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畢業卻只有22K!」
「為了國家的開發,卻連家都沒有了……」
在我們現在的生活之外,
有沒有一種更好、更理想、更公平、更正義的生活存在?
我們距離那樣的生活多遠?
我們少了什麼?被剝奪了什麼?
◎經典重讀導師楊照深入淺出,剖析哲學鉅著《資本論》。
◎以實際的生活情境為例,徹底理解馬克思與其重要概念。
◎讀懂《資本論》,為目前生活處境提供另一種思考方向。
◎現在閱讀馬克思,得以找到生活下去的尊嚴
在馬克思辭世的一百多年後,資本主義的發展已經足以印證他當時提出的警告。
他的《資本論》如一則巨大的預言,預先看到資本主義可能帶來的浩劫,此時此刻當我們困惑於當代生活的困境,不理解國家與我們的生活是如何演變成目前模樣時,閱讀馬克思,可以讓我們理解兩岸政治是如何因為經濟而改變、大學生22K弔詭之處何在、經濟必然影響政治的理由。
聆聽這位哲人百餘年前發出的巨響,無法改變崩毀的現狀,卻能看清楚在巨大的資本怪獸之前,國家機器是如何渺小,而身為個人的我們至少能找到一己生活下去的尊嚴。
◎如果你覺得活在一個不公義不平等的世界,
那麼,我們距離理想中的世界有多遠?
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批評,來自於他對人的真實性的尊重與堅持:在我們的生活之外,理應有一個更理想、更完美、更公平的狀態。
換句話說,如果我們誠實面對自己的生活,認為當中有扭曲與不公義,那麼我們應該自問:
有沒有一種更好更公平的生活存在?我們少了什麼?被剝奪了什麼?而理解了這些問題的本質後,我們所追求的美好社會,才可能達到。
◎還原馬克思,理解《資本論》核心概念
馬克思,他的學說被嚴重誤解,在生前也往往「一個馬克思,各自表述」。而共產主義社會的垮台,讓馬克思甚至被認為只是個不得志的人,才批評資本主義。然而,在他寫出《資本論》的一百多年後,全世界已經籠罩在資本主義帶來災難的此刻,終於可以還原馬克思初始的面貌,客觀理解《資本論》。楊照在本書中,深入淺出地導讀馬克思《資本論》裡重要的概念,談資本的本質、釐清「分配」、「資本」、「異化」等概念,探討人在資本主義的社會中,如何與工作、物品、乃至於自己產生種種異化。
◎讀完本書,你將理解:
---資本如何跨越國界,影響另一國的政治。
---人,物,金錢之間的異化關係
---分配—《資本論》的核心概念
---「剝削」「操控」「勞動價值」「剩餘價值」
---馬克思對現代生活的實質貢獻
作者簡介:
楊照
本名李明駿,1963年生,國立台灣大學歷史系畢業,美國哈佛大學博士候選人。曾任民進黨國際事務部主任、《明日報》總主筆、遠流出版公司編輯部製作總監、國立台北藝術大學兼任講師、《新新聞》總編輯、總主筆、副社長,現為「新匯流基金會」董事長,並在「98新聞台」及「Bravo 91.3」主持電台節目。
楊照擅長將繁複的概念與厚重的知識,化為淺顯易懂的故事,寫作經常旁徵博引,在學院經典與新聞掌故間左右逢源,字裡行間洋溢人文精神,並流露其文學情懷。近年來累積大量評論文字,以公共態度探討公共議題,樹立公共知識分子的形象與標竿。
著有:
長篇小說──
《吹薩克斯風的革命者》、《大愛》、《暗巷迷夜》。
中短篇小說集──
《星星的末裔》、《黯魂》、《獨白》、《紅顏》、《往事追憶錄》、《背過身的瞬間》。
散文──
《軍旅札記》、《悲歡球場》、《場邊楊照》、《迷路的詩》、《Cafe Monday》、《新世紀散文家:楊照精選集》、《為了詩》、《故事效應》、《尋路青春》、《我想遇見你的人生:給女兒愛的書寫》。
文學文化評論集──
《流離觀點》、《文學的原像》、《文學、社會與歷史想像》、《夢與灰燼》、《那些人那些故事》、《Taiwan Dreamer》、《知識分子的炫麗黃昏》、《問題年代》、《十年後的台灣》、《我的二十一世紀》、《在閱讀的密林中》、《理性的人》、《霧與畫:戰後台 灣文學史散論》、《如何做一個正直的人》、《想樂》、《想樂2》,與馬家輝和胡洪俠合著《對照記@1963:22個日常生活詞彙》與《忽然懂了:對照記@1963》。
現代經典細讀系列──
《還原演化論:重讀達爾文物種起源》、《頹廢、壓抑與昇華:解析夢的解析》、《永遠的少年:村上春樹與海邊的卡夫卡》《馬奎斯與他的百年孤寂:活著是為了說故事》、《推理之門由此進:推理的四門必修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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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試閱
在現實之外,是否存在更理想的生活?
在閱讀馬克思時,我們可以不斷思索、不斷自問一個哲學問題:你在生活中有多大的自由?有多少因素、力量在拘束你,讓你無法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人,甚至讓你無法想像自己能夠成為甚麼樣的人?有沒有一種更好、更理想、更自在、更公平、更正義的生活存在於這些拘束之外?那樣的生活,和你目前所過的現實生活有著什麼樣的差距?如何衡量、描述現實生活和那更好、更理想、更自在、更公平、更正義生活之間的距離?從現實到理想,少了甚麼、需要甚麼?
