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世界上或許沒有偶然這種事。
人在出生的那一瞬間,一切皆已命定。那和自己的意志、依據獨立判斷所做的選擇,或是偶爾出現的奮力抵抗,都沒有關係。人一直是渾然不覺地走在別人安排好的道路上,不是嗎?
倉津謙介驀地浮現這個想法,在走廊中央停下腳步。
位於昭和五洋銀行總行大樓二十三樓的高階主管樓層,跟其他樓層相比宛如另一個天地。走廊兩側的深紅色木質牆面,不知是為了唬弄招攬不到的客戶,還是為了向已招攬到的客戶誇耀,迷宮般曲折蜿蜒,一路直通到電梯口。
不論是鋪滿整個地面、直到走廊前的酒紅色厚地毯,還是牆面上隨意裝飾的一幅幅名畫,更別提那種厚重的寂靜感,都是極其特別的。那是一種好像只有踏入這個樓層才允許品味,挑起無限尊榮的特權。
倉津緊抿著唇,仍然站定不動,像要把這裡的空氣刻進記憶般,大大地吸了一口氣。
恐怕自己不會成為這個樓層的居民,不管再怎麼費盡心機都不可能。在今天早上之前,這一直是自己了然於胸的現實。並不是他想要放棄,而是那個世界根本遠得讓他沒機會有所「放棄」。
然而,大門卻自己向他敞開了。
唐突而簡單,彷彿是要嘲笑倉津的困惑。
「我們要把你調到西邊去。」
法人部門的國際部副責任經理,同時也是常務董事的平田光則,看著倉津心無他想地走進房間,微笑地對他說。
「啥?你說西邊?」
倉津刻意不讓臉上露出驚慌,裝作若無其事地問道。
在人事異動的時期來說,這完全是個不尋常的例子。平田雖然一路看著倉津從全心奉獻在匯率交易部門的時代,到在不習慣的法人營業部門吃足了苦頭,但對於這個大小事一把抓、事事自有主張的部下來說,平田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實在無法輕易推測得出來。
交易員的時代是倉津最風光的時候,一來八○年代的市場環境好,再加上不斷有大筆的交易在手上成交,一時間把他拱上了雲端。連外資的金融機構都頻頻秀出白花花的鈔票,向他提出跳槽的邀請。
原本倉津已打算跳槽到其中條件最好的美系證券公司,正想提筆寫下給五洋銀行的辭職信。但妻子是小公務員家庭出身的么女,一輩子只祈求安穩無波,她的眼淚遂打消了倉津的念頭。而這件事,現在卻成了喝醉酒時也講不出來的笑話。
曾被世人稱為辣手交易員的他,本以為他在市場交易上所得到的成績,以及和客戶交際間得到的賺錢機會,可以視為他對五洋銀行鞠躬盡瘁的貢獻。
然而,與昭和銀行合併之後,銀行內的視野也全然改變。
他用以往所看見的事物不可盡信來訓勉自己,但讓他更不能接受的,是為了延續組織的存在,必須壓抑年輕部下的不滿。雖然他不曾逐一向上層報告,但平田總不能都不知道。
然而,在重新出發的昭和五洋銀行裡,最近傳言平田自己也陷入了保位的苦戰中。如果這項人事案起自於平田的這種心思,而跟他自己起死回生有關的話,那想要預測他的真意便更困難了。
倉津認為對的事,就會向上規諫,是個不知害怕為何物的部下。若是平田因此疏遠他,認為他難搞,那也沒什麼奇怪的。如果他是平田的話,一定會拿倉津的位置當作交換條件,把對自己忠誠的人調到身邊,再把倉津降到什麼地方去。其代價只不過是犧牲倉津一個人罷了,對現在的平田來說根本不痛不癢。
不管結論為何,於倉津而言應該都是一個無情的宣布。雖然還不至於被解雇,但某種程度也算是一種委婉打入冷宮的策略吧。他無言地凝視著平田,腦袋昏昏脹脹地開始旋轉。
無論聽到什麼樣的話,就算是再冷酷的宣告,他都不能在人前失態。倉津再次挺起胸,無意識地兩手握成拳頭。
「我說的西邊,是真的西邊哦,倉津。」
平田以不尋常的愉快聲調重複了一次。
他不知道平田討厭他到這種地步。從突然被叫進常務理事的房間時,他就已經有所覺悟。但一旦面對這種場面,還是心亂如麻。每天從早到晚為開拓客群到處奔走,形容憔悴也不在乎的他,現在無端覺得愚蠢、可憐。
