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窗邊的記憶
無論哪個時代,新的事物就像船隻駛向的汪洋大海。
對於「新」這個字,人們究竟所求為何?年輕人滿面紅潮,以滿是期待的眼神凝望波光瀲灩的大海,彷彿就要鼓起勇氣縱身躍入海中。其中也有人坐上身邊的小船,欲使勁向前划;而另一方面,在身後望著年輕人的老者,則顯得憂心忡忡,蜷縮著老邁的身軀。自己這艘過去慣用的船隻,年輕人是否有能耐駕著它出海,令老者感到惴惴不安。然而,他們兩人都有相同的預感,在海的另一頭有個巨大之物,就像從遙遠的水平線不斷湧來的岸邊白浪,腳底能清楚地感受。
當時的我,是否有那樣的預感呢?知道將來會有某個巨浪將我吞噬?確實有人能未卜先知──那位擁有神奇雙眼的女孩以及她的家人,那對昔日的我而言,是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我記得當時福澤諭吉大師和幾位大人物,隆重舉辦了一場迎接新世紀到來的活動,眾人都期待嶄新的二十一世紀會帶來某些改變,但我們身處天皇之治,擁有自古慣用的偉大曆法,那些長得人高馬大、膚色白皙、說著奇妙語言的洋人,他們所謂的Century,與我們又有何干?當時我心裡總有這樣的念頭。
最近,我總會回憶起當時的歲月,感覺新世紀像是另一個世界般的那段光陰,最溫馨同時也最幸福的那段時光。
我有寫日記的習慣──老師建議過我,父親也曾對我說,這可作為寫作練習,於是我便開始寫起日記。一想起那本萊姆綠的筆記本,頓時感到一股懷念而柔軟的暖意包覆全身。
從前我總是靠在昏暗的窗邊望著隔壁那座宅邸,隔壁的宅邸和我家中間有一座小山丘,不知稱為山丘是否恰當,它恍如一座小山或是假山,呈現出隆起的優美曲線,春天時,四處野花燦放,輕盈的白粉蝶在柔軟的黃色蒲公英間嬉戲,每當初春來臨,我總不忘從窗口凝望這幕美景。
在我升上小學的那年春天,父親送我一本筆記本,猶記得當時我一臉正經地站在窗邊,心想要好好用功唸書,將來好當一名對社會有貢獻的人。那天,窗外的山丘陽光普照,可愛的蒲公英花團錦簇,當時我決定為這本日記命名。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念頭,我現在仍舊想不透,我是在多年以後才知道《御伽草子》(譯注:日本短篇傳奇故事集結之作)和《枕草子》(譯注:日本最早的隨筆集,為清少納言所著,全書共三百餘篇),或許是曾在某處無意中聽聞這些書名,而在不知不覺間拿來炫耀逞能。
蒲公英手札。驀然想起這名字的那一瞬間,我至今仍印象深刻。清楚記得在那春光明媚的午後,我從昏暗的屋內眺望窗外的那幕光景。
「蒲公英手札」陪伴我很長一段時間,隨著毛髮漸長、身材漸高,陪伴朋友和從事裁縫的時間與日俱增,有時也會好一陣子無暇打開日記。但只要一有時間,我一個人獨處時,便會再度打開它。
人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如今回首過往,這才發現──啊,原來當時我是這麼幸福。人生就像撿拾了許多石頭,負在背後往前走。在歷經無數個寒暑後,以疲憊的雙手卸下竹簍,挖出先前撿拾的石頭,會發現其中有幾顆石頭像寶石般熠熠光輝;而昔日在那座宅邸中度過的歲月,對我而言,正是那彌足珍貴的寶石。
