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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揮灑奇詩動江湖
《霹靂會月刊》曾經統計戲迷問卷調查-「霹靂系列向來最吸引你的地方在那裡?」觀眾反映依序是(1)人物、(2)配樂、(3)劇情、(4)聲光特效。多如過江之鯽的人物不只是觀眾欣賞的焦點,一個個前仆後繼的人物也是帶動情節發展的重要核心,可以說演出近三十年的霹靂布袋戲,是一部人物長卷列傳,由一個個令人驚艷的人物引領出一段段令人驚訝的情節,而讓戲迷如痴如醉耽戀三十年,並成為全球最具創造實力與最高經濟價值的偶戲產業。因此人物不只是霹靂劇情的發動機也是霹靂企業的印鈔機。
長期以來,霹靂劇集一直採用「人物先行」的編排模式,先讓人物登場,再依序以剝洋蔥的手法揭示人物的「學經歷」(恩怨情仇),因此新人物的初登場就成為觀眾欣賞的亮點,也是編劇絞盡腦汁展現才華的所在。以霹靂劇集的習慣設計,一個「A咖級」人物上場,除了取一個好聽的名字、稱號外,通常還要配備「出場詩」、「角色曲」、「居住地」、「器具物」與「系列武功招式名稱」等。其中尤以出場詩最是不可或缺。一個新角色登場時,觀眾除了看他的造型,聽他的主題配樂外,就是以他所吟誦的出場詩最容易讓觀眾了解他的江湖企圖與視野格局,因此當素還真在《霹靂金光》第13集配著北管【緊中慢】、吊鋼絲旋飛初登場並吟誦:「半神半聖亦半仙,全儒全道是全賢;腦中真書藏萬卷,掌握文武半邊天」時,領導中原武林對抗邪惡勢力的重責大任,從此由史艷文世代交替給素還真;而劍君十二恨在《霹靂狂刀》第58集以微僂的身軀、揹著劍架,緩緩登場並冷冷地吟出:「一恨才人無行、二恨紅顏薄命、三恨江浪不息、四恨世態炎冷、五恨月臺易漏、六恨蘭葉多焦、七恨河豚甚毒、八恨架花生刺、九恨夏夜有蚊、十恨薜蘿藏虺、十一恨未食敗果、十二恨天下無敵」時,觀眾就知道一個追求天下無敵的「硬角」劍客已經誕生,而且肯定會廝殺拼搏「紅」好一陣子。所謂「有詩才敢大聲」,有詩相襯,氣勢加倍,沒有出場詩這個精質套件的人物,難得有出人頭地的一天。
早在元朝雜劇表演時即有人物出場詩的設計,如關漢卿(1241?~1322?)雜劇《關大王獨赴單刀會》第一折魯肅上場即云:「三尺龍泉萬卷書,皇天生我意何如;山東宰相山西將,彼丈夫兮我丈夫。」,《感天動地竇娥冤》則由蔡婆婆開場云:「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不須長富貴,安樂是神仙。」馬致遠(1250?~1320?)雜劇《破幽夢孤雁漢宮秋》,毛延壽一上場即云:「大塊黃金任意撾,血海王條全不怕;生前只要有錢財,死後那管人唾罵。」接著由人物獨白「自報家門」一番,讓觀眾了解「他是誰」、「他是怎樣的人」、「他要做什麼」,此時出場詩和自報家門呈現韻散交織、一體兩面的敘事功能。傳統布袋戲的演出基本上也承襲此一「戲曲」傳統,人物常配有套式的出場詩(或曰四聯白),比如帝王出場云:「日照龍麟萬點金,滿朝文武來朝朕;海外漁翁來進寶,山中獵戶獻麒麟。」或云:「普天之下皆皇土,率土之濱皆王臣;國家自有磐石固,施恩報德化萬民。」如果是武將或好漢上場則云:「功高北闕,威鎮南天;英雄唯一,武藝當先。」奸相登場則毫不掩飾地云道:「官居極品入朝堂,逆吾之令全家亡;不入吾黨先除盡,要奪九五為帝王」等 ,這是屬於比較類型性、臉譜式的出場詩,可以因應同類型角色的無限套用。到了自創劇本的金光戲時代,為了令觀眾耳目一新,新角色就得配上新詩號,出場詩較強調人物角色的獨特個性,比如鄭武雄「光興閣」的招牌人物-「天堂鬼谷子」上場即云:「天地日月最長生,可嘆善惡難分明;若以真聖鬼谷子,一出天下便太平。」黃清富「富興閣」的主角-「紳士流氓眼鏡仙」一腳穿黑鞋/一腳穿白鞋上場云:「誰見我面頭墜地,誰若問我魂就斷;白鞋踢到人破功,黑鞋勒到變血水。」均屬專人專用的詩號,別人無法襲用。到了黃俊雄(1933~)的電視布袋戲時代,憑其個人的漢學基礎與詩詞天賦,撰寫角色的出場詩就更加多采多姿,比如史艷文-「回憶迷惘殺戮多,往事情仇待如何;絹寫黑詩無限恨,夙興夜寐枉徒勞」、百劫梟雄紫玄冠-「七歲帶兵伐中原,劍拔三寸人頭斷;英英烈烈戰神子,百劫梟雄紫玄冠」、命運青紅燈-「緊張十字路,命運青紅燈;四周無人影,夜半尋知音」等等,至今仍令人朗朗上口且回味無窮。