馬克思就是隨時心存這些問題,所以那樣看世界,並發展出那樣的批判理論。有一種簡單、通俗的馬克思否定論,將他說成一個不得志的人,一個窮酸秀才,自覺懷才不遇,所以看不慣這個現實世界的一切。其實馬克思的批評是出於非常清楚且獨特的哲學信念,來自於他對人的真實性(authenticity)的尊重與堅持。
人的真實性(authenticity),指的就是人所過的生活,和自我潛能合而為一,不需要另外去塑造、迎合其他外在標準的自我;這樣的人才是真實的人。或以黑格爾式的哲學語言來說,就是人的形式與內容徹底合一。
也就是你內在的所有美好潛質,都變成你身上的現實。你的理想就是你的現實,你的現實就是你的理想,形式與內容徹底合一。馬克思也以同樣的哲學立場來解釋民主。民主和王權有何不同?馬克思說得很清楚──民主在政治上絕對且獨特的地位,就在於其形式與內容的徹底合一。,在民主制度中,每一個人所做的個別決定,同時也是整個社會的決定。而君主王權,則是社會中每一個人所做的決定,必須屈從於君主的決定。社會由人民所組成,但社會的現實卻不是由人民所決定,其形式與內容之間,顯然有著巨大的差異。
用這個標準,就連共和下的代議制度,都做不到形式與內容合一。社會成員的思考與決定,必須經由代議士解釋、立法,才成為社會現實,這中間就必然存在著差異或距離。真正理想的民主政體,是人民思考與決定的總和,就能構成社會現實。一個國王宣稱為人民著想所訂定的法律,絕對不可能等同於每一個人的真正需要,其所設定的形式,與實現的內容明顯是不相符的。
馬克思如此評斷政治體制,他也以同樣的概念評斷人生。這是一種只能用哲學概念來理解的標準,無法化為我們今天熟悉的具體條件──擁有兩百萬、兩千萬或找到一個錢多事少離家近的工作……之類的例子來說明。馬克思要的,不是任何這種具體條件所構成的生活,而是人能實現其自我形式的自由「真實」生活。
馬克思所關心的,是由群眾所組成的社會,如何能讓人活得「真實」。因此他最在意分析的,就是甚麼樣的社會因素或力量會阻礙人活得「真實」。他為什麼痛恨資本主義?為什麼要以強烈批判的筆調寫出一本厚厚的『資本論』?因為在他的哲學之眼中,資本與資本主義是人與「真實」之間的最大阻礙。
資本當然是人造的產物。由私有財產制發展而來的資本,本來是人類用以追求美好生活的一種手段或工具。但這工具後來卻愈長愈大,長成了一個回過頭來威脅、綁架、乃至吞噬人類的怪物。馬克斯撰寫『資本論』的用意,一方面是讓我們看清這隻怪獸的扭曲面目,另一方面則是要描述這隻怪獸究竟是如何形成的。
『資本論』既是經濟學、政治經濟學、也是政治經濟批判。在描述、分析資本的同時,馬克思也在進行批判,並提出應如何消滅這隻怪獸的主張。三者在文本中緊密結合,無法分開。這便是『資本論』的核心精神,以及由此核心精神衍生而出的特殊論理方法。
工廠制度改變了人與工作的關係
馬克思的『資本論』從釐清人、與人所製造出來的事物間的關係出發。人原本是以主人或創造者的身分與自己製造的東西發生關係,然而到了十九世紀,尤其是在十九世紀的英國,這種關係顯然發生了巨大變化。
變化起自於工廠制度的建立。工人取代了原來的工匠,舊有的工匠傳統圍繞著許多簡單的常識與道理,一旦變成了工人與工廠,這傳統就不再能夠成立了。
在工匠傳統中,一個鐵匠花三小時打一把斧頭,花一小時打一把榔頭,那麼理所當然的,斧頭一定比榔頭貴。此外,一個鐵匠打三把斧頭所能得到的收入,一定是打一把斧頭所能得到的三倍。然而如此理所當然地計算,換到了工廠制度裡卻不再適用。工廠制度的核心因素是工資。工人身分的一項特色,就在於他們是領工資的。
傳統社會中曾有一種流浪工匠(journyman),他們的收入類似工資。不過那是因為他們沒有自己的店舖,無法參加行會,只好幫擁有店鋪的工匠打工。在傳統社會裡,流浪工匠被視為是不正常、不幸的人,是正常工作關係的偏離。而他的想法與選擇,必定是努力跳脫流浪工匠的狀態,成為行會下的正常工匠。
可是工資關係卻是工廠制度中的正常狀況。原本被視為偏離正軌的例外,在工廠裡卻被普遍化了,於是出現了一些原先工匠環境下難以理解的情況。例如一個工人在工廠裡,不論生產多些還是少些,獲得的都是同樣的固定工資。套用亞當.斯密在『國富論』裡舉的例來說,一個工廠裡每一個工人原本要花三天才能磨出一根針。但在工廠老闆獲得了新的知識後,不再讓每個工人從頭到尾做一根針,而是把工作流程切分開來,讓他們各自負責其中一個程序。如此分工後,生產效率增加了,變成三個工人每一天可以合作做出三根針來。從結果上說,本來三個人三天才能生產三根針,現在一天就生產三根針。奇怪的是,生產結果增加了三倍,但工人的工資絕不會隨之增加三倍,最有可能發生的狀況是──由於每個工人的工時和原本相同,因此他們依然領原本的工資。
如果工作流程進一步改變,引進了機器,或許三個工人一天就可以生產九根針。生產結果又提高了三倍,但工資呢?仍然和原本一樣!這中間的落差,就是在原本工匠環境下無法理解的。三天造一根針所領的工資,和一天平均造三根針是一樣的。生產的結果明明會帶來不同的利潤,這些針明明是透過工人的勞動生產出來的,但多出來的利潤卻與工人無關。這八倍差距的利潤都到哪裡去了?
除此之外,還可能發生更奇怪的事。 一個過去三天生產一根針的工人,後來變成一天生產三根,然而工廠的老闆卻宣布:雖然造出了這麼多針,但並沒有那麼多消費者買針,因此只得降低工人的工資。產量增加,收入卻反而減少!這叫一個工人如何能理解、如何能接受?
