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在地的深情凝望
房慧真(作家)
文學作品中最具知名度的「土地測量員」,非卡夫卡《城堡》中的K莫屬。K不知何許人也,亦不知來自何方,甚至連一個完整的名字都沒有,只是個代號。他在一個下著大雪的寒夜抵達村莊,預備明日一大早前往城堡報到,身負土地測量的使命。然而K卻一直不得其門而入,官僚體系、村子裡頭所有的人都在阻擋他、絆住他,他只能在周圍虛耗,遠遠望見無法測量的城堡,像個海市蜃樓般的虛幻存在,永遠無法抵達的核心。
自此,「土地測量員」便意謂著徒勞無功,陷入一種卡夫卡式荒謬的迷宮情境。這類人物的存在,像是永遠在外邊徘徊、遊移、繞走的畸零人,迷失在蛛巢小徑、命運交織的花園中,始終進不去,進不去社會的主流價值裡。
如果將卡夫卡的「土地測量員」放在現代城市,像東京這樣數一數二的大都會中,也許就會像是真藤順丈《地圖男》書中的這個角色。地圖男不知何許人也,亦不知來自何方,沒有身分,亦無住址,你只能在馬路上憑運氣撞見總是處於移動狀態中的他,無論氣候寒暖,會將所有的衣服層層疊疊穿在身上,但又沒有一般街頭生活者的陰沉猥瑣感,是個介於流浪漢和正常人之間,無法被歸類、定義,謎一般的人物。
卡夫卡的「土地測量員」預言了進入現代性生活的森冷異境,一個「土地測量員」如果無法被確實安插在「土地測量員」的位置、名實相符的話,那麼這個人,這顆螺絲釘便什麼也不是,不再具有任何意義,不再擁有存在的價值。這是單面向的機械社會,人被化約為一個個在輸送帶上製造出來的同規格物件,如果有了瑕疵,便成了被淘汰的報廢品。
然而正如德國思想家班雅明所說,發達資本主義時代下的商品洪流中,反而讓鎮日無所事事的抒情詩人、撿拾城市細瑣記憶的漫遊者,得以在五光十色的拱廊街、商品城的掩護下(在這裡只逛不買是被允許的),進行一種都市考古、偵探學,無關未來發展性等實質意義,而可能就只是一段素樸穩重的石板街、一簇僻巷內暗自開放的紫色鈴鐺花、街角雜貨店裡一臺1973年份的彈珠遊戲臺……凡此種種皆不會被標明在實用取向的「地圖」集中。
地圖從來不會只是形之表象的標記與符號,地圖的繪製為的就是定出疆界,逼出邊境,形成中心與邊緣,劃分彼此,界定你我他。畫師與繪圖師不同,前者寫意,種種扭曲、變形、倒反皆可允許;後者摹真,務求客觀精確,「要畫你看見的,而不是畫你相信的」──這是英國導演彼得.格林納威的電影《繪圖師的合約》中再三提到的概念,片中十七世紀的英國貴族聘請專業繪圖師為其莊園、古堡繪像,為的不是美學上的意義,而是對於自身資產的一種展示。重要的是資產的廣闊華麗程度,而非在其中生活的人們、僕役、牲畜,因此建築物的窗子不可貿然打開,過道上不能有人任意走動,噴泉中不能有天鵝嬉戲,草地上不准放牧牛羊,所有活物都要淨空。就像是現代的地圖,標記的大多為大型建築物、公共道路、山川湖泊、自然礦產,一切關乎確不確實、有沒有用,難以被如實描繪的風土民情、人文景觀都盡量捨去。
地圖男手上拿的地圖,是一本官方修訂,長二十五公分、寬十九公分的關東地區大開本地圖,內有兩百九十六張地形圖、市鎮地圖、主要都市放大圖,上頭無一例外,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整頁都填滿了所有人的紀錄。而「每一張頁面都如同長滿濃密毛髮般,貼了無數張便條紙,上面寫滿了說明」,寫下的都是「故事」。
讓人不禁要問:「故事?為什麼地圖集裡會有這種東西?」
一本填滿故事的地圖集,就地圖的實用性而言是完全不合格的,清楚的目的地,詳盡的標示,經緯交錯的棋盤式路線,完全不被考慮在內。重要的是「故事」,是一般標準地圖中不可見的「在地感」,是在地深化浸染已久,所蘊積對土地(以及其上的人、事、物)的深厚情感……(全文詳見《地圖男》)
專訪真藤順丈
Q:您在08年一舉以《地圖男》、《RANK》、《庵堂三兄弟的聖職》、《東京吸血鬼金融》分別摘下四座文學獎,以堂堂四冠王身分出道。參加這麼多文學獎的您,能否談談您出道前的投稿經歷?不知道您是在什麼機緣之下,開始寫小說的?
