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未來大不同
這是一本高度宣揚演化的書:演化能夠變得沒有爭議;演化的基本原則很容易學會;一旦演化的含意都被瞭解之後,每個人都會很想學習它;演化和宗教—這個矛盾理論,在人類思想中各據一方,卻又能適時地和平共存。
這些說法有可能是真的嗎?演化難道不是世界上最具爭議的理論嗎?既然這是一個科學主題,難道不會很難懂嗎?如果所有隱含的意義都對演化有利,為什麼會產生那麼多讓人心驚膽顫的事呢?另外,演化和宗教這兩個並存於世上的衝突理論,除了對立還能做什麼?
或許我是個樂觀主義者,但我並沒不天真。讓我先來作個自我介紹:我是個演化學者,換言之,我用演化的理論來看待我身處的世界。如果我將自己束縛在老套的生物學相關主題,那我就是個演化生物學家,不過,我把人類生活裡的大小事,都算進我關注的範圍裡。這個態度,讓我成為一個無所謂特定身份的演化學者。從生命的起源到宗教信仰,我和其他的同事們,研究的是這個世界的寬度與廣度,也就是說,我很瞭解人們對演化的看法是什麼,甚至我還可以說,現在的情況可能遠比你想像中來得更糟糕。在解釋為什麼我仍對實現這本書的目標充滿信心,讓我先告訴你目前的狀況有多糟。
一樣人無法心甘情願地接受演化理論,特別是在美國,這是個普遍現象。根據最新的哈理斯調查(Harris Poll),有百分之五十四的美國成人,相信人類不是由更早的物種進化而來。這個數據,由一九九四年的百分之四十六升高至今。對演化論的抗拒,還延伸到其他物種起源、由化石作為演化證據,甚至一直保守地認為演化「只不過是個理論」等想法上。
更糟的是,大部分接受演化理論的人,並沒有利用演化論來認清他們生活的環境。對他們來說,演化不過就是那些恐龍啊、化石啊,或者是人類由猴子進化等話題,而不是用來討論現存環境或目前人類的狀況。調查研究並沒有測量會將演化和日常生活作連結的人數,但我想,這可能微乎其微。
對於科學家和知識份子而言,要取笑虔誠信徒或普羅大眾的無知,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不過事實上,他們也沒有好到哪去。象牙塔,可能稱作象牙群島更適合,由數以百計的獨立主題所組成,每一個主題幾乎是沒完沒了的進展中,又可再細分為更小的主題。人類不是以走馬看花的方式檢視自己,而是像用顯微鏡般細細分析,諸如心理學、人類學、經濟學、政治學、社會學、歷史、藝術、文學、哲學、性別研究、種族研究等。每種觀點都有特定的歷史和特殊的假設,對甲而言的是異端事物,對乙可能就是基本常識。關於演化,大部分的科學家和知識份子都聲稱,他們接受達爾文的理論,但許多人卻否定演化和人類之間的關聯性,或僅是稍稍承認兩者的相關,卻不會運用在自己的專業或日常生活中。實際上,學術界有一道牆,侷限了對生物和少數與人類有關之主題(如人類遺傳學、體質人類學,以及心理學中某些專門類別)的演化研究。在這道牆外,一個人可以不修任何一堂演化課,或只在其他課程裡引用一些演化相關的東西,就能拿到博士學位。這就是為什麼「演化生物學家」聽來熟悉,反倒較常見的名詞—「演化學家」,卻是陌生而不易理解。
當問題涉及人類事物時,某些知識份子會對年輕地球創造論(young-earth creationism)者拒絕演化的說法提出異議。一九九七年國家雜誌(The Nation)一篇名為<新創造論:生物學遭受衝擊>的文章,出現以下內容:
結果是,意識型態的看法,竟然和宗教創造論的說法相雷同。就像基督教基本教義的雙胞胎一樣,就連最激進的反生物學家都認為,人類在地球上所佔的位置,和其他生物完完全全不同,而且明確地「高於」其他物種。此外,就像虔誠的基本教義者一樣,新的學院派創造論者替自己的立場辯護,就好像人類的尊嚴以及一切對未來的希望一樣,已經到了危急存亡的關頭。
對人類心智最有名的形容就是:人就像一塊白板,不需涉及任何基本的演化原則或自身的演化歷史,就能夠看出人類的狀態。最激進的創造論者,不只拒絕演化的論,也拒絕承認科學通常是另一種社會架構的說法。不過這些激進者,只是在象牙群島上特別狂熱的一群。其他的群體非常符合科學,不過仍舊會設法將演化理論排除在外。根據一九七九年對二十四本初級社會學教科書的調查研究顯示,每一本都假定生物因素與研究人類行為和社會無關。讓我們快轉到現代,政治學者洛司迪克(Ian Lustick)在二○○五年的一篇文章中談到和這方面有關的社會學,部分內容如下:
