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旅人之所見
胡晴舫的《旅人》,講的是關於旅行以及旅行的人,但更要緊的,是關於旅行者流離的眼睛所看見的別人與自己。
旅行者離開家鄉的時候,正確的說,是他(她)第一次離家的時候,他(她)其實是一無所有的。他(她)所有的,只是「對世界的想像」,而這些想像,或者來自書本(也就是所謂的「知識」),或者來自於轉述(但奇怪的,這時候我們就改叫它作「傳言」了)。
一旦出門遠行,他(她)的「想像」就要和「真實」面對面,產生一種交鋒、對質,更產生一種演化觀點,從而成為一種知與無知的「辯證關係」來。那個過程,也許我可以稱它是「當世界觀與真實世界相遇」……
因為你對前方的世界一無所知,你所熟知的,其實是自己原有的世界,所以當你背起行囊勇敢向前之際,你其實是個「帶著家鄉去旅行」的人。
我本來以為我是個輕便的旅人,只帶著一點換洗衣褲(我還帶了路上可以丟棄的舊襪子)、刮鬍刀和牙刷,以及一本旅行地的導遊書;但事實上,我帶著出門的遠比我知道的為多,我帶了一整箱「偏見」和「舊習」,以及一雙被自己來歷禁錮的眼睛……
「嘿,這裡的茄子竟然是圓的。」
「在日本,菜是冷的,飯是溫的,魚是生的。」
「德國的女人胸脯大到她們拍麵包屑時,是拍胸部而不是拍腿上。」
「在美國中西部,你可以開一天的車子看不見另一輛車子,景色也完全沒變,一片接一片的玉米田。」
……
「物不自異」,這些奇風異俗,其奇其異,都是通過觀看者的「自身對照」得來的,可見我們雖然來到「異鄉」,但我們背負著一整個家鄉的「監獄」,我們根本沒有離開家呀。
如果真是這樣,我們為什麼還要旅行?為什麼又給予旅行「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這麼高的學習評價?
可能是因為到了「回家」的時候,旅行者又「變」了,他(她)變得和原來不太一樣,有時候甚至連自己都未察覺。回來的旅行者,眼睛變得不太一樣,他(她)竟然不太適應他(她)原來已經居住多年的家鄉,他看到很多不順眼的事,忍不住把一些他鄉的事搬出來說……
「穿越中越邊境,你就發現越南人是愛乾淨的,中國人是不講衛生的。」
「你看看德國人,半夜無人時,他也要停下來等紅燈。」
「那是一個真正法治社會的表現。」
「在法國,每位工人也都能講一兩本他喜愛的書。而在義大利,賣肉的屠夫還能和你背誦但丁呢。」
……
你旅行,你變了,你「帶著異鄉回故里」了,你已經不是那個原來的你了。
奇怪的是,出國時你無法擺脫你的家鄉,回來時你卻無法融入你的故國,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胡晴舫在書中說:「旅人帶著他的偏見趕路,有些舊偏見被印證,成為真理;有些被修正,形成新的偏見。經由旅人的闖入,則影響了沒有離家的人們看待世界的態度---或,另一面的偏見。」
我仍然可以說,這些偏見的否定和再肯定,是一種「進步」。回來的你「否定」原來的你,但回來的你「包含」原來的你,如同果實是開花的否定形式,但果實是包含開花的過程的,你不能繞過它。
到了這裡,我們也才探觸到一點點旅行的真相,而且我們還只用了兩個數學變量,家鄉和他鄉;如果家鄉和他鄉都變成「複數」,那又如何呢?例如胡晴舫書中開宗明義說的「我總是在路上」,一個場景換過一個場景,一個思考基礎換過另一個思考基礎,如果「時差」是此地到彼地的「生理時間」調適現象,總在飛行的人又要以哪一個地點成為他(她)「時差」的基準點呢?
或者,我另一個朋友的故事,她生在香港,先到台灣讀大學,又到美國讀研究所,回到香港工作,然後又嫁到丹麥去,一生充滿移動和困惑,她究竟要如何看待自己?在台灣讀書,她是個講話有口音的香港人;回香港工作,她看香港不順眼,朋友覺得她已經變成台灣人了;嫁到丹麥,她開始懷念在香港成長的一切。這就是旅行無止境的辯證,「地基」不斷移動的人,多了許多看世界的機會,但也失去站在某個「立場」的權利。
觀看者如此,被觀看者又如何呢?早期讀西方旅行文學,對我而言是痛苦的。因為,通過別人的眼睛看自己,有時候是難堪的。他們所描述的那些落後怪奇,不適人居的蠻荒之地,有時候正是我們的家鄉。我們被迫看到另一面鏡子裡衣著襤褸的自己,不免也有點難堪,但對居高臨下、趾高氣昂的闖入者、偷窺者,也有一些不滿意和不諒解。有時候也不免學阿Q的口吻說:「我們家從前,比你們闊多了。」
你看看我,本來要談胡晴舫的書,卻拉雜談到爪哇國去了。但這正是胡晴舫《旅人》的撩撥力量,她永無止境移動觀點的旅人之書,刺激你的思考停不下來。它本身是一本反省旅行意義及旅行途中所見的書,你不可能坐在那裡,呆呆讀著這本書,你的思緒早已動身,前往你不曾造訪之地。你,和她一樣,也想要苦苦追問,一切關於「行動」的意義。
—關於旅行的行上學以及胡晴舫的《旅人》 詹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