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高興《旅行之閱 閱讀之美》有了繁體版,當然首先要感謝黃榮華先生。簡體版出版已經有兩年的時間,且有了第二次印刷。此次繁體版對比簡體版最大的增補是加入了另外十幾個國家的照片,看似同一種文字卻有了不同的樣式。我已經行走過五十個國家和地區,卻從來沒有來過臺灣。從小最愛聽台灣流行歌曲,長大一些最愛看大陸赴台的作家作品和台灣電影,比如胡適的文字和楊德昌的影像,我的成長深受台灣文化的影響。台灣無疑是自己的另外一片精神家園,我甚至想像赴台「連見面時的呼吸都曾反覆練習」。這不得不說是弔詭的,好似人生的諸多不可解釋。
這本書又何嘗不是呢?!我在旅行中的隨拍怎麼會有朝一日給我帶來一點點虛名?在我對圖片的文字註解絞盡腦汁完成時的得意,現在看來也不過是牙牙學語而已。更造次的是,這本書的衍生產品「閱讀之美——顧曉光攝影展」兩年來已經在大陸展出五十餘次,我不經意間扮演了閱讀推廣人的角色。
那我推廣的是什麼?這些展覽中的主角既有武漢鬧市菜場大媽、北京街頭停車收費員,也有尼泊爾、墨西哥、美國、法國的底層民眾甚至流浪漢。這樣的畫面也許沒有多麼鮮豔的色彩和美顏工具助襯,甚至也無須賣弄攝影技巧,可他們和這些閱讀場景卻觸動了我,使我有足夠的衝動去捕捉這些瞬間。此時,閱讀超越階層。這也許可以讓我心寬一些。
每張照片背後還都可能有一個可讀可誦的故事,比如給我較深印象之一的在北京大學東門外看到的閱讀情景。這位老先生衣衫老舊,未經修整的鬍子,一副流浪漢模樣。他在十字路口的冷風中讀書,非常專注,以至於我前後左右拍攝他時,他都毫無察覺。當我注意到他看的書名時竟有些意外,這本書竟然是周國平所著的《尼采:在世紀的轉捩點上》。
我無暇去探究這位「流浪漢」和尼采的關係,或者說去聽聽他對於尼采哲學思想的看法,我主觀地將這個場景與南朝宗少文「臥遊」等同起來。宗少文在室內看著地圖能雲遊名山大川,彈琴操鼓,眾山皆響。他們不用遵循「剛日讀經,柔日讀史」之律,以自己的方式感受世界。
我這兩年再也沒有見過這位愛書的老先生。因為城市規劃,北京已幾乎見不到此類人群。在全球化的今天,北京變得越來越特殊,少了些煙火氣,這已不僅是羅大佑在台灣戒嚴時期「眼看著高樓蓋得越來越高,我們的人情味卻越來越薄」所描寫得那般。現在也很難找到一位能夠代表北京的作家,就像近百年前老舍給予我們的京味兒文學。他筆下的北京人幾無達官貴人,大多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各色人物。芸芸眾生,百像群立,或可憐,或可鄙,亦可愛,亦可悲,用幽默的筆法化解悲涼,以批判的視角思考北京文化,借英國等異邦審視古老的中國。他筆下的北京沒有那麼詩意,卻處處飽含深情。值得一提的是,老舍大多數代表性的作品並不在北京所寫,內容卻無不深入到這座古城的肌理中。
城市就像人一樣,千姿百態,各有其美,唯有可愛最讓旅人著迷,而這其中便有它對於歷史的反思和敬畏。在這方面,柏林甚至是性感的。30年前的11月9日,橫亙在東德和西德之間28年歷史的柏林牆開放,並於1990年6月正式拆除。柏林這座世界級城市飽經風霜,它曾是普魯士王國、德意志帝國、威瑪共和國和納粹德國的首都,「二戰」後,因為這段冷戰歷史愈顯獨特的魅力。它對於納粹和東德專制歷史的反思以藝術化的各種形式呈現。
1933年5月10日,納粹在柏林倍倍爾廣場公開焚燒被他們稱為「非德國(un-German)」的書籍,其中有我們熟知的海明威、卡夫卡、茨威格等人的作品。這個活動繼而蔓延至全國很多城市,2017年,德國卡塞爾文獻展的主展「書之派特農」設在弗里德里希廣場,因此地也是當年納粹焚書之所。今天,倍倍爾廣場中心的地下挖出一片空間擺放了可裝兩萬冊圖書的空書架,任何人透過地面的玻璃都可以看到。同時,旁邊一個標識牌,用海涅於1820年所寫的「焚書之地必將焚人」的警言以銘記此悲劇不再出現。
但即使在二十一世紀,這種焚書的事情並不鮮見,遠到土耳其政府,近至甘肅省鎮原縣圖書館。閱讀本可讓人突破成見,寬厚地理解這个世界,打破固有意識的壁壘,讓心中的牆慢慢瓦解,但現實並非如此。因J.K.羅琳公開反對川普,一位17年的哈迷表示很失望,焚燒了自己全套的《哈利•波特》,並在Twitter上@了羅琳。羅琳回應說:「你可以給予一個姑娘介紹一本關於獨裁者興亡的書,卻依舊無法讓她思考」。
誠哉斯言!人們因好奇而閱讀,卻不見得因閱讀而思考。這不是簡單地用「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所能解釋的。比爾•蓋茲說:「我最喜歡通過閱讀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雖然我很幸運能在工作中認識許多有趣的人,走訪很多迷人的地方。但我仍然認為閱讀是探索自己感興趣事物的最佳途徑。」蒙昧的好奇是否能夠通過閱讀帶來智識的思考?隨著閱讀越來越深入,在北京的我變得越來越難以回答這個問題了。
希望台灣的同仁惠示答案。
顧曉光
二零一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於北京大學燕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