社會學家當然不會反對將演化理論應用在生命科學中,像是生物學、動物學、植物學等等。然而,將演化思想運用在社會學問題的這個構想,通常會引發強烈的反彈。事實上,社會學者認為,生命科學被包缚在一堵密不透風的磚牆內。在這道牆,演化的想法被認為具有足以創造驚人的真相;破牆而出之後,在人類行為的領域裡,演化思想的應用,頂多被認為和行為無關,但常常卻會被視作為邪惡、錯誤,以及帶有十足的危險性。
看來這種情況似乎不會更糟,但事實卻不是這樣。演化生物學家們,對於我們自身物種(人類)的研究,彼此間也存在著矛盾衝突。當哈佛的演化生物學家艾德華•威爾森(Edward O. Wilson)在一九七五年發表《社會生物學百科全書》時,對他最嚴苛的批評,就是來自同為哈佛演化生物學者的顧爾德(Stephen Jay Gould)和萊文頓(Richard Lewontin)。回到現代,國家科學基金會(National Science Foundation,NSF)是一個最新、最積極贊助的演化學研究,是國家演化綜合研究中心(National Evolutionary Synthesis Center,NESCent)。這個中心的基本任務是:「藉由後代漸變(descent with modification,註:達爾文在《物種原始》第一版中使用descent with modification指涉evolution現象,因其認為evolution有「進步」的含意,而反對有價值意義的用語描述生物改變過程。引自:關於evolution中文譯名的討論,王道還,《科學月刊》一九八三年十二月號)的統整原則,協助促進各生物學門間的重要整合」。只不過,這句話並不像它可能的樣子那麼了不起。生物學家期待演化能夠作為一個統整的理論,就像洛司迪克說的能傳遞「有力而驚人的真相」。然而,這件事並沒有比洛司迪克對社會科學下的診斷好到哪裡,因為在國家演化綜合研究中心的科學諮詢委員會中,竟然沒有任何一個成員代表非關基因的人類議題。這個現象似乎代表著,將研究人類和研究生命其他部分隔開的障礙物,廣被雙方人馬接受,即使是想要促進重要整合的演化生物學家亦然。
在瞭解這一切之後,我仍有信心能找到一條小徑,可以穿透這兩道抵禦的圍牆,第一道是整體否認演化的存在,第二道則是否認演化與人類事物之間的相關。關於這點,達爾文(Darwin)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典範:在他生活的每一天,你都可能發現他正在發現剖開藤壺、詳細觀察它們的生長行為,或是讓吞下發芽種子的老鼠,又被倫敦動物園的老鷹吞食。這位研究蚯蚓和蘭花的學者,同樣也研究人類的道德品行。由於達爾文的興趣過於廣泛,以致於他總是接到來自世界各地蜂湧而至的信件。在一封關於印度植物分佈的信件之後,下一封可能是有關非洲原住民情緒表達的信。達爾文的思想帝國,遠比大英帝國還要大的多呢。
達爾文如何統整這麼多不同的主題,並且將人的主題和生活的其他部分緊密地結合在一起?也許他是個天才;也許當時沒有那麼多東西需要瞭解;也許吧。但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其實更為有趣,而且和我們現在的處境更為相關。重點是,達爾文的理論(而不是他個人的態度或時間、地點)讓他能建立起他的思想帝國。此外,他的理論甚至在初始階段都一樣強而有力,因為達爾文對演化細節的瞭解其實比我們少得多。
同樣的理論,讓現代演化學者建立起屬於自己的帝國。我不是達爾文,但我個人的專業可以證明一個好的理論能做些什麼。我研究的生物非常多樣,從細菌、甲蟲到鳥類;我研究的主題也十分多元,有利他主義、交配行為,還有物種起源等。同時,我還能夠理解、欣賞其他更寬闊的生物或主題研究。請不要以為我在自吹自擂,事實上我是在稱頌這個理論,而這本書的重點就是在說明任何一個人都能從這個理論中得到收穫。我們需要一個好的理論而不是高的智商,來說明這類綜合的知識。