到了「霹靂」布袋戲,其劇情鋪排已超越了「戲曲」而到達「戲劇」的敘事領域,取消人物全知視角的自報家門,卻仍保有提示人物性格、企圖之出場詩的設計,因此讓霹靂布袋戲呈現一股濃郁的文藝風,在編劇總監「十車書」-黃強華(1955~)帶領一群大多具有大學以上學歷的編劇團隊的刻意撰寫下,讓其歷年來人物的出場詩作「磊落如琅玕之圃,焜燿似縟錦之肆」,只要是個夠格的角色,至少配備一首出場詩,詩號因此成了人物角色的微婉表徵。「霹靂」在近三十年的經營下,人物出場詩可謂雄文蔚采、才思艷發,量多質亦優,不只超越前輩演師,與他同時期的影視金光表演團隊也難望其項背。「霹靂」出場詩大抵可分為(一)全部襲用古典詩詞,如千山樵老樂雕緣-「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直接襲用唐‧王維〈終南別業〉一詩;(二)部分襲用、組合古典詩詞,秋水瀕淵逍遙子-「閒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問君近來皆何事,管山管水管風流」,前兩句出自唐‧王勃〈滕王閣詩〉;亂世狂刀-「一簫一劍平生意,負盡狂名十五年。簫中弦音藏柔情,劍下腥血寄恨仇。來何洶湧須揮劍,去向纏綿可付簫」,前兩句來自清‧龔自珍〈漫感〉,末兩句則來自龔自珍的〈又懺心一首〉;劍曲絕鳴子在舞弄「劍曲」精華三式時所云-「古劍寒黯黯,鑄來幾千秋。白光納日月,紫氣排斗牛。劍出雙蛟龍,雪花映芙蓉。精光射天地,雷騰不可衝。仗劍行千里,颯然如流星。律曲穿萬壑,意氣虹霓生」,則組合白居易〈李都尉古劍〉與李白〈古風五十九首之十六〉兩詩而成;(三)編劇自創,如地獄鬼王棺-「遙遙天涯判死生,近近咫尺鎖命魂」、百世經綸一頁書-「世事如棋,乾坤莫測,笑盡英雄」、莫召奴-「有心無心,心在人間;多情薄情,情繫江湖」、劍魔傲神州-「平生進退如飆風,一睨人才天下空;獨向蒼天橫冷劍,何必生我慚英雄」、六分刀-「坎坷世路、踏遍傷心之地;滄桑歲月、一生不平之事;半紙虛名、誤我五倫橫逆;一劍輕生、弒師弒父喪身;黃泉不容、求死談何容易;舉目茫茫、殘杯冷酒無味;拔劍四顧、斷腸強忍嚎泣;兩聲猿啼、驚動客夜難寢;江湖冷落、莫道男兒無淚;滿川紅葉、盡是眼中血墜。」簡直是豪情壯采,筆意酣恣,其中常有令人驚訝的雋詞警句直可與古人並儔。
戲諺有謂:「無詩使戲瘦,無樂難成戲」,霹靂布袋戲因為保留了人物出場詩的設計,在江湖爭鬥的血腥衝突中,讓觀眾有著豐富詩意的審美愉悅。但是數量龐大的霹靂出場詩,並不是每首都明白如話而能讓觀眾一目瞭然的,因此霹靂董娘劉麗惠營運長一年多前即吩囑筆者與「霹靂新潮社」或可仿效《唐詩三百首》出版霹靂詩選,以析注難懂的詩句供普羅大眾參閱。但有鑑於霹靂出場詩多如繁星,且撰述體例難以敲定,因此遲遲不敢動手編撰。後經黃文姬副總經理再三「殷殷垂詢」之下,遂收斂心神、加緊腳步,由「霹靂新潮社」副總編輯張世國與筆者多次磋商,再邀請霹靂設定集優秀寫手嵐軒共同撰寫,採用廣義的出場詩定義(即含非詩格的招牌語)先精選48首詩作,確定五大撰述體例-「人名和詩號、原詩語譯、原詩注釋、原詩賞析、角色簡介」,希望由字詞、章句、意境的注析,加上「知人論世」式的人物背景簡介,全方位、多層次地解讀霹靂出場詩的內涵,期間再經過多次修訂,終可付梓出版,總算不負黃董事長、劉營運長與黃副總的付託。
但有謂「寫詩難,賞詩更難」,霹靂出場詩中的編劇自創作品最難掌握,一來詩法常有與古不同之處,二來撰寫詩作之編劇多已離職而無法洽詢原義,因此撰者只能盡量就人物角色的場上表現與詩句呈現之脈絡面向析注其意,難免和原作者之設定有所出入,還請讀者見囿;不過,唐朝孔穎達曾云:「詩無達詁」,有時候,詩一完成,連作者都會失去控制權,而讓眾人各憑己意詮解,這是文本的開放使然,也是賞詩的樂趣之一。最後,本書雖醞釀多時、再三修改,其中定有注析未通與誤謬之處,尚祈 博雅方家不吝賜正,如此幸甚!
國立彰化師範大學台文所副教授
吳明德謹識於新北蘆洲
2013年4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