「是福岡分行啊……」
不知怎地,最後竟然話不成聲了。
被降為福岡分行的經理嗎?他本以為,就算離開總行核心,下放到哪裡去當分行經理,至少也不會離開東京的大型分行才是。那個位子,在倉津來看已經是所能忍受的極限了。
交易員出身、一向以不變應萬變的他,轉瞬之間,已經不知不覺想挺直腰桿,開始調整心情了。
倉津謙介啊!就算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啊。在那個氣候溫暖的地方暫時找個地方定居下來,既有肥美的鮮魚可以享用,沒事還可以多喝幾杯。管中央怎麼想,還是同期入行的同僚升職,反正把耳朵塞住,好好當個銀行員,過個圓滿的後半輩子就好了。
從心底一角,倉津聽見勉強說服自己的聲音。他再一次堅定地抬起頭來,卻看到平田幾乎快笑出聲的表情。
「你猜錯了。是更西邊。」
「啊?更西……邊?」
連福岡分行的位子都不捨得給他啊!那到底是哪裡呢?一時萬念俱灰,鼻頭附近突然有種酸酸的感覺。倉津硬是把它吞下去了。一片悄靜的經理室,只聽到倉津喉頭發出的聲音。
「你要有吃苦的心理準備哦。不過,我想你沒問題。」
「啊……」
「前往赴職之前,最好先去那邊看一下吧。你啊,上海去過沒有?」
「上海?你說的西邊,莫非是指上海分行?」
倉津睜大了眼睛,不覺失聲喊了出來。平田看著他大聲笑了起來。
「是啊。我說你啊,上海不是比福岡更西邊嗎?」
「啊……」
「喂,你幹嘛從剛才就只會說『啊』呀。沒有其他更好聽一點的回答嗎?中國很有趣哦。接下來的十年,不,應該說這五年就得定輸贏了。儘管放手去衝吧。這個舞台應該足夠你試試身手了。」
平田高興地說道。如果去上海赴職的話,那是倉津第一次去國外工作。不用平田提醒,他也知道中國是全世界矚目、擁有龐大市場的挑戰之地。光是這一點,就必須要有辛苦從事的打算。但是,不管怎麼說,既然成為當地的分行經理,其工作價值就比國內任何一家分行多好幾倍。
「謝謝。」
倉津深深地行了個禮。
「現在說謝謝恐怕還嫌早哦。」
「是,這點我明白……。倉津謙介一定盡己所能為公司效力。」
「上海是個急速成長中的市場,所以只要你的做法沒錯,就能把上海分行更加擴大。你是萬中選一的人才,可要好好幹,千萬別忘記我的叮嚀。當然啦,看你赴職半年後的成績如何,如果好的話,保證你升到執行經理沒問題。」
平田一直注視著一臉誠恐的倉津,最後補上了這句話。
2
因緣,真是一種很玄的東西。
倉津被平田叫進去時,完全沒想到,同僚佐藤真人的驟逝不但引導他前往上海短期旅行,還在冥冥中為他牽了另一條線。
被告知將被調往上海之後,倉津茫然失措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沒先打給家人,告訴他們可能一個月後將被調到國外,反而立即撥了電話給高井正隆。
若不是佐藤在上班途中的公司電梯裡,不幸因蜘蛛膜下腔出血昏倒,而且就這樣離開人世,他恐怕也不會再見到國、高中都同校的同學高井。
自從高中畢業典禮之後,他們兩人已經三十四年沒見過面了。若說守靈時相鄰而坐是上天的安排,那麼高井談起他在北京和上海設立當地法人已經三年的事,就算是一個奇妙的巧合了。
從高井那天晚上遞給他的兩張名片中,他打了電話到高井在日本經營的「傳訊網路」總公司社長辦公室,倉津感到自己被一股無名的強烈引力牽引著。
「哦,是倉津啊。我正想這兩天打個電話給你呢。」
高井的聲音流露出真誠的喜悅。
「上次,多虧你了……」
倉津只回了短短一句。但僅僅這麼一句話,他知道高井會與他有默契的。強烈的連繫感,讓倉津感到無可言喻的放心。
「那天之後,我又去探望佐藤的太太。」
一陣沉默之後,高井又說。