如果人類能涵蓋到這個重要整合中,那就有各種理由值得這麼做了。這就像是一個從陰暗角落冒出的陌生人影,能和其他朋友一起享受溫暖的營火。我的專業可以證明,這麼做是有可能的。就像達爾文一樣,不是因為我和他有一樣的人格特質,而是因為我和他用一樣的理論,我不露痕跡地將人類加入我所研究的動物寓言集中,主題範圍從利他行為、美容、決策選擇、八卦、性格到宗教信仰。這些書的主題,大多數的人都不會將它們和演化聯想在一起,像是:《施予:無私行為的演化發展與心理學》(Unto Others: The Evolution and Psychology of Unselfish Behavior)(共同作者為世界知名哲學家索伯(Elliott Sober)、《達爾文的大教堂:演化、宗教和社會本質》(Darwin’s Cathedral: Evolution, Religion, and the Nature of Society),以及《文學動物:演化和敘事本質》(The Literary Animal: Evolution and the Nature of Narrative)(共同編輯是個大膽、年輕的文學研究者高茲夏爾(Jonathan Gottschall))。這些都不是迎合一樣讀者的科普文章,這些書是為了專家而寫,為了那些將大半輩子專注在研究小範疇主題的專家們。演化學家能在最高層次的智慧論述中,跨越了與人類有關的議題,同樣的演化生物學家已經習慣於橫跨不同的生物主題。
我們也應該要學習達爾文的其他方面。他和各行各業人士的互動,是他最真誠、值得尊敬的主要部分。我們可以學習他對別人闡述理論時所表現出的謙遜和幽默感,而不光是學習理論本身。自從他寫了《施予》和《達爾文的大教堂》之後,我開始感受到不同的地方、對不同的聽眾談論演化、道德和宗教信仰。其中,或許最值得我懷念的是那場與一群來自聖約翰大學(St. John’s University,位於明尼蘇達的天主教大學),並且是北美最古老的本篤會修道院(Benedictine monastery)的教授與修道士的電視轉播對話。書的共同作者索伯,也被邀請與達賴喇嘛進行座談,這件事讓我有無法形容的嫉妒。這些座談和那些存在於創造論者和演化論者之間的乏味「辯論」完全相反。如果這種誠摯的對話可以發生在演化與宗教之間,那麼同樣的對話,當然可以出現在演化與其他任何人類有關的主題之中。
的確,演化已經越來越習慣於研究生命之外的人類大小事物。最近我對一份極受重視的科學期刊—行為與腦的科學(Behavioral and Brain Science,BBS),做了一項分析。BBS的格式,是為了讓其他作者的評論能夠接續冗長的主題論文,這種格式能提供某一特定主題的廣泛討論。BBS所涵蓋的主題非常多樣,從神經科學到文化人類學都有。BBS的文章在被接受前都得經過激烈的評審程序,所以更別提在接受評論時所受到的嚴格檢閱了。根據一個科學出版研究用來計算期刊影響力的公式,BBS在四十種行為科學期刊中排名第一,而在一百九十八種神經科學期刊中排名第七。所以說,如果有任何東西被證實是千真萬確,而且是能夠領導潮流的科學,就會成為BBS的主題論文。
我的分析顯示,在二○○○年到二○○四年之間,有百分之三十一.五的BBS主題論文使用「演化」這個名詞作為標題或關鍵字。這些文章的議題形形色色,從宗教信仰、精神分裂、嬰兒哭泣、恐懼症、交配、文化演進,甚至是作夢皆有。換句話說,運用演化來研究人類,不再是未來情況或非主流科學,這樣的時代已經來臨。
奇怪的是,當我傳送一份問卷給這些議題論文的作者,希望能瞭解他們如何獲得演化方面的專業時,得到大部分的回答是,他們都是在別的領域(如心理學、人類學或語言學)接受專業訓練,僅僅在大學或研究所的時候,有一點點、甚至完全沒有接觸過演化相關的議題,可能就像那個象牙群島的描述一樣。取而代之的是,他們靠自己研究演化理論,通常都是因緣際會地逐漸發展出自己的專業知識,直到這部分在他們的研究中形成一股引導力量。既然他們能如此輕易地自我學習,這個事實也就證明了演化思想的力量,不僅存在於大量的技術細節中,也存在於可能任何人都學得會的簡單事物裡。他們以許多方式重現達爾文建立自己思想帝國的經驗,尤其是在不像今日有許多技術細節可用的優勢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