工廠制度剛出現時,工匠變成了工資工人,但他們不可能那麼快就遺忘原本的傳統工匠價值觀。從工匠到工人,這中間究竟發生了甚麼事,困惑了許多人,也刺激了許多人從不同角度加以解釋。
而馬克思,就是提出重要解釋的其中一人。
資本不斷自我擴張的本質
「資本再生產」是馬克思的另一個重要概念。有錢人在甚麼時候變成了「資本家」?他們的錢在什麼時候變成了「資本」?當追求以錢滾錢變成了目的,賺來的錢要用於什麼實際用途變成了其次,這種錢就成了「資本」,如此運用錢的人就成了「資本家」。
資本最根本的運作邏輯是不斷擴張。在擴張的過程中,資本與資本之間必然會產生競逐關係。商業資本的競逐帶有很高的運氣成分,投資任何生意都可能有賺有賠,有時賺得多,有時賺得少。然而當資本被運用於購買或確保生產工具,也就是轉型為「工業資本」時,遊戲規則就改變了。
有了機器、蓋了工廠,就能夠雇用「工資勞動者」,也就能以剝削他們的「剩餘價值」來獲利。資本愈大、機器愈多、雇用的工人愈眾,當然就能獲取愈高的利益。這是個明確的「資本再生產」規律──資本愈大獲利愈多,大資本比小資本來得有利。
愈大的資本,能夠累積愈多的「剩餘價值」,創造愈快愈有效率的資本累積。大資本會很快將小資本拋在腦後,逼迫小資本想盡辦法壯大以與之競爭。因此馬克思預言:一旦資本家控制了生產工具,資本就必然會變得愈來愈集中,因為資本的本質是擴張性的,而且愈大的擴張愈快,也會積極地併吞較小的。規模同時也決定了「資本再生產」的速度與效率。
這個概念引出了馬克思有名的歷史決定論──資本主義社會最終將只剩下大資本家和無產階級,中間的小資產階級注定要消失;他們要嘛就累積擴張手中的資本,變成大資本家,要嘛就失去手中的資本,淪為無產階級工人。這是根據資本運作的邏輯所作的推論。
馬克思將「資本家」視為一個概念,而不是一個實然的歷史現象。對於他心目中對「資本家」的定義,最精確的描述就是「資本的人格化」:資本家不是一個具體的人,而是由資本所定義、為資本所操控的一種反應、一種活動。
現實中的確不乏仁慈、慷慨的資本家,但這對馬克思而言並不重要。作為「資本的人格化」,資本家具備了追求資本不斷擴張的天性,必須不斷尋找更有效的方法來剝削「剩餘價值」,和工人的利益當然處於完全相反的立場。實然中仁慈、慷慨的資本家不過是少數的偶然,改變不了資本家的本質,更改變不了資本家的定義。
作為「資本的人格化」,資本家的生命主要是為資本服務,創造更多的「資本再生產」,幫助資本不斷擴張累積。他的貪婪不是出於個人所選擇的道德墮落,而是其社會角色所帶來的必然。就算他將賺來的錢捐出去做慈善事業,也不會改變他幫助資本擴張時的貪婪本質。
很多人說馬克思是個煽動家,以他的作品煽動仇恨,但我們應該公平地認清馬克思究竟煽動了什麼樣的仇恨。馬克思的理論並沒有煽動讀者仇視資本家,因為資本家不過是「資本的人格化」,也是由資本所驅使的。真正該仇視的是資本、是資本的本質、是內在於資本的那份不斷自我擴張的動能。工業資本及工廠制度的形成產生了剝削「剩餘價值」的方式,導致包括資本家本身在內的一切都被捲入、扭曲。
資本家同樣陷入了目的與手段的錯亂中,滿腦子想的都是讓資本不斷擴張、不斷累積,卻不知道擴張了、累積了之後要做什麼,一心認為今天的擴張,是為了明天更大的擴張;今天的累積,是為了明天更豐厚的累積。馬克思並沒有煽動我們仇視資本家,畢竟該仇視的不是資本家,而是那個吞噬了所有的人的大怪獸體系。仇恨資本家並沒有意義,打倒資本家相對的也太容易了,真正困難的是拆解那個體系、顛覆這套資本運作的邏輯。
馬克思思想的實際作用
我曾經很認真地自我定位,得到的結論是在今天的台灣這種環境下,我選擇當一個「失敗主義的左派」,或「失敗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如果你開始對於甚麼是馬克思主義有了一點概念,也有了一點興趣,應該就能帶點同情地了解我為什麼要特別提「失敗主義」,以及「失敗主義」指涉的是什麼樣的立場。
馬克思思想帶有高度浪漫的理想主義色彩,以及更高的現實批判力量。他為我們提供的是個哲學思辨的基底,也是個徹底激進的解決方案。至於他既沒有、也不可能為我們提供的,是實際的行動步驟。換句話說,馬克思長於體系批判,但若要真正推翻這套體系並進一步取而代之,那麼馬克思主義就必須形成另一套體系。那恰恰是哲學出身、在書房與圖書館中度過一生中絕大部分時間的馬克思最無能為力的一環。
馬克思沒有那種現實感,更沒有那份入世的強悍去規劃、執行這類奪權行動;列寧、史達林才有那種近乎殘酷的強悍權力慾。然而,列寧、史達林以這種強悍權力慾所建構起來的體系,絕不可能保留馬克思的抽象理想特質。
在人間建立一套取代資本主義的共產主義體系,顯然是一場失敗的試驗,從俄羅斯、東歐到中國,甚至是一場大悲劇,使得今天的我們無法再夢想建立一個共產主義天堂。馬克思所想像的那套體系,需要遠比現實中的人類高貴得多的精神,尤其是在政治權力的運用上。這點我看得清清楚楚,也全然接受。
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應該把馬克思與馬克思主義「掃進歷史的垃圾桶」裡。正因為共產主義天堂注定失敗,正因為我們今天必然要活在一個資本主義的社會體系中,我們更需要馬克思與馬克思主義。馬克思與馬克思主義提供了一種外於資本主義的標準來讓我們看待人生、看待社會,至今仍然足可以在對照中讓我們明瞭:資本主義這套價值並非唯一,亦非必然。
馬克思思想有助於避免資本主義體系陷入邪惡的深淵。過去一百多年來,馬克思思想最大的實際作用,並不是體現在共產黨執政的國家,反而是在實行資本主義的地區。雖然仍然稱之為「工資」,但十九世紀的英國工人和今天的台灣工人所領的工資,已經有了天壤之別。那時候哪有加班費?哪有健保?哪有最低工資保障?哪有資遣費?老闆支付工資就買下了你這個人的勞動力,哪來那麼多囉哩囉嗦的規定?