真藤順丈(以下簡稱真):我從二○○五年左右開始同時進行電影製作和寫作,陸續參加了各種新人獎,但一次都沒入選,實在是走投無路。不過,隨著持續投稿,也讓我感到自己實力的累積,而且當時也已經沒有後路可退了(無法選擇從事普通工作這條路)。就是這種騎虎難下的感覺,讓我在三十歲那年決定採取亂槍打鳥的方式,每個月都投一篇小說參加新人獎,心想:「投個十二篇出去,好歹一定會中一篇!」。結果,下定決心後連續四個月,投稿的小說都一路過關斬將,最後還真的得獎了。我想這大概就是人被逼急的爆發力吧。
Q:可以請您談談寫《地圖男》的心路歷程嗎?在現實生活中,你真的有碰到所謂的「地圖男」嗎?另外,書中主角是位副導,就像希區考克老愛在自己導的電影裡現身一樣,您是否有在《地圖男》裡現身?
真:書中人物「我」正是我自己的寫照。我跟他一樣曾當過電影的副導,為了勘景而在關東地區繞來繞去。在一次開車尋找適合拍攝的外景地時,我的腦中突然冒出無厘頭的妄想:「要是有一個人,腦袋裡有張完整的地圖,能告訴我關於那塊土地的歷史或奇聞軼事,勘景工作不知道會多有趣。」於是,地圖男就這麼誕生了。
我天馬行空地想,如果地圖男這號人物,會說關於某個地方的怪談或一些荒誕無稽的故事,一定很有趣吧。
Q:《地圖男》這本小說讀起來很懸疑,往往不知道下一刻會出現什麼故事,甚至會讓人覺得似乎還有故事被隱藏起來了,只寫出開頭卻找不到結尾。請問您是故意製造這種懸疑感,還是真的有故事被刪節了,《地圖男》其實有番外篇?
真:《地圖男》得的是達文西文學獎的大獎,因為徵文時有規定稿紙張數,所以大幅刪減了部分內容。原本還有其他地方的故事,甚至最後還有地圖男自己的故事,不過這些全都被刪掉了。小說雖然結束了,但故事還在繼續,我想營造出地圖男仍在不斷訴說故事的開放式結局,而這也是內容有所刪減的原因之一。
我偏好雖然告一段落,但尚未終止,而是會繼續下去(讓大家繼續想像故事的後續)這樣的故事形式,我想這跟我對許多事的看法有異曲同工之妙。
Q:對台灣讀者來說,故書中最特殊的設定,莫過於東京二十三區的區章爭奪戰了。那樣奇異的規則與爭戰,讓人聯想到編輯的工作呢,也是要找到各領域的「達人」(適任的作、譯者),才能達成比賽任務(笑)。但台灣沒有所謂的「區章」,不知道「標記」、「地標」對您有什麼特殊意義?而您對「競賽」這件事也有特殊的想法嗎?
真:我對於記號或標記有著非比尋常的執著。老實說,算是到達癡迷的境界了吧。插圖也好、記號也罷,我想把自己喜歡的東西全都寫進小說裡。
關於競賽方面,我想我大概是個宿命論者,但萬萬不會想到好運會降臨在自己身上,應該說一半是抱著玩樂的心態吧。
Q:《地圖男》中提到浮世繪名家北齋畫的富士山,加上書中描述相當具有臨場感及畫面感,讓人好奇您平常喜歡哪些畫、漫畫跟電影呢?有什麼畫家或導演影響您的小說創作呢?而看到《地圖男》這書名,就讓人想到村上春樹的羊男,不曉得您平日都讀哪些作家的作品、喜歡哪些作家?
真:所有漫畫我都喜歡,尤其是荒木飛呂彥老師和新井英樹老師的作品,我是他們的粉絲。
電影方面,我喜歡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大衛.芬奇(David Fincher)、朴贊郁、尚皮爾.桑里(Jean-Pierre Jeunet)等導演的作品。
我平常也會看村上春樹的作品,但喜歡的大多是平山夢明或貴志祐介這類活躍在恐怖驚悚界的作家。
我沒有看過『尋羊冒險記』。《地圖男》這個書名的靈感是來自於安部公房的《箱男》。
Q:《地圖男》的故事充滿了「衝動」的狂情、停不下來的「動」的氛圍,小說文字漫溢過地圖集上,似乎企圖以時間的藝術(文字)征服空間的藝術(地圖、繪畫),這種特質非常特殊,似乎在說明創作的本質,一種為知音而寫、為藝術而藝術的狂熱驅力,您心目中的「作家」形象是否就是這樣一位動個不停的「地圖男」?
真:我認為作家有許多種形象,而其中一種就出現在地圖男身上。對任何事都漫不經心、自我放逐,唯有說故事時才會流露出鮮明的個性……我並不是天生就具備說故事的能力,也不是信手拈來就是靈感的人,像地圖男這樣完美的說書人,可說是我「理想中的作家」。因此,這本《地圖男》同時也是讓我探訪「何謂作家」的一本小說,它讓身為讀者的我對作家產生強烈的憧憬,想著總有一天,我也要自己訴說一段故事。這可能是投稿時期才寫得出的作品。
Q:最後,可否跟台灣讀者分享一下日後的寫作方向?仍會繼續這種光怪陸離的奇幻路線嗎?
真:我想寫的是無法歸類、兼具各種風格的娛樂小說,不過目前應該還是會繼續寫被歸類為恐怖驚悚或奇幻的「幻想小說」吧。
我的最新作品《聖經DX》(暫譯)也跟《地圖男》一樣是奇幻小說,同時也是一本以《聖經》為題材,描述編輯工作的小說。非常希望能出翻譯版,讓台灣的讀者也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