我平視,沒多久,身高就超越了我。個頭抽高了、肩膀變寬了,不僅他的手、腳都變得寬大厚實,他也學會了調節費洛蒙的方法。過去顯得精巧漂亮的五官,現在更添一分深邃。
「嗯,每次量的時候都有長高一點。」
崔泰謙無須再待在我築起的保護網之中,揮之不去的空虛感毫不留情地轉變成焦慮。我依舊是一名Beta、依然原地踏步,崔泰謙卻已成長為一名高大帥氣的Alpha,感覺似乎離我越來越遙遠。
「沒事的啦。」
每當我顯得格外焦躁的時候,崔泰謙就會若無其事地笑笑、伸手揉揉我的腦袋。他總愛用寬大的手掌蓋住我的頭頂,再輕輕撥弄腦後的頭髮。這小子確實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我,但效果卻微乎其微,他親切的觸碰只會給我一種短暫的安心感,卻不是一個根本的解決之道。
雪上加霜的是,崔泰謙的人氣也跟著水漲船高。我不是說他還像以前那樣會遭到一些變態Omega糾纏,而是有越來越多人只要一瞧見這小子就漲紅了臉,上高中的時候,每天早上,他的課桌上也有很高的機率會被放個信封。
「又收到情書了。」
我不樂見這種情況,也不打算樂觀其成。我很高興他能過得安全無虞,但也害怕他像以前那樣對我不理不睬,我總不自覺地擔憂他會說他不需要一個無能的Beta,然後毫不猶豫地離我而去。
「煩死了……」
然而,崔泰謙既沒有對我避不見面,也沒跟其他人交往,只是每當他看到那些擺在桌上的情書,就會粗魯地把它們一一揉爛。
「喂,你怎麼能這樣啦。」
對於他這種魯莽行徑感到慌亂的反倒是我。眼見崔泰謙將那皺巴巴的信封一把扔進垃圾桶中,我只能不知所措地望著剛剛才清空的垃圾桶。那信封孤零零地躺在藍色的垃圾桶裡,讓我的心情也有些異樣。
「送信的人一定很受傷。」
聽見我小聲嘀咕,那小子便無言地笑了起來,並且一屁股在我身邊坐下,輕聲嘟囔道。
「那封信上全都沾滿了Omega的費洛蒙,有夠不爽的。」
雖然我們都已經十九歲,但崔泰謙仍未能擺脫心理的創傷。只要Omega從旁經過他就會皺起眉頭,不小心碰到Omega的費洛蒙他也會瘋狂地洗手,他會拒絕那些人的告白,基本上也都是因為他對Omega的恐懼心理。
「……啊,有費洛蒙。」
每當這種時候,我的心情就有些微妙。我對於自己是個Beta這件事頗為不忿,但偶爾又會為了自己不是Omega感到心安。以前,我因為是個Beta才得以守護那小子,現在,又正因為我不是Omega,才能待在那小子身邊。
「李潤雨,雖然你大概不知道……」
崔泰謙訕訕地避開我的視線。或許是怕自己的不快表現得太直接,他有些難堪地壓低了目光。
「費洛蒙這種東西就是這樣。一碰到物品就會染到、擦肩而過也會沾上,它可不是什麼屏住呼吸就完全聞不到的玩意。」
「……嗯嗯。」
我很難百分之百地理解他的意思。這麼說好了,我就是個Beta,儘管人人都說這小子的費洛蒙極具魅力,我也毫無感覺。話雖如此,我也曉得再這樣下去,他會連日常生活都困難重重。
「那個,你討厭費洛蒙這件事,要是接受治療會不會改善一點啊?」
「啊?」
我只是隨口一問,崔泰謙旋即露出那是什麼鬼話的神色,衝著我眨了眨眼。那小子深邃的瞳眸沒有絲毫微動,直勾勾地盯著我。
「我幹嘛治療?」
他的嗓音極度平靜,不,好像甚至有些慍怒。
「別跟Omega來往不就行了,我才不用治療。」
一說完,崔泰謙便閉上眼睛趴倒在桌上,意味著這話題也就到此為止。我靜靜地望著那小子的後腦勺,好半晌才低低嘆了口氣。