今天的勞動者擁有屬於自己的基本權利,部份原因就在於馬克思與馬克思思想的存在。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瓦解崩潰的預言、以及對共產革命的主張,資本主義社會都聽見、也聽進去了。後面一項讓資本家驚恐地縮回了剝削的手,不敢將工人壓迫到革命邊緣;前面一項則刺激資本家們設法修正原有的體系,以避免馬克思所預言的情況成真。
資本主義吸納了馬克思的提醒與警告,做出了許多修正,才演變成今天的面貌。資本主義體系的內部確實有一股值得稱道的力量,使它不斷自我修正。在我看來,資本主義這一百多年來的發展,可說是一條彎彎曲曲的拉鋸軌跡;一邊是原有的「異化」或「非人化」的力量;另一邊則是聽到馬克思警告後,擔心整個系統走得太極端而往回修正的力量。
馬克思夢想中的共產主義社會成了噩夢一場,這是馬克思的失敗;馬克思的預言與主張使得資本主義不敢走到太極端,因此免於瓦解崩潰,這也是馬克思的失敗。但他這些失敗卻留給了我們一套相對較平衡、不過於殘酷的修正版資本主義體系。
可遞延儲存的貨幣為資本找到出路
金錢貨幣原本的功能是實現價格,方便不同物品之間的交易。貨幣是社會共同建構的一項假設。假定一百塊等於一支雨傘的價格,你同意我同意大家都同意,那麼我們就能以一百塊買一支雨傘。假定三十塊等於一個包子的價格,你同意我同意大家都同意,那麼我們就能以三十塊買一支雨傘。如此一來,我們就不再需要進行雨傘和包子之間的直接交換。畢竟一支雨傘要換三又三分之一個包子,或四個包子要換一又五分之一支雨傘,這是多麼麻煩啊!
透過貨幣中介,交換變得簡單,交換的範圍也得以大幅擴張。貨幣本身沒有價值,其價值來自公共認可,承認它代表價值,而且可以在交換中實現價值,貨幣便使「遞延交換」成為可能。若是沒有貨幣,我只能在肚子餓時拿雨傘去換包子。有了貨幣,我便可以在下雨天把雨傘賣給需要雨傘的人,得到一百塊錢,待明天我需要東西吃,再拿錢去買包子,這就是「遞延交換」。
「遞延交換」的前提是:貨幣除了代表價值之外,還必須有儲存價值的功能。今天我賣雨傘得到的一百塊錢,在明天拿去買包子時,必須還有一百塊的價值。想想玩「大富翁」時所用的紙錢吧!在那個遊戲盤上,五千塊可以讓你買下「電力公司」,但這個價值只在這遊戲的場域裡有效,離開了這遊戲,甚至只是離開了這場遊戲,那些紙錢原本的價值就消失了。我們可以說這是因為那只是沒有價值的「玩具鈔票」,但其實「真鈔」也沒有甚麼本身的內在價值啊!印一張一千元「真鈔」,花不了「中央印製廠」幾塊錢成本。「真鈔」的價值,不過就在於這個社會上大家都認可其票面價值,而且不會失效而已。
大家的同意、以及「遞延交易」帶來的便利,讓貨幣具備了儲存價值的功能,連帶地使貨幣得以轉換並累積價值。原本因人而異、變動不止的「使用價值」,現在得以被轉化為「貨幣價值」固定下來、累積起來。
這是甚麼意思?大家聽過經濟學裡另外一個極其根本的概念──「邊際效益遞減」吧?假設你在沙漠裡快渴死了,突然看到一支駱駝商隊,精神為之一振,便上前討些水喝。帶領商隊的當然是商人,他們就出價了,一皮袋的水要價是你身上所帶錢財的三分之一。哇,花掉三分之一的錢就可以把命救回來,太便宜了!你如是想,趕緊掏出錢來,生怕他們後悔.一皮袋水喝下去,你慶幸自己活了下來,但還是沒有真正止渴,口中、身體裡仍然渴望更多的水。商隊願意以同樣價錢再賣你一皮袋水,這回你猶豫了一下,花了一分鐘才決定將錢拿出來跟他們換第二皮袋的水,立刻把這袋水喝了下去了。這下商隊成員好意地問你:「要再來一袋嗎?還是同樣價錢。」這時你想都不想立刻搖頭:「謝謝,不用了。」
三袋水都是同樣價錢,但你購買的意願卻差了那麼多!那是因為三袋水對你的意義不同,產生的效益也就不同。第一袋高過第二袋,第二袋又高過第三袋.愈是匱乏效益就愈高;反之,擁有愈多效益就愈低.這就是「邊際效益遞減」的法則。
「邊際效益遞減」使人很難儲存價值。假設現在你願意以一台腳踏車換一支手機,這兩樣東西對你是等值的。待你得到了第二輛、第三輛、甚至第四輛腳踏車時,我們是否可以說你現在累積了等於四支手機的價值?不行。因為每一輛腳踏車對你已不再那麼需要,相對地你還是沒有手機、也需要手機。這時若有人要以手機跟你換兩輛腳踏車,你大概高興都來不及。
你擁有了四倍的腳踏車,然而在累積的過程中,這些腳踏車相對於手機,竟然貶值了百分之五十。可見「邊際效益遞減」的確能破壞物品累積及儲存價值的功能。
這就是為什麼在沒有貨幣的社會,貧富差距不會拉得太大。北美洲印第安社會裡有個著名的習俗,叫做「誇富宴」(potlatches)。宴會的重點,是將一大堆印地安社會視為最有價值的毛毯丟進火中燒掉。這是他們有地位、有財富的人向其他族人炫富的方式。這行為乍看之下相當古怪,好好的毛毯幹嘛要燒掉?燒了你的財產不就減少了?你和其他人的財富差距不也減少了?舉辦了「誇富宴」後,所有人都知道你不再像原來那麼富有,這怎會是好的「誇富」方式呢?