直到最近,在即將天明時的睡夢中,我仍會聽見聰子(槙村聰子)小姐的聲音。與她第一次和我說話時截然不同,是輕柔有如軟糖般的甜美聲音。
峰子(中島峰子),妳會和我一樣綁著緞帶,到女校去上學對吧。
第一次和聰子小姐見面時的情景,至今仍歷歷在目。沒想到世上有人長得如此秀麗,臉蛋宛如人偶般,令我感到莫名的驚異,與她面對面時,我心跳加速,兩頰有如火燒。
整理腦中的記憶比想像得還難,想依先後順序逐一憶起,但思緒卻在腦海裡隨意亂竄。
我的故鄉位於縣南的福島,翻過山頭便可抵達。
和緩的阿武隈川兩旁是遼闊的平原,登上小山丘後,隔著宅邸的防風林,將早已開發的村落及井井有條的水田景緻盡收眼底。
由於降雪少、天候穩定,這裡稱得上是個富裕的農村地區。提到槙村這個村落,在縣內可說是遠近馳名,因為村落名稱由來的大地主槙村家,是歷史悠久的名門。槙村家不只古老,而且代代人才輩出,村裡的用水管路和道路的整建,歷代都由槙村家的當家一手包辦,學校和公會堂也是由槙村家出資興建。
當時我進宅邸裡當聰子小姐的玩伴,還記得那時候的老爺(槙村勇造)是槙村家第十七代當家。他身材魁梧,留著帥氣的八字鬍,看起來威嚴十足,不過,老爺笑起來就像小孩一樣,有股無法形容的可愛魅力。聽說他在工作方面總是嚴聲厲色,但他常會親切地和我們打招呼,就我來看,槙村家就像是以老爺為核心,散發著燦爛的光明。
夫人(槙村初子)出身若松的商家,聽說年幼時住過東京。她沉穩泰然的氣度,與老爺相比毫不遜色,在我眼中,她是一位氣質高雅、氣度恢宏的女中豪傑。她那鮮明的五官令人印象深刻,可說是直透人心坎的一種美。夫人雖是眾人公認的美女,卻不會惹來不必要的挑剔和嫉妒,從她身上感覺得出一種男人般的磊落豪邁。聽說夫人和老爺相差了十歲左右,但兩人站在一起的模樣,不會讓人覺得年歲相差懸殊,看他們琴瑟和鳴的身影,就連當時年幼的我也不禁無限嚮往,若能得此伴侶,想必是無限幸福吧。
槙村的宅邸就位於小山丘上,可以俯看河川貫穿中央的整個村落。他們擁有好幾座山頭,其中一座和緩的山丘,便是宅邸的一部分。山丘周邊有小河圍繞,槙村家的訪客得先通過河上的石橋,望見右手邊的一座小祠堂,再沿著層層包圍山丘的雜樹林內道路,往上而行。林中有梅樹、櫻樹、櫸樹、柞樹、柿子樹、栗子樹、無花果樹、桃樹等,每到春日,百花齊放,待採收的時節到來,可以看到傭人們全數動員,舞動著剪刀忙著採收。沉穩如嶽的倉庫並排而立,當工坊、雞舍、小池塘旁的石造涼亭映入眼中時,聳立在山坡上的三棵銀杏樹就在前方不遠處。
一根吊著銅鐘的柱子,倚在銀杏樹後矗立著。剖成兩半的圓木以螺旋狀嵌進柱子裡,作為階梯之用,可藉著頂端懸垂而下的繩索向上攀登。當有狀況發生時,村人便會從柱子上俯瞰村落,敲響銅鐘。我聽祖母提過,以前只在洪水氾濫時敲響過一次。銀杏樹對面,可望見主屋的大門,這座牢固的平房建築,經過歷代的增修改建,內部恍如一座迷宮。最近一次大興土木,是老爺與他父親這兩代所建的一座色彩鮮豔的兩層樓歐式建築,名為「天聽館」,在裝有黃銅門把的大門上,掛著一塊氣派的匾額。一樓是大廳,據說會在這裡舉行音樂會。
在我記憶中,這座宅邸一直門庭若市,總之,裡頭人聲鼎沸,好不熱鬧,還有許多貓狗,以及雄糾糾的帥氣公雞啄著地上的蟲子,越過前庭和雜樹林。