「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伸手輕撫他蓬鬆的頭髮,伏在桌上的雙肩微微抽動。我小心翼翼地撥弄著他的腦後,就像那小子在安慰我時所做的那樣。
「我只是擔心你。生活裡難免會碰到Omega,你總不可能永遠躲著他們嘛。」
「……明明就已經好很多了。」
從他悶聲咕噥的回答聽來,他的氣似乎已經消了大半。事實上,崔泰謙說的也沒錯。比起中學時期只要一瞥見Omega就嚴重恐慌,現在的崔泰謙確實進步了不少。雖然臉色依舊不好看,但已經不至於拔腿就跑或怕得發抖,反倒更像是種嫌惡。
我怕再討論下去又要說錯話,於是一語不發地點了點頭,也用撫摸著腦袋的手順勢輕拍了拍他的背。崔泰謙悶不吭聲地將臉埋進臂彎,稍稍露在胳膊外的耳朵似乎變紅了一些。
「你又發燒了,崔泰謙。」
小時候,個頭瘦小的崔泰謙就經常時不時地發燒。雖然現在他的身材早已比我更高壯也更結實,但每當這種時候,他的身影就會和以前那個嬌小又脆弱的崔泰謙彼此重合。當然了,這小子不會曉得,這是只屬於我一個人的祕密。
「你睡一下,等班導來了我叫你。」
崔泰謙沒有回答,只是將腦袋轉了個方向、背向另一邊。冷淡的傢伙。我內心暗自嘀咕著,又摸了摸他圓潤的後腦勺。聽著他的呼吸聲在耳邊迴盪,他似乎很快就睡著了。
那是一段平靜安逸的時光。即使崔泰謙不再是Omega的頭號目標,我也不必再費心守護這傢伙,我們依然維繫著友誼,看似不會被打破的安穩日常寧靜而美好。
「……幸好,我不是Omega。」
我漫不經心的慨嘆並未傳進崔泰謙耳中,事實上,這句話也不帶什麼別樣的情緒。反正無論他討厭Omega、抑或對Omega深惡痛絕,都跟那時的我毫無關聯。
但就在那年冬天,我分化成了Omega。
2再會
「……Omega啊。」唉,我深深嘆了口氣。坐在我旁邊的新生露出些許詫異的神色,但我並沒有解釋的心情。腦中不斷浮現各種記憶片段,沉甸甸地壓在胸口,儘管我心情沉重,朴成宰那個不懂得察言觀色的大塊頭卻依然故我地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來來,哥!喝一杯嘛,乾杯!」
打著迎新的名義展開的這場酒局已經來到第三個鐘頭。至於我一個高年級生又怎麼會跑到什麼迎新來,實在是因為無論我怎麼推諉勸說,要大家別管我、儘管自己去玩,卻仍被大夥不由分說地拖到了酒桌上。
理由也沒什麼特別的。就只是因為我去當了個兵(當了個兵:韓國多數男生會選擇在高三畢業後,或是大一、大二時先休學,服完兩年兵役再完成學業。)回來,而那幫老同學都還沒畢業,一碰面大家就開心地拉上了我。這些傢伙嘴上說著什麼好久不見,其實明明連我什麼時候去當的兵都不清楚,也不曉得是在興奮個什麼勁。盛情難卻之下,最終我只得隨著他們來到系上同學聚會的酒館。
「喂喂,喝慢一點,你喝多了。」
「哎呀,潤雨哥你都退伍了,喝醉又有什麼關係!」
換成別人看到這模樣,還以為退伍的人是他呢。我搖著頭,往旁邊挪了挪位置,坐在我旁邊的新生悄聲問道。
「學長,你已經當完兵了啊?」
「嗯?喔,對,我退伍後才復學的。」
「喔喔,原來是這樣,所以學長才戴著帽子。」
新生伸手指了指我壓得低低的黑色球帽,我草草點點頭,反射性地碰了碰帽簷。其實我已經退伍好幾個月,執意戴著帽子並不是因為這個原因,但要多解釋些什麼,又一言難盡。見我不置可否,新生便用奇妙的目光注視著我。
「不過,學長……」
「乾杯呀,乾!」
新生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朴成宰那少根筋的吆喝硬生生打斷。那傢伙腳步虛浮地朝我走來,把我的酒杯斟得滿滿的,催促大家舉酒乾杯。光看著那幾乎溢出杯口的燒酒,胃裡都覺得難受。