但我們如果明瞭「邊際遞減效益」在沒有貨幣的社會能起什麼作用,就能明白這種「誇富宴」有道理得很。一般人家中只有兩條毛毯,冬天得靠它們禦寒,少了它們可能要落得凍死。酋長家裡有六條毛毯,燒掉其中三條也不影響他們家過冬。反正那些多出來的毛毯經過「邊際效益遞減」後,就沒有那麼高的必要價值。同時藉由將多餘的毛毯燒掉,他們還能維持毛毯在這個社會的稀有性,毛毯也才能繼續發揮作為財富與地位象徵的功能。
在沒有貨幣的社會很難累積價值。毛毯堆多了,立刻面臨「邊際遞減」的問題。如果不想個法子減少毛毯的數量,毛毯很快就會失去儲存價值的功能,因此燒掉要比囤積更合理。
有了貨幣就不一樣了。貨幣可以遞延、可以儲存、也可以累積。貨幣原本是交易的工具,然而經過交易,直到下一次交易,價值仍被保留在貨幣裡。貨幣的功能給人一種新的慾望,當價值以貨幣的形式存在,便有著無限的實現可能。因此我也不必急著將儲存在貨幣裡的價值透過下一項交易實現,寧可讓價值繼續保留在貨幣中。
這項新的慾望一步步開展,最後造成了目的與手段的逆轉,造成了『資本論』中所討論的從「商品──貨幣──商品」到「貨幣──商品──貨幣」的改變。交易不再是為了交換我所需要的東西,而是為了累積更多的貨幣,或將價值累積在貨幣裡。
貨幣及其交易對象的具體關係從此斷裂,貨幣變成一種抽象的價值存在。我的皮夾裡有八百塊,那是鈔票的抽象價值,不一定得以這八百塊去交換什麼東西。事實上,面對這八百塊,我們最想要的不再是交換任何商品,而是如何讓它變成一千塊、五千塊……。
你覺得三萬元和兩萬元哪個比較好?五萬元和三萬元哪個比較好?聽到這種問題,你的第一反應大概是:「這是甚麼白癡問題!」因為答案已經是那麼明顯。金錢必然是愈多愈好,「為什麼愈多愈好?」這種傻問題,也根本不必回答。當我們以這種抽象的眼光看待貨幣,對於貨幣存有增長的欲求時,我們就已經進入了資本主義的邏輯,成了潛在的資本家。在你的心態裡,「使用價值」消失了,商品退到了邊緣,中心是貨幣本身的抽象數字,那才是重點,那才是目的。這就是資本主義的思考方式。
在現實之外,是否存在更理想的生活?
在閱讀馬克思時,我們可以不斷思索、不斷自問一個哲學問題:你在生活中有多大的自由?有多少因素、力量在拘束你,讓你無法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人,甚至讓你無法想像自己能夠成為甚麼樣的人?有沒有一種更好、更理想、更自在、更公平、更正義的生活存在於這些拘束之外?那樣的生活,和你目前所過的現實生活有著什麼樣的差距?如何衡量、描述現實生活和那更好、更理想、更自在、更公平、更正義生活之間的距離?從現實到理想,少了甚麼、需要甚麼?
馬克思就是隨時心存這些問題,所以那樣看世界,並發展...
作者序
一
我成長於一個馬克思與《資本論》被視為一株大毒草,絕對不准碰、不能讀的社會。比我年長一代的,像陳映真他們,還能偷偷組讀書會,偷偷讀《共產主義宣言》和《資本論》,我比他們晚了二十年,也就意味著台灣的「警總」多了二十年時間,沒收市面上所有和馬克思、《資本論》、共產主義有關的書收掉,並抄獲暗夜中偷偷聚會的左翼團體。
我知道馬克思,知道《資本論》,但我的知識主要是從「三民主義」課本裡得來的,告訴我的是馬克思與共產主義有多麼荒謬、多麼錯誤。我連作夢都不敢夢想,有朝一日真能讀到這些荒謬、錯誤思想的原文版本。
我小時候喜歡逛書店;大一點就學會到圖書館借書;再大一點剛好又趕上了台灣圖書館陸續「開架化」的過程,於是養成了進書架區遊逛的習慣。
大學二年級時,我到台大法學院修日文課,順便去逛了法學院的圖書館,逛啊逛的逛到了書庫的地下室;那是一個遠遠就會聞到灰塵氣味的地方,好像從來沒有人會去到的地方。我鼓起勇氣,找到開關將電燈打開,走過一排排的書架,突然間渾身起滿了雞皮疙瘩,因為我發現了這是個什麼樣的地方;那裏收藏的盡是尚未編目的書,不是因為太新來不及編目,而是因為這些書比台大法學院本身還要古老。那是日據時代,法學院還叫做「台北法商學校」的時期留下來的藏書。換句話說,那批書從一九四五年日本人離開後,三十多年來都被丟在那裡無人聞問。
我在那佈滿灰塵的地下書庫裡耗費了許多美好時光。很慶幸那時我還沒有氣喘的毛病,一下午吸著沈積了數十年的灰塵也不痛不癢。那裡面最多的當然是日文書,其次是德文書。我先找到了一套日共大左派河上肇五冊一套的《自敘傳》。我讀過河上肇的名字,知道他出版過一本《貧窮物語》,對於共產主義在日本的發展有著僅次於《共產主義宣言》的重要地位。雖然沒有找到《貧窮物語》,但光是這個人的書會在台灣出現,就夠讓我興奮了。
這書非讀不可,然而我怎麼可能在地下書庫讀完那五本書呢?我決心冒險一試。那書沒有編目,但還留有原來日據時代的書碼,於是每次造訪法學院,我就刻意去認一下圖書館櫃台的人,每出現一個沒見過的,我就將河上肇的《自敘傳》和我的借書證一併遞上。如果他看一看告訴我這書不能外借,我就摸摸鼻子把書擺回書架上。試到第四次,總算碰到一個搞不清楚狀況的館員。他只注意到書上沒有貼借書到期單,拿了一張到期單貼上去,在借書證上登記了日據時代的舊編碼,就讓我把書帶了出來!