宅邸的玄關總有絡驛不絕的訪客,在門前問候行禮,候客室彷如火車站的候車室一般。帶著貨品前來的布行老闆、一身西服的鐘錶行老闆、動不動就咳嗽擺架子的警察先生、帶來新產品的點心店老闆、四處演說的議員等等,五花八門的人在此齊聚一堂。夫人、一臉福態的傭人總管亥兵衛先生、以及女傭總管阿米小姐,會依序招呼這些訪客。
不單單是這些來來去去的訪客,宅邸內的客人也不少,光平時就有四、五名客人。本以為是他們的親戚,後來才知道,當中有老爺的朋友一家人、昔日同學的工作夥伴、正忙著挖掘某個遺跡的學習院老師,總是住著一群不可思議的人,瀰漫著一股模糊不清的活躍氣氛。每當村裡有麻煩事發生時,村長總會上宅邸請益。有生人來村裡時,也會帶他們到宅邸裡介紹一番。這座宅邸一直是村莊的核心。
我家就位在宅邸的占地旁,代代都向槙村家借用這塊土地。聽說我們中島家昔日曾擔任藩醫 ,在祖父那一代搬遷至槙村這地方。我不知道當初祖父與槙村家訂下何種約定,但我們中島家因此得以借用宅邸那「三棵銀杏之丘」的一部分土地。祖父在這裡開設診所,如今由父親承其衣缽。父親同時也是槙村家的專屬醫生,他是一位體型中等、沉默寡言的人。父親的個性一板一眼,從我牙牙學語開始,便幾乎未曾見過他臉上展露笑顏,就算走在路上,只要一看到有小孩在附近玩耍,他便會很嚴厲地說道:「不可以赤腳在地上玩,不可以吃地上撿的東西,回家後要洗手。也要記得跟家裡的人說喔。」附近的孩子們一見到父親,都會大喊一聲:「不可以醫生來了!」拔腿就跑。
母親個性溫柔嫻淑,但生性愛操心,動不動就嘮叨,這點令人有點不敢恭維。我兩位哥哥為了繼承父親衣缽,個個勤奮向學。大哥雅彥到東京唸醫學院,不住在家中,二哥秀彥大我三歲,就讀國中。雅彥哥和父親一樣,是個一板一眼的模範生,相較之下,二哥秀彥看起來就不太用功了,他時常發牢騷道:「有雅彥哥繼承爸爸的衣缽就夠了。」
比起成績優異、中規中矩的雅彥哥,我反倒喜歡個性較為怯懦的秀彥哥,因為他總是笑咪咪地聽我說話。「秀彥哥,你以後想當什麼?」我向他如此問道,他回答我:「這是個祕密,我想到東京攻讀文學。」
秀彥哥喜歡詩歌和故事,他悄悄向出入於宅邸的大學生和老師們借來《文學界》、《早稻田文學》等雜誌,埋頭苦讀。他也曾唸雜誌中的文章給我聽,但當時我才十歲左右,自然是聽得一頭霧水。不過,秀彥哥臉泛紅暈,如此熱衷地為我朗讀,所以我始終正襟危坐,強忍著聽他唸完。老實說,看他眉飛色舞、口沫橫飛地朗誦,那副模樣遠比文章內容有趣多了。秀彥哥全神貫注地朗誦完畢後,驀然板起面孔,一臉意志消沉的神情。
「不過,爸爸應該不會同意我這樣做吧。有了!峰子,要是妳能繼承爸爸的事業就行了。」秀彥哥宛如想到了什麼好主意似的,如此說道。「這怎麼可能嘛,爸爸一直很期望你們兩人能繼承他的衣缽呢。」我對此深感詫異,秀彥哥自顧自地頷首說:「今後的時代女人也會追求學問,和男人從事同樣的工作。峰子,妳一定沒問題。依我看,我們家兄弟姊妹當中,就屬妳最適合從醫了。」
如今回想起來,秀彥哥想必是經常被父母嘮叨唸書的事,心裡產生很大的反彈吧。他從小動不動就被拿來和雅彥哥做比較,連我看了都覺得於心不忍。
我的未來,感覺離我還相當遙遠。如蒲公英的綿絮般隨風飄蕩的未來,那會是何種光景,完全無從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