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恐懼的時刻:哪裡有死亡,我就在哪裡
每當有人問起我的職業,我不免猶豫該如何回答。我是該告訴他人,我的工作是撰寫關於死亡及其過程的相關書籍嗎?還是該告訴他人,我一開始的職業是護士,不過現在是在洛杉磯第五大醫療體系中,負責執行受到高度重視且獨特的臨終規劃?還是我該解釋,我是外傷醫療團隊裡的預備警官,同時也是紅十字救難隊一員?還是我有飛機駕駛執照,參與過兩次空難救援行動?
我知道這種解釋方式令人困惑,所以我常說,我是混著在做這些事。有別於我的啟蒙導師伊麗莎白. 庫伯勒─羅絲,她常處理的死亡多在醫院中。我所受的訓練是成為一名現代死亡研究者;也就是說,我不只處理醫院或安寧病房中的死亡,還包括犯罪現場及飛機失事現場,甚至是生化恐怖攻擊現場的死亡事宜。哪裡有死亡,我就在哪裡。
當我回頭看自己走的這條職業道路,雖然不尋常,但我知道自己的選擇並非偶然。我十二歲的某一天就已經注定這輩子要走這條路了。我母親的大半人生都在與病魔對抗。一九七二年的除夕夜,我走進她的房間,當時她身體已經相當虛弱,我親吻母親並對她說:「媽,明年妳就會恢復健康。」那幾天,她忍受著嚴重的腎衰竭,被轉送到當地規模較大、設備較好的榮民醫院。
那時如果父親有錢,我們就會住在醫院對面那個公園後方的旅館。但大部分的時間,我們都是坐在醫院走道,因為母親一直住在加護病房,那裡每隔兩小時會開放探視十分鐘。有一天,我們正在前往探視母親的路途中,突然在旅館附近發生意外狀況, 周遭響起槍聲,路人紛紛竄逃。那種狀況很顯然地在頂樓有狙擊手。沒多久,處處就都是警察,路人們也躲進鄰近建築物中尋求庇護。對一個當時天天坐在醫院裡、覺得日子很無聊的小孩而言,這種場景十分刺激。
父親與我那天終於見到母親,院方告訴我們,母親的時間不多了,結果當天她就孤單地離開人世,這在當時是很常見的情形:家屬(尤其是小孩)在病患臨終時,通常不能在場,能在場的話,肯定是臨終者的醫生大發慈悲。我母親的醫生不情願地同意讓父親見她最後一面,但卻不准我進去。護士帶父親進到母親病房時,我跟著溜進去,希望自己沒有被醫生發現。
護士引導我們進入母親病房,當時躺在床上的母親已經是沒有生命跡象的大體,雖然真的很難過,但我最後還是鬆了一口氣,因為終於可以和母親直接面對面,不必再被機器及管線隔開我和母親間的距離。當時我覺得很沒有隱私,因為病房裡還有其他十七名病患,帶我們進去的護士始終站在一旁,不讓我們與母親有獨處機會,打算規定的時間一到立刻要我們離開。
關於本書
「難道沒有任何事能期待嗎?就這樣?只能忍受痛苦等死嗎?」
最近,我和一位在洛杉磯瑪莉蒙特大學教授職業倫理的同事聊天,她準備要教一門關於死亡與臨終的課程,我們因此談到生命末期的相關話題,例如人工營養的爭議、病末與腦死患者的議題。現代發達的尖端科技下,一個人要怎樣決定生命何時該結束?