這個經驗讓我更加喜愛待在地下書庫了。每次進去,總感覺應該會挖到什麼樣的寶。那股興奮與期待,三十多年後仍歷歷在心。
過了一陣子,反覆走過書架好幾趟,我早已猜測應該存在的書,真的在某個底層書架上現身了;那就是分成上中下三冊的岩波文庫日譯版《資本論》!這次我不敢用原來的方法了,畢竟書上印著誰都看得懂的「資本論」三個漢字,再搞不清楚狀況的館員,也必定會豎起敏感的政治天線。而且《自敘傳》我想看,《資本論》我不只想看,還想收藏.那就只有一種方法:乞靈於圖書館裡的自助影印機。
那一陣子,我幾乎每天都去法學院圖書館,文學院的課也不上了,成天鬼鬼祟祟地徘徊在影印機旁,一看到沒人使用,就去印個幾張,在別人靠近前趕緊離開。搞了好幾天,《資本論》上冊快印完時,影印機竟然壞了。
影印機壞掉了也就算了,接下來影印機廠商來換了新的影印機,一看我傻眼了,因為他們換上了投幣式的影印機!原本每次影印完,只要自己算好張數,去櫃檯付帳就好了,這下子變成得準備銅板才能影印。沒辦法,我每天只得先蒐集家裡所有銅板,帶到圖書館,把銅板印完為止。
每次一印完,便將印好的紙張帶回家小心收藏在衣櫥裡,早上出門時抽出幾張,仔細摺成八摺大小,收在書包哩,利用等公車和搭公車時,一張一張拿出來讀。公車一到學校,就不讀了,畢竟會擔心被人問到、被人發現我在讀最可怕的禁書。
熱衷於遊逛法學院地下書庫的同時,我又發現了另外一個寶庫,也是個少有學生踏足的地方──台大總圖書館的參考書區。顧名思義,參考書區是放「參考書」的,台灣的學生從小到大只認識、只知道一種「參考書」,那種中小學的課本輔助內容,幫助準備考試的書。我敢說,至少三分之二的台大學生唸了四年大學,從沒搞清楚查資料、做研究會用到的「參考書」是什麼,當然就更不會有什麼人出入圖書館的「參考書區」了。
我在總圖書館的參考書區,看到了一套文學院圖書館也有收藏的重要「參考書」。那是六0年代美國芝加哥大學出版的《西方鉅著》(Great Books),人類文明中的「偉大書籍大全」。這套書我很熟悉,大一剛進歷史系,就被這套書激發了年少豪情,立志要將這一大套五十多冊「偉大書籍」全數通讀。
別小看「五十多冊」這個數字。芝大這套書背後的信念,除了提倡經典閱讀之外,還相當尊重原書的完整性。編輯者認為,以摘要、題綱、轉述的方式,是無法真正獲得經典的智慧效果的。將一部經典的內容「濃縮」成三言兩語,讓學生以為學了這三言兩語就等於了解了經典,非但不是學習經典的方法,還要成了破壞經典價值的最大罪人。要讀就該讀原書、全書,得到經典內容浸透生命的經驗。所以這套書不摘錄、不省略,再大部頭的書,像是多馬斯.阿奎納的《神學大全》,都一律全文收錄。為了讓讀者好好接近經典、閱讀經典,所以凡是非英文的著作,這套書都選用最佳譯本,並以聖經紙精印,每一冊動輒七、八百頁。蠅頭小字、雙欄排版,容納的字數多得嚇人。
《西方鉅著》系列的第一冊是荷馬史詩《伊里亞德》與《奧德賽》的完整版合訂本。我記的很清楚,而且相當肯定,因為我的宏大志向,就是從這本《荷馬》開始實踐的。我也還記得第二冊是《希羅多德》,裡頭收錄了完整的《歷史》(Historia)。第三冊則是古希臘三大悲劇作者的作品,埃斯奇勒斯、索弗克利斯、尤里皮底斯,但不是很確定喜劇作家亞利斯多芬尼有沒有一起納進來。不確定的原因,是因為我讀完了第一、第二冊,卻沒能完讀第三冊。我的宏大志向,只撐了兩冊多一點。
大二下學期,經過了一番大整修,台大總圖書館終於重新開放。我走進明亮寬敞的參考書區,找到陳列《西方鉅著》系列的書架,眼光掃過,心跳陡然加快。一看就知道:總圖書館的這套書,比文學院圖書館裡那套多了一本。那一本的書背上,只有短短四個字母──《Marx》,馬克思。
盡量維持讓自己的手不要發抖,我佯裝若無其事地將那本大書取下來,快速翻過。沒錯,那裏頭就是《資本論》英文版的全文!
於是又有兩、三個星期,我成為總圖參考書區影印機使用率最高的顧客。還好參考書區的書籍本來就不能外借,影印是理所當然的使用方式,就比較不會有引人疑竇的顧慮。但我還是小心翼翼,每天出門前先想好進了參考書區可以讀些什麼書、幹些什麼事(那裏是不能帶自己的書進去的)。進去後,先一口氣找幾本書堆在座位上,《Marx》一定在最底下,然後,每隔一、兩個小時,就起身捧著《Marx》到影印機印個十五、二十分鐘。
就這樣,很神奇地,在我的衣櫥裡,而不是書架上,有了日譯本和英譯本的《資本論》。我以兩種譯本逐句對讀,就這麼讀完了這三大卷。幾年之後,我到美國留學,在哈佛廣場找到了專賣左派書籍的《革命書屋》,在那裏所買的第一本書,是英譯的《毛澤東選集》,第二本就是德文原版的《資本論》(Das Kapital)。於是我又把《資本論》當作精進德文的教材,對照英文版與德文版將它重讀了一遍。
二.