「那時候來弔唁的客人少了,她真是個堅強的女性,一直強忍著悲痛,但其實心裡一定很難過吧。」
高井的聲音裡充滿了同情。唉,這個人從以前就是這樣,氣宇軒昂、嘴上毫不留情,表面上裝得很壞,其實心思比誰都細。他一定是葬禮之後又去佐藤家拜訪,希望能為對方盡點力吧。
倉津想起守靈那晚,佐藤妻子一臉堅毅的表情。可能是晚婚的關係,他們的小兒子還只是個小學生,不懂世事的臉龐在親友席中特別醒目。
「她往後的日子會很辛苦呢……」
「喂,倉津,雖然有點突然,但你今晚能不能撥點時間出來啊?」
竟然是高井先開口。
「好啊。我正好有點事想跟你談談呢。」
原本他打這通電話就是為了這件事。就算高井不說,他也會主動邀約的。倉津連聲說好,然後向麻布十番一家常去的日本料理店預約了位子。
3
「哦?上海分行的經理,那不是很棒嗎?」
見倉津神情坦誠地說明原委,高井隨即應和道。然後,他用戲裡常出現的動作,高舉起啤酒杯,碰了倉津的杯子。
「恭喜你榮升啦。太好了,太好了。電話中你說有事要找我談談,我還擔心會是什麼事呢。」
高井一副終於大大放心的口氣。
「到底算不算是榮升,還值得懷疑哩。」
灌了一口冰啤酒後,倉津說道。在高井聽來,或許覺得他是謙虛,但這是他心底真正的想法。盡可能還是像以往那樣,走在總行的主流中──這種想法仍然不斷糾纏著他的心。
「不,上海很不錯哦。在這時期把你從總行送到上海去,除了榮升之外,沒別的意義了。」
高井一副喜出望外的樣子。
「謝謝。」
倉津一邊說,心情卻變得複雜。
「現在不去中國,何時才去?聽說昭和五洋銀行合併之後一直不太順利,但還不到放棄的地步。他們升你為上海分行的經理,表示他們有識人的眼光。」
「哪有你說得這麼好。」
這應該是高井最大的讚美了吧。倉津忍不住苦笑。
「那,你何時來?」
高井說上海時,不用「去」而是用「來」這個字。
「還不知道呢。畢竟常務是今天才通知我的。下星期可能就會明朗了吧,不過我想應該也不會是太久以後的事。不管是調派到地方,還是國外,都是決定了之後立即執行。這是我們上頭的做法啦。當然也有人抱怨,不過上面怎麼說,我們就怎麼做,這就是薪水族的心酸。」
「你還有什麼好抱怨的。所有的費用都是公司負擔,多輕鬆啊。倒是,我每個月一定會去上海一次,接下來再見到你時應該是在那邊了吧。你放心好了,一切包在我身上,我一定帶你去些好玩的地方見識一下。」
「那就拜託你了。我對上海還真是一無所知。只要我想向高井社長指教,一定打電話去。」
對高井就是有一種安全感,開玩笑的時候也不用多作考慮。倉津感到久違的輕鬆。
「好啊,有什麼問題都來問我。我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在一道道端上來的佳餚前,高井也放鬆了坐姿。
「我擔心的地方還很多呢。畢竟,這是我第一次調職國外,上海也只去過一次,那邊的狀況我幾乎完全不清楚。而且語言也是個問題。因為要與外資同業往來,所以不得不學會了英文,可是中國話,我真的是一竅不通呢。」
問題一旦說出口,不安的種子彷彿馬上繁衍了起來。他的憂慮一定也寫在臉上吧。只見高井突然莞爾一笑。
「別擔心。中國話只要記得三個就夠用了。」
「三個?只要三個單字嗎?」
「嗯,沒錯。第一個是xiao jie,第二個是pi jiu。」
「xiao jie和pi jiu?」
「嗯。很標準。第三個是fa piao。很簡單吧。」
「fa piao?xiao jie、pi jiu和fa piao?」
見倉津認真地一個音一個音模仿,高井十分滿意。
「好極了。及格。這三個字好好記住,到那邊一定要用到。」
高井露出有點促狹的眼光。
「知道了。但是這三個字是什麼意思呢?」
「意思啊。你只要知道這三個字,在那邊的生活就幾乎沒問題了。簡單來說,Xiao jie就是小姐;pi jiu是啤酒。」