「你們喝吧。」
現在不是喝酒的時候。嘈雜喧鬧的酒館、爛醉如泥的同學,全都讓人感到頭昏腦脹、混亂不堪。再加上每當酒館的大門一開一闔,總有不祥的預感湧上我的嗓子眼,一股不安感揮之不去,生怕下一個進門的是企管系的人。
「這杯要敬什麼?」
「隨便啦,都行。」
雖然我擺了擺手隨口打發他們,但我那些同學看來壓根不想馬虎,甚至還找上幾個相對活躍的新生,催促他們商量幾句有意思的敬酒詞出來。這些傢伙,以後要是進入職場,肯定會變成最愛倚老賣老的那種職場前輩。我正暗自咂舌,坐我身邊的那個新生卻調皮地笑著舉起了酒杯。
「那麼,就敬『潤雨學長退伍』怎麼樣?」
「不是,這是迎新耶,幹嘛提我退伍……」
「喔,好主意!就這個了!」
這個結論立刻被付諸行動。朴成宰高高舉起幾乎要滿出來的酒杯,拉高嗓門嚷嚷著。
「敬潤雨哥退伍,乾杯!」
「乾杯!」
透明的燒酒杯相互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作為當事人的我根本懶得舉杯,那些傢伙則早已喝得爛醉,又開始「喝、喝、喝」地勸酒、催酒。
「潤雨哥,恭喜你退伍!」
「後備役,以後是後備役囉!」
「哇!復學生唷!」
看著這些傢伙一人一句起烘個沒完,我搖著頭又嘆了口氣。那句祝賀我光是今晚就已經聽了十五遍,就連我自己的家人都沒這麼隆重……,當然了,比起恭喜我退伍,藉機暢飲顯然才是最主要的目的。
噹啷──
酒館大門再度敞開,我下意識地蜷起身子,直到我察覺進門的只是個不認識的陌生人,這才敢重新端正坐姿。唉,就是因為這樣我才不想來喝酒啊。
事實上,我也知道我的擔憂是多餘的。別說酒館不止這一家,企管系本就人數眾多,他也沒有理由選擇加入這種酒局,更何況,以那小子的個性,大概根本就不會參加什麼聚會。
就怕有個萬一,我還是微微抬高帽簷窺探一眼,果然沒見到什麼熟悉的面孔。不過,我本來就沒感覺到他的費洛蒙,至少能確定人一定不在店裡。
「那個,學長。」
一想到這裡,我終於稍稍安心了些,緊繃的肩膀也放鬆了下來。
「嗯,怎麼了?」
於是我帶著輕鬆的心情回應那新生,然而,一迎上他的目光,我就不禁打了個哆嗦。只見那名新生正以執著的眼神盯著我的臉猛瞧,從眼睛到鼻子、從鼻子到嘴角,這小子明明整整小我五歲,卻不知好歹地當面將我打量了一番,然後好奇似的歪了歪腦袋。
「學長為什麼要去當兵呀?」
只能說,這提問未免也太沒頭沒腦了。作為一個韓國人,又身為一名男性,你偏偏要追問他為什麼要服兵役,這叫人怎麼回答呀?我皺了皺眉,試圖釐清對方提問的意圖。見狀,新生面帶笑容開口說道。
「不是,因為學長你……」
噹啷──
我聽不清他後來都說了什麼。因為酒館大門敞開的聲音一響,我的全身也瞬間僵直得無法動彈,咯登,心臟直沉了下去。我還沒來得及回過頭確認,同系的其他同學已經猛然起身,大聲招呼著。
「崔泰謙你來啦!」
完了。我滿腦子只有這個想法。我反射性地壓低了帽子,引得新生投來訝異的目光,用不著特別觀察,都能輕易察覺我整張臉已是面如死灰。
「潤雨學長?」
「不要叫我。」
「……什麼?」
心臟撲通撲通地加速。縱使距離老遠,我都能感受到那費洛蒙充溢全身。從一進門的剎那,那人的存在感便非同小可,好像生怕有人不曉得他是個優性Alpha似的。
「……那是誰呀?Alpha?」
「費洛蒙太猛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