那一刻,我想起一名患者的臨終顯像經驗,接著我想起所有患者、所有臨終顯像,還有過去幾年和同儕討論的內容。在安寧病房、安寧照護機構,及其他種種與生命末期有關的會議中,「臨終顯像」是眾人絕口不提的話題。專家們總是專注又嚴肅,而且只有一種固定觀點。
在一整天的會議結束後,大家總會先說些關於研究背後的病患,及稍早報告的一些事情。在某次會議結束後的晚餐時刻,酒過三巡之後,有人提到病患看到的臨終顯像,然後另一個人也跟著分享類似的故事,突然間,在場的大家開始熱烈討論起,死前究竟會看到什麼人、什麼東西。
我知道當提起臨終顯像時,我這名德高望重的教授同事可能會有某種強烈反應。我猜想她可能會說些像是:「我不相信這種東西。這是很嚴肅的議題。」沒想到她的反應恰好相反,她說:「這方面很少有相關文獻,頂多只在某些場合有人口頭提過而已。幾乎每個人都有類似的故事,但卻似乎沒人想把這些事情白紙黑字寫下來。」
當時我有兩本書的截稿日逼近,但其實我都還沒開始動筆。這次晚餐的對談讓我恍然大悟,認為「臨終顯像」的主題應該會是、也要是這兩本書其中一本的主軸。雖然構思的種子已開花結果,並且成為你手上現在拿的這本書,不過當時還不曉得本書的寫作該從何開始。
在研究過程中,我深深為這個主體的豐富性而著迷,但同時也缺乏實際且可信的資訊。我該如何呈現這個主題?它的目的又是什麼?我一向認為,一本珍貴的書必須有個偉大的目的。我的思緒被響起的電話聲打斷,是我的朋友芭芭拉來電,她的語氣聽起來心煩意亂。她剛去探視九十二歲的母親,雖然母親健康狀況還算良好,但正經歷老人家常有的狀況。芭芭拉告訴我,看著母親身體逐漸退化令她很難受,然後她告訴我,她一位好友的父親剛過世。
她說:「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難過,明明之前已有許多面對死亡的經驗。」
芭芭拉的確經歷過不少死亡場合。她是安寧病房的志工,經歷過越戰年代,而且在愛滋病蔓延時期,同時目睹許多朋友死去。
「這和之前狀況不一樣,」我回答她:「越戰是戰爭時期,愛滋病爆發時,妳是站在第一線的人員。」
她同意我的說法。這不只對她有不同意義,對所有人而言也不一樣。隨著父母親年歲的增長,我們的年紀也隨之增加。年輕時會認為死亡不過是一瞬間而已,現在卻成為身體慢慢惡化的過程。死亡已經不再是「早死快活」,在嬰兒潮出生的那一代,現在正面臨生與死之間的自然進化過程。
芭芭拉當時處於情緒最低點,她問:「難道沒有任何事能期待嗎?就這樣?只能忍受痛苦等死嗎?」我告訴她,死亡是無可避免,但忍受痛苦與否,是可以選擇的。那時我們還說了很多,我聽著她在電話那端講著,同時也聽出她話語背後的意義。我問她:「妳是不是覺得毫無希望?」
這果然是問題所在,芭芭拉開始啜泣。我想,如果她有五百滴眼淚,就該讓她全部哭完,不該要求她停止。隔天她打電話告訴我她好多了的時候,我終於意識到為什麼想寫這本書,還有這本書要關於什麼。
什麼是「希望」
我母親很早就過世,而父親終其一生都相當樂觀,即使在他臨終前也一樣。我一心只想確定他能舒舒服服、沒有病痛地過日子,所以一開始並沒有察覺他變得非常悲傷。父親告訴我,他離開人世之後會有多麼想念我;然後提到多麼想和這些人事物道別:他所愛的人、他最愛的食物、這片天空、戶外的一切,以及世界的點點滴滴。他整個人被悲傷淹沒,我不能、也不會把他從這種情緒中抽離。
父親接連幾天持續著低落的情緒。有天早上他告訴我,我的母親、他的太太昨晚來到他身邊,他說:「我看起來像是迷失了,差點忘記我將會和她再度相聚。我很快就會去找她。」
他看著我,像是意識到我還會留在這個世界。接著他說:「我們會在那裡等你。」接下來兩天,父親的行為舉止有明顯變化。他從一個覺得毫無希望、一心等死的人,變成即將與所愛的人團聚、充滿希望的人。父親充滿希望地活著,也帶著希望死去。