「喂喂喂……,那fa piao呢?」
「那還用說,當然是收據囉。」
「少胡扯了,我就知道跟你一起準沒好事……」
說著便旁若無人地縱聲大笑起來。這樣與老友開懷暢談,對現在的倉津來說無疑是顆最大的救命丸。
4
「你開的是什麼樣的公司?」
倉津一臉真誠地提出問題。
「說起來真是一言難盡。反正,簡單來說就是一家活動企畫公司。很多大型的廣告代理商會把案子委託給我們,但我們自己有時也相當於廣告代理商。只要是企業需要宣傳促銷,就會把所有活動統包給我們,從設計到執行我們樣樣都來。」
為了讓倉津更容易了解,高井具體舉出了三、四個顧客的名單。其中不乏日本龍頭汽車製造商、家電製造商,還有手機或通訊相關產業的大企業。雖然他並無炫耀之意,但光是聽到那些名字,就可以想像得出高井現在的成功絕非偶然。
「真了不起呢。雖然當初是吃了點苦頭,但這些辛苦都是值得的。況且,你現在又在上海和北京開了分公司,應該可以再擴展新的商機。」
倉津的眼光裡透著少許羨慕和尊敬。
「沒有你說的那麼厲害啦。在國外開分公司的念頭,以前想都沒想過。不過,怎麼說呢,我覺得可能是那個國家的引力吧。把世界各地的一切,都用它的引力吸到自己身邊來。除了現在的中國之外,其他再沒有這麼強力的國家了。」
「引力啊……」
他看到倉津重重地點了點頭。
這個男人也是被那引力吸引而來。他正要縱身躍入那個國家的強大磁場當中,就像自己三年前一樣。無限的野心和欲望反映在血紅的眼中,心底按捺著令他想要吶喊的激情……。
而現在,真相揭曉。就在他大膽撲向獵物,終於快要到手的瞬間,其實卻已經踏入一個無與倫比的巨大陷阱中。
5
看倉津正經八百地聽自己說話,高井實在忍俊不禁。
「不過,老實說,我從一開始就跌了一大跤。雖然現在聽起來像是個笑話。」
高井說得好像是別人的事。然而他此言不假,在上海開展的事業,從創立之初就波折不斷。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再多說一點,讓我當個參考吧。」
倉津露出憂慮神色。
「我們在上海的法人,設立至今已經是第三年了,但現在,開設當初我們公司所用的員工和發包工廠,整個大洗牌全換掉了。」
「全換掉?」
「是啊。我把公司開張時的員工全部開除,換了新人。發包的工廠和其他合作對象也是,全部斷絕關係。」
「全體開除?有什麼原因嗎?」
「若要歸咎原因,其實可能就是公司開在中國吧。接下來或許你也會經過一次這種洗禮。」
「洗禮?」
倉津又問了一次,但頓時好像恍然大悟的表情說道:「是賄賂嗎?」
高井有點自嘲地,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我曾聽別人提過,但那邊的情形果然這麼嚴重啊?聽說連公務員也有『看錢辦事』的傾向?」
倉津突然傾身向前,想要追問下去。
「我告訴你,你只要跟他們見一次面,問問他們賄賂的情形就知道了。最近雖然狀況較有改善,但當時,連表態說『我絕對不收紅包』的人,事實上都在背後收受紅包。至少在我認識的人當中,百發百中。」
「怎麼會這樣?那麼,當面坦白自己收賄的人,反而比較正直囉?怎麼會貪污這麼嚴重?」
倉津一臉驚訝,再次坐正了姿勢。
「就是這樣啊。你最好明白在那個社會,是不講仁義道德這一套的。」
他回想起當初的事,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那裡可是上海中的上海呀,倉津。」
「上海中的上海?」
「簡單來說,日本人常掛在嘴上的各種常識,在那裡都行不通啦。他們既無情也無義。如果你沒在一開始時便做好心理建設,到時候肯定會失敗。」
「你知道那邊當會計的人當中,怎樣才算是優秀了不起嗎?」高井又補了一句。
「要說優秀的會計,那一定是正確或敏捷?」