累積了多年逛圖書館的經驗,我相信逛圖書館比逛書店還有趣。誠品書店是很好的書店,逛誠品可以得到很好的收穫與經驗,然而即使是誠品書店,也不會將一些明顯不會有人買的書永遠放在書架上。
而圖書館會。好的、大的圖書館的書架上,滿滿都是這種完全搞不清楚誰會有興趣的書在那裏等著,等到被你莫名其妙地碰上。所有這些搞不清楚誰會感興趣的書匯聚一處,本身就是個了不起的奇觀。
一九八七年,我第一次出國,到美國哈佛大學留學。那一年,哈佛大學的總藏書量正好突破一千萬冊。開學註冊時拿到的新生指南如此告訴我。一千萬冊!哇,好了不起的數字,但在現實裡,一千萬冊的書長的是什麼樣子呢?
「哈佛大學的一千萬冊藏書,分藏於九十九座圖書館裡,」新生指南如此介紹。我不可能走遍這九十九座圖書館,理所當然,就從最大的開始逛起。哈佛最大、藏書量最多的,是威德納圖書館(Widener Library),擁有近三百萬冊藏書。這座圖書館很好找,任何時刻進入哈佛校園,除了約翰‧哈佛(John Harvard)銅像前以外,最多人聚集照相的,一定就是威德納圖書館門前。這是一棟很雄偉的方正建築,前面有一排寬廣的白石階梯。我在哈佛的那幾年,任何人都可以走上階梯、推開厚重的大門走進圖書館,看看裡面極其典雅、充滿書香的閱覽室再離去。現在不行了,門口會先查驗證件,得有哈佛大學的學生證或教職員證才進得去。
是因為電影《鐵達尼號》大紅特紅,才有了這。樣的改變。《鐵達尼號》全片的場景都在船上,並不會跑到哈佛大學的圖書館來取景。兩者之所以扯上關係,來自於原本鮮為人知的歷史事實──如果沒有《鐵達尼號》的世紀海難,就不會有威德納圖書館。
威德納圖書館的全名是哈利‧埃爾金斯‧威德納紀念圖書館(Harry Elkins Widener Memorial Library)。哈利‧埃爾金斯‧威德納是一九0七年畢業的哈佛校友,是個紐約富商的兒子。然而不幸的是,不到三十歲就因為登上了「鐵達尼號」而葬身海底。據說他會搭上「鐵達尼號」,是為了到倫敦尋訪舊書,死時手中還握著那趟旅程的主要收穫──第一版的笛卡兒《沉思錄》。
很顯然,哈利‧埃爾金斯‧威德納是書迷,更是藏書家。他原本就動過將手上部分藏書捐給母校圖書館的念頭,遇難後,傷心欲絕的母親就決定以這種方式來永遠紀念兒子──不只捐出兒子的藏書,還連帶捐了一大筆錢,興建一座在哈佛校園中最宏偉最醒目的建築。這座圖書館書架總長度超過五十英里,足以從台北一路排到頭份,可容納超過三百萬冊藏書。
電影《鐵達尼號》上映後,這個典故出現在許多相關報導上,讓這座圖書館成了當時最熱門的觀光景點。更有趣的,既然提到了哈佛大學的圖書館,在那一段時期,連哈佛的死對頭──耶魯大學的圖書館也跟著大出風頭。
威德納圖書館於一九一五年落成,正好趕上哈佛大學快速成長與擴張的時期,因而近乎不可思議的,五十英里的書架、三百萬本的藏書容量,在圖書館成立不到二十年的時間內就被填滿了。我在一九八七年首度步入威德納圖書館時,這座圖書館的書架當然已經被擠得滿滿的了。
三百萬冊藏書是什麼模樣?進入威德納圖書館之前,我有過各種想像,不過三百萬冊藏書的意義,最後卻是以始料未及的方式給了我巨大的震撼。 威德納圖書館的主要書庫一共有八層,每一層又分為上下排列的AB兩層。初次入內時,我從3A開始逐漸往上逛。書庫裡基本上沒有自然光,主要走道平時就亮著燈,每一排書架前端則有一個古老的開關,想要走進哪排書架,只要向上扳起開關,就會有幾顆光裸的燈泡隨之亮起。
我一路逛到了5A。走進一排書架,從最下層巡視到最上層。不對勁,非常不對勁。那一整排書架上,竟然沒有一本我認得的書!
我所謂的「認得」,是用最低最低的標準,意思是「我知道這本書是用什麼文字寫的」,甚至不需要知道這本書寫什麼、關於什麼。我能讀的文字不多,但能認出的文字卻不少。例如,我不懂韓文,但一眼望去便能從字母形狀判斷出那是一本韓文書。以這種標準,我有把握認得出來的有:中文、英文、日文、韓文、俄文、希臘文、法文、德文、西班牙文、義大利文、以及當時正開時學的梵文。
但那整整一大面牆上,卻找不出一本我看得出是用什麼文字寫的書。翻過身來,背後還有一大面牆的書,這次我看得更慢、更仔細,從最下層看到最上層,再從最上層看到最下層,真的,還是找不到一本我認得的書。
我渾身起滿雞皮疙瘩。光是這兩堵牆,就有幾千本書,它們雖近在眼前,但書中的知識,我窮其一生大概都沒機會吸收。雖然我那年才二十四歲,但就算我能活到一百歲,也不太可能去學習這些文字。這裡,就在這裡,矗立著一大堵註定和我絕緣的人類文明遺產。
我深深體認到自己面對知識世界的渺小。對於如此震撼,有朋友笑過我:幹嘛那麼貪心?世界何其大,本來就有很多事物是我們無法擁有、無法體驗的。我當然知道這個道理,但同時卻也知道、並相信另一個道理,那就是:。對世上美好的事物,我們還是會產生基本的好奇與衝動,如果少了這種好奇與衝動,我們的人生恐怕就很不對勁了。
有多少美好事物藏在書籍裡,等著我們去碰觸?若不努力嘗試探究,許多豐富的美好就會和我們錯身而過,而我們甚至沒有機會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在那兩堵書牆前,我如此黯然驚嘆著,每一本書我都能輕易碰觸到,但終我一生,我卻連自己曾與什麼樣的龐大知識與經驗錯身而過都無法知道。
三.