雖然我畢生都在從事和臨終相關的寫作、教學與工作,但我無法證明父親所見的臨終顯像的真實性。我只能告訴大家,自己做為人子的經驗,及每天都要面對無數個類似的事情。我曾經認為,要舒緩生命盡頭所遭受的痛苦,唯一方法便是提供患者良善的疼痛管理與症狀控制,但我現在知道,除了為患者的疼痛施打麻藥之外,還有許多舒緩疼痛的選擇;對抗恐懼與憂傷,還有比抗焦慮藥物更好的選擇,臨終前會看到「誰」和看到「什麼」,或許才是最好的安慰。
我希望各位能找出和我父親相同的希望,在我聽完他說的話之後所感受到的,同時也是許多病患及其家屬,在經歷臨終顯像時所感受到的希望。
這是本關於「希望」的書。世界還有更多的希望;希望我們不會看著別人緩緩死去,然後無助地等待自己死亡的到來;我們希望有天堂,希望有一部份的自己是不會死的,如此就能和所愛的人團聚;也或許能見到活著時所信仰的宗教神明。
在我多年的臨終工作經驗中,看到自己所愛且已經過世親人來到身旁,是常見卻仍無法解釋與完全被了解的臨終顯像之一。第二種顯像類型是準備好要「開始另一段旅程」。臨終者準備「開始另一段旅程」,並不是什麼新想法或有任何的不尋常。不過有趣的是,人們常解讀成世俗的旅行。人們會討論打包行李或買車票,不會提到從天堂降下馬車或前往來世。
「開始另一段旅程」背後代表生命及生命的過渡期:死亡並非一切都終止了。「無關目的地,重點是旅程本身。」這句話用在這裡再適合不過。
第三種常見的顯像類型是「擁擠的空間」。臨終者常會提到他們的房裡有許多人。「擁擠」是我一而再、再而三聽到的用詞。通常臨終者會認得顯像中部分的人,並非認得所有人。
書中會進一步探討顯像中的人是誰,及他們在生與死之間的關連。藉此或許能顛覆人們總是孤單死去的說法。如果從人生旅程終點到進入來生的這條路並不是孤單前進,而是一條與我們失去的摯愛團聚之路,這又會是如何?也或著,如果死亡可以讓我們和遺忘許久的人再度連結呢?那對活著的人又會有什麼影響?
「希望」的延續
生命終點究竟為何、還有發生在我們面前的超自然現象,在書中接下來的章節中,將帶給大家新的想法與觀點,以及我對「臨終顯像」的探索。一如我剛開始研究,首先要先定義「臨終顯像」一詞的意義。既然在醫學界已有許多類似經驗案例,我很好奇其他專業領域是否也有接觸到類似情形。在尋找資料過程中,我很高興且驚訝地發現,法律界也有對於臨終者遺言其真實性的討論,同時亦探究臨終顯像對藝術界的影響;我所有的發現與研究將集結在本書中。
書中大部分的故事源自於許多醫療界人士的個人經驗,我把這些故事分為若干章節。所有親身經歷的受訪者都很樂意且大方地分享他們的個人經驗,我盡量在字裡行間保留受訪者原本說法,當然我很高興能在此呈現他們的特殊經歷。
在第三章中,要探討的是醫護人員是否有接觸到病患臨終顯像的經驗,以及他們是否願意分享;而結果是他們真的有且也願意分享。受到有力訊息的鼓舞,我開始和許多心理健康專業人士(例如社工、心理學家和輔導員)接觸,詢問他們是否願意討論臨終者接觸的經驗,結果更是超乎預期,而我把這部分收錄在書中第五章節。書中的故事,只是紀錄這些人每天常見的經驗抽樣,但其實在我們周圍,每天都有無數類似的故事發生。
我認為,任何一本與超自然相關的書籍,無可避免都要從精神與宗教觀點切入,所以也需要聽聽神職人員的說法,因此也收錄許多激勵人心、相當溫馨的故事。在本書最後章節中,則是探索其他類型的臨終顯像:臨終者準備要出發的旅程,以及他們在地球上最後一刻所見到的擁擠空間。
我希望這本書「偉大的目的」,是要開啟一段對話、一個讓醫療專業人員延續的話題,不是討論「誰」死了,而是他們「如何」死,讓家屬和朋友以開放的心情與態度,進一步認識自己所愛的人是如何走完人生。
每個人都應該放開心胸討論自己的所見所聞,並且對生命臨終無所畏懼。我希望大家在曲終人散、關起門之後,獨自靜下心好好沈澱思考。當我回想起許多病患與他們經歷過的臨終顯像時,我意識到每個個案的臨終顯像,是帶給臨終者及家屬希望,也讓他們有不同方式來看待死亡。在最後的討論中,有件事情是再清楚不過:生命會結束,但愛是永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