「哎!錯了,最優秀、最了不起的會計,是不用多付他錢就能把事情辦好的人。」
「這太離譜了。」
「但事實就是如此。所以,第二優秀的,是可以延期給錢的會計。一開口要,你就得馬上給錢的會計,是大家心目中最爛的會計。」
「你在開玩笑吧。」
「所以,我剛才不是說了嗎,在那邊,日本的邏輯觀念是行不通的。」
幾年來經歷的大小場面,現在都隨著懷念一併在心中甦醒。同時,腦海中也浮現出數個偶爾讓高井感到驚訝,卻難以憎恨的臉龐。不知不覺間,他已學會一條鐵律,那就是雖然工作結束,但只要錢還沒入帳,就不能掉以輕心。
「我們的交易對象,因為是日本龍頭車廠與中國的合資公司,所以總覺得不可能出狀況才對。但是付款期限過了之後,還是不見款項入帳。再次向對方請款時,對方卻絲毫沒有付錢的打算。我們態度強硬起來,你知道後來怎麼樣嗎?」
「他們在日本母公司的督促下,結果就付錢了?」
「才沒呢。會計主任把他的銀行匯款帳號交給我們。」
「什麼?自己的銀行帳號,要幹什麼?難道,是要你們把回扣匯到他的帳戶去?」
「沒錯,就是這個『難道』。而且還不是偷偷摸摸的要,而是明目張膽地把帳號列給我們,真是服了他們。」
「可是,用匯款的方式,對方那裡豈不也會留下證據?高井,你後來給了嗎?」
「哪有辦法不給?我這裡也要做生意啊。如果資金不能回收的話,就等於全部做白工了。」
「那後來,對方付款了嗎?」
「簡直快得驚人。付款之前無論怎麼催都沒下文,但我們按照對方指定的數目,把錢匯入負責人的戶頭後,款項馬上就入帳了。」
「指定的數目?」
「那些傢伙很有技巧,他們要求的金額相當微妙。最多大約是百分之一,再多也不會超過百分之三。那時候我們公司接案的規模,每件大約是三千萬日幣的程度,所以我們給的佣金大多是三十萬圓左右。」
「果然這金額要求得相當有道理。」
「對吧。那邊的情勢,對方也都仔細精算過了。要說他們是完全抓住我們的弱點,還是把我們的底摸透了都行。這一點點錢不至於大到讓我們心疼的地步。他們巧妙地把數字壓在會影響到本業的金額以下,所謂的賄賂,是以不影響本體的範圍為最佳,對他們來說,若對方出不起這個錢也就沒有意義了。」
倉津一改厭惡之色,反而露出欽佩神情。
「這個檯面下的世界真是了不起。這些人壞雖壞,但都不是大奸大惡之徒。」
「從日本人的角度來看,每件事都有它的正道,有了正道才有暗路可走啊。可是,那邊全部都是暗路。除了暗路沒別的了。」
「全部都是暗路啊……」
「是的。所以這很難說明得清楚。總而言之,只就一件事的現象來概括說明整體,肯定會出錯。首先,那邊是沒有平均或概略這種基本概念。所有的事都沒個準。」
「這話怎麼說?」
「比方說,就他們的所得階層而言,一個勞工每月領五千圓日幣算是常態。普通一個大學畢業生,大約是四到五萬圓的程度。但是,能說流利日語,有專門知識的人,月薪也可能高達數十萬圓。光是薪水的階級,就有五千到五十萬圓的幅度。」
「在日本的話,每個月薪水再怎麼低,也不可能只有五千圓。」
「但是,月薪五千圓也是可以過得下去。如果打定主意要生活得便宜點,還是找得到生活的方法。不管是吃還是住,多用點心思,再便宜的物件都找得到。」
「貧富的差距很大。」
「跟日本是不能比的啦。總之,不論什麼都有這麼大的差距。所以,很難解釋得清楚。在日本,如果要說明什麼的時候,一定會先有個準則,然後,再舉出例外的情形。但是在那邊,全部都是例外。所以,你首先就要丟掉用平均來看事情的觀念。」
「喂,高井,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倉津突然有些顧慮似地欲言又止。高井見他如此,又再度微笑起來。
「你是要問我,幹嘛要在那種國家做生意?」
「你怎麼知道?」
「已經寫在你臉上啦。」
這次換成是倉津笑了。