大學時代緊張兮兮、偷偷摸摸地逐句閱讀《資本論》時,我腦袋裡不禁出現一個在當時感覺何其遙遠、何其虛幻的夢想──也許有一天,台灣會變成一個可以公開、自由閱讀馬克思的社會。到了那一天,我們不再視左派、社會主義、甚至共產主義為毒蛇猛獸,那麼一定會有很多年輕人為馬克思對於公平正義的熱情所感動,也會有很多好學深思的年輕人為馬克思深邃複雜的社會、經濟思考所吸引。有了這些新一代的台灣人,就能打造出一個更合理、更健康、更自由的社會。
二十多年過去了,台灣早已經是一個可以公開、自由閱讀馬克思的社會。但當年我所想像的,卻還有一大部分今天看來仍是如此遙遠、如此虛幻。我查了一下美國的「亞馬遜網路書店」,輸入「Karl Marx」,出現了3730條結果,輸入「Marx Capital」則出現了8927條結果,最誇張的是,輸入「Das Kapital」竟然出現了11765條結果。換到日本的「亞馬遜」,輸入「資本論」,有2144條;輸入馬克思的名字,則有5568條。
那麼台灣的「博客來」呢?輸入「資本論」,出現兩百七十條結果,但稍微看看前兩頁就知道,其中沒有任何一本繁體版的《資本論》中譯本,而且大約只有二十條真正和《資本論》一書有關,其他都只是書籍介紹中有「資本」和「論」,便一併被搜尋進來了。
怎麼會這樣?得到了我們當年無法擁有的知識自由,今天的台灣社會對這個知識寶藏卻徹底忽略,一點興趣都沒有?
我無意將馬克思奉為神明、英雄。事實上,很長一段時間,世界上眾多共產國家把馬克思供上真理權威的聖殿,對我們理解馬克思、自馬克思著作汲取智慧,非但沒有幫助,反而成為最大的阻礙與傷害。然而,當年以用那樣的方式閱讀,後來又多次重讀,卻讓我真誠相信,《資本論》真是一個經得起再三挖掘的寶藏,每次閱讀,都能從中挖出幫助我們思考社會現實與正義理想的有用知識。
四、
二00五年,我開始在「誠品講堂」講授「現代經典細讀」課程。「現代經典」指的是曾經對於現代世界的面貌──物質的或精神的,空間的或價值的──產生過巨大影響的書籍。我們甚至可以說,這些書決定了我們今天為什麼如此生活、如此感受。思想與觀念聽來抽象、虛無飄渺,然而回顧歷史,最巨大的變化,卻往往起自於思想與觀念。我們今天相信什麼,將哪些事情視之為理所當然,幾乎都是由過去的思想、觀念變化所決定的。
「現代經典」就是提出思想與觀念的書,這些思想與觀念透過書,透過讀書的人,創造了新信念,創造了相應的新行為。閱讀「現代經典」,就是幫助我們溯源地理解這些塑造了現代生活──我們自己的生活──的思想與觀念。不管我們喜不喜歡,今天的世界,我們今天的生活,很大一部份是依隨著十九、二十世紀西方的思想、觀念打造出來的,就算要批判或改變這樣的世界與潮流,我們還是得先從深入理解現實來源做起吧!
「現代經典細讀」課程最早排出來的,是馬克思、達爾文和佛洛伊德的作品。這三個人的思想,大幅改變了歐洲人的世界觀,進而透過歐洲勢力的擴張,感染了全世界。簡化、精要地說:「馬克思改變了人與人的關係;達爾文改變了人與自然的關係;佛洛伊德改變了人與自我的關係。」
這是十九世紀進入二十世界的思想關鍵,我們沒有理由不花點時間認真理解.我對達爾文的解說(《還原演化論:重讀達爾文「物種起源」》(麥田))、對佛洛伊德的解說(《頹廢、壓抑與昇華:解析「夢的解析」》(左岸))早幾年都已出版。這次在「本事出版」小敏、毓瑜的反覆催促下,終於將馬克思的部分也整理出來了,算是完成了我自己心目中的一個核心「十九世紀三部曲」計畫。這三本書中間有些勾搭牽連,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對照參看。
一
我成長於一個馬克思與《資本論》被視為一株大毒草,絕對不准碰、不能讀的社會。比我年長一代的,像陳映真他們,還能偷偷組讀書會,偷偷讀《共產主義宣言》和《資本論》,我比他們晚了二十年,也就意味著台灣的「警總」多了二十年時間,沒收市面上所有和馬克思、《資本論》、共產主義有關的書收掉,並抄獲暗夜中偷偷聚會的左翼團體。
我知道馬克思,知道《資本論》,但我的知識主要是從「三民主義」課本裡得來的,告訴我的是馬克思與共產主義有多麼荒謬、多麼錯誤。我連作夢都不敢夢想,有朝一日真能讀到這些荒謬、錯誤思想的原文版...
目錄
第一章 追求形式與內容徹底合一的「真實」
第二章 重返「失樂園」的救贖之路
第三章 點出扭曲與異化的「科學的唯物主義」
第四章 建立階級意識以擺脫剝削
第五章 打破「上層結構」加植於人的桎梏
第一章 追求形式與內容徹底合一的「真實」
第二章 重返「失樂園」的救贖之路
第三章 點出扭曲與異化的「科學的唯物主義」
第四章 建立階級意識以擺脫剝削
第五章 打破「上層結構」加植於人的桎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