「那我就不客氣地問了。既然大家都這麼明白,為什麼還要往中國大陸去呢?為什麼大家都會被那個國家的引力吸引住?在那個國家從商的魅力到底是什麼?」
高井認真地看著倉津好一會兒,才又徐徐地開了口。
「吶,倉津,你覺得,做生意最有意思的地方在哪?」
「有意思?」
「我換個問題好了。我們公司,有一天接到某大汽車廠商在上海合資公司的委託,要我們幫他們設計展示中心。從企畫到促銷的策畫一概全包。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們對設置展示中心的態度,十分認真。」
「然後呢?」
「然後啊,他們來看了我們的文宣,叫我們提出估價單和設計圖。那時候,你知道他們總共要設置幾間店鋪嗎?」
「嗯……那個世界的想法我是不清楚啦,但應該不少吧。比如說十間還是二十間?」
高井聽著倉津的回答,默默地搖了搖頭。
「不,是六千間。」
「哇……」
倉津的眼中散發出精光,整個臉也都明亮起來。
「現在說的不是六千枝原子筆,也不是製作六千張椅子,而是展示中心呢。你想想看,展示中心就要設置六千家哩!」
高井不覺地越說越起勁,當時的興奮感全回來了。
「假設一間店的費用控制在一百萬圓以內好了,光是那樣,加起來也要六十億圓呀。」
倉津喃喃說著,他的聲音也和之前有了變化。兩人交談了這麼久,這是他反應最敏銳的一次。那是一個曾是外匯交易員的人才擁有的才能。對數字意義的理解和反應非比尋常。
說到做生意,它的規模越大,風險也就跟著膨脹。因此隨之而來的緊張感也就會等比增加。然而相對於不斷擴大的猶豫與不安,達成時的喜悅與自信也是無法計量的。倉津長年在外匯市場中打滾,對於商場中的數字魔力,可說已到了爛熟的地步。像他這樣的人不可能感受不到現在上海的魅力。高井再次領悟到倉津的變化。
「我當然不可能以為我能把整個案子全部吃下來。況且,那又是個日本道理說不通的社會。這一點我已經是深深體會了。不過,六千家店這個數字,他們竟可以面不改色地說出口,這就是現在的中國。」
「一個巨大的市場,你說的這個例子真有象徵意義。」
「如果,他們說的話打個五折好了,不對,就算打個一折都無所謂。你不覺得一個男人應該去那個世界闖一下嗎?那個國家會往什麼方向去?我想跟他們在同一個時空中參與那個當下。這種想法是不是就是個生意人的感覺?」
「越是不容易到手的東西,越是想要。就像釣魚,釣旗魚要比沙丁魚來得興奮吧。」
「不對,如果就尺寸來說的話,恐怕是鯨魚。」
「還真是用釣竿來釣鯨魚哩。」
倉津帶著悠遠的眼光說道。
「拚了老命釣上來的鯨魚,搞不好是紙糊的。」
「喂,別這麼說嘛。」
「對了,另外還有一個,雖然很想要,可是也不太容易釣上手……」
高井一副意在言外的口吻。
「你別告訴我是上海姑娘。」
這次倉津搶在高井之前。
「咦,你怎麼知道?」
「已經寫在你臉上啦。」
兩個人像是又回到高中時代。
「你如果到上海來,我一定介紹你認識。我們公司辦的活動中,有請一個模特兒公司來負責我們的展示女郎,經營那個公司的社長可是個大美女。」
「高井,你這老毛病還是沒改啊。你的意思是說,這個女人才色兼備嘍。從以前你就喜歡這種類型。」
倉津誇張地表現出不屑。從高中的時候,他們就喜歡對女同學品頭論足。
「不,這個女人很特別。你一定會對她感興趣的。她的名字叫胡夏琳。因為是夏天生的,所以叫夏琳。才二十九歲就精明幹練。而且,她除了模特兒公司外,另外還擁有一間投資公司。」
高井得意之餘繼續補充,她住在君悅酒店的最高樓層,還有一部超豪華的房車,由司機負責接送她在上海市區到處跑。
「哇,這麼厲害。」
「在金融那方面,她絕對跟你談得來。因為她的投資公司做的是類似避險基金的東西。」
「避險基金?才二十九歲的上海姑娘?」
倉津眼中再次放射出深不可測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