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業】
上帝當年頒了十誡。說「人們一思考,上帝就發笑」的米蘭.昆德拉,提出了媒體自律的第十一誡。現在,這個人間流行第十二誡,就是「專業」。
大街小巷四處皆可看見專業先生的身影。他身穿一套剪裁合身、暗灰色的亞曼尼西裝,脖子上掛著一個進出門禁的電磁卡片,上面有他的照片和職稱。除了使用大哥大,他還會打電腦、做投影片,嘴上不時溜幾句商業英文單字。說話要不連珠砲、要不慢條斯理,總之,專業先生絕不使用正常語調。這樣才會具權威感,他說。
他最喜歡的幾個詞,是「企劃」、「創意」、「理想」、「效率」和他自己的名字──「專業」。當別人說他是「偏執狂」、「完美主義者」、「工作狂」、「瘋子」,他會露齒微笑,視為對他工作成就最大的讚美。不停的會議行程,頻繁的人際交往,一本又一本裝訂漂亮的計劃書,如此,專業先生經營他的「專業」。然而,他以「最專業」方式建造的樓房在一次颱風中倒塌下陷,三十人活埋到地底下,五十個家庭無家可歸;以「最專業」方式設立的油廠,讓方圓二十公里的小鎮下起黑雨,動植物紛紛生病死去;以「最專業」方式架設起來的網路網站,涉嫌侵佔他人商標版權。
但是,專業先生仍然朝氣蓬勃、虎虎生風坐在他的辦公室裡,向我大談他的夢想,和即將著手進行的各式短期計畫,包括水泥生意、電視頻道、百貨公司、電腦零件、股票買賣等。當我企圖和他討論西班牙小公園裡有一處不過三階的台階,也被仔細的貼上不同顏色的磁磚,一塊塊磁磚又各有不同手繪花樣時,他完全無法理解這跟他明天要談的生意有什麼關係。
掌握大方向最重要,他說。細節不重要。
對我而言,細節才是重點。專業,其實就是一堆笨功夫。那份對仔細按部就班的不厭其煩,願意確切執行所有細節──即使是一道最微不足道的步驟。
有時候,甚至跟想像力或什麼企劃才幹沒有關係。
好比電冰箱的使用說明書。枯燥而乏味,條列式敘述無聊的使用步驟。因此沒有人在開啟一個電冰箱時,願意仔細閱讀說明書。每個人都是買了冰箱,插上插頭,就直接放進幾個蘋果、冰上幾塊五花肉,一直用到冰箱開始漏電的那一刻,才意識到說明書的存在。上面寫著,冰箱前後須與牆壁或其他相鄰物體各隔十公分,否則冰箱會漏電。因為覺得閱讀說明書是件笨事而沒有花時間讀,結果就是,專業先生在新年前夕被他的電冰箱狠狠傷害了一下。
觸電的那一刻,他的亞曼尼西裝和印有大頭照的電磁卡片都沒有用。
專業是什麼?專業就是閱讀電冰箱使用說明書,然後照著做。就算整件事讓人覺得自己是個笨蛋。「完美來自於細節」,這句西諺說得非常專業。
【性】
性,是一個疲於奔命的推銷員。早晚在機場趕搭班機,日夜在公路上穿梭;午夜,所有人入眠休息,卻是性最忙碌的時刻。
他推銷所有東西:冰淇淋、跑鞋、手錶、鬧鐘、房地產、小說、電影、權力論、心理學、電話、化妝品、電腦、名人、馬桶、刷牙機、度假村……。任何已經存在或將要誕生在這個地球上的商品,性都會是最勝任的推銷員。
性的歷史,如同一部封建貴族的興衰史。曾經的禁忌年代裡,他出門,前有官兵開道,手持上寫「迴避」、「靜肅」的木牌,沿路老百姓紛紛跪拜地上,垂目肅穆,絕不敢斜視偷看性的長相。現在,宮殿成了博物館,他脖子上掛著地攤貨領帶,出入一輛老爺車,穿梭衝刺於車陣中,臨到深夜,筋疲力盡回到一間簡陋公寓,喝著溫熱啤酒,回想白天每一張對他無動於衷的臉孔。
「不,謝了。我剛吃飽了。」這是人們最常對他的回應。性無法理解為什麼以前人們總是帶著哀淒的神情,千里迢迢來到他門前,懇求他的協助;到了二十一世紀,換成性千辛萬苦來到他們門口按鈴,人們卻是敬謝不敏。
人們撫著胃部以下,傲慢冷淡地說,「不了,我剛吃飽。」
但是,一片不景氣之中,性仍是最熱門的推銷員,也是最廉價的推銷員。打開電視,翻開報章,逛個畫廊,上上市場,出門旅行,總在你想像不到的一個轉角,你會遇撞上性。
在你們寒暄分手之際,你發現,手上又多了一件其實根本不需要的商品。
【外遇】
外遇,像是A型感冒,來的時候任誰也擋不了。
而且,無聲無息,毫無警訊。有時候,另一半出門不到十分鐘,就在巷口7-ELEVEN吸進感冒病菌,並且決定背叛你。換做你出門,同理亦可證。
別以為不是所謂主流的異性戀者,就能避開這種陳腔濫調。病菌想要感染對象時,是不分黨派、不分階級、不分種族、不分性向、不分時空、不分性別的。任何人,只要是有了固定伴侶的人──即使交往不到一個月,都可能遇上。機率可能是百萬分之一,也可能是百分之一萬。沒得準。就像為什麼有些人天冷穿無袖背心沒事,有些人只不過站在大樓空調送風口就連打噴嚏,中間絲毫沒有道理可言。跟個人體質有關。
吃維他命C、多喝水、少出入公共場所還能夠預防感冒,卻不能阻止外遇的來勢洶洶。好處是,外遇發生時當真如感冒一般,雖然身心不好受,痛苦萬分,但絕對沒有立即致命的危險。
然而,千萬不要把理性當作阿斯匹靈,以為一杯水服下,就沒人會受傷害。
事情來的時候,最沒有用的就是理性。因為外遇本身就是一項非理性的行為。當初如果夠理性,那個人就不會什麼都不顧地離去,而被留下來的另一個人則情緒波動,嫉妒揪心,要求他講理是世上最殘忍的一件事。再者,愛情這件事原本就是主觀感受,發不發瘋,不靠邏輯說服。所以,什麼女性主義、水力學定律、資本主義、或任何科學定理,屆時通通得站一邊去。所有的真神或佛陀,要是可以讓奇蹟出現,倒可以留下來。
當然,時代變了。外遇當事人仍舊不怎麼講究理性,看戲的人肯定是斯文多了。以前外遇發生時,前妻可以在報紙副刊上寫一封公開信辱罵負心漢,搞得對方電影也拍不下去,必須帶著新情人隱居鄉下燒玻璃,而且多年來始終只能保持情人關係,不言婚嫁。現在外遇發生時,離婚不到一年的前夫可以帶著懷孕五個月的新情人開記者會,宣稱大家都是成年人,知道自己的遊戲規則和責任;而所謂的大眾,不管真心不真心,至少表面上也跟著喜氣洋洋。
但是,觀眾斯文了,只不過表示他們如果看戲不爽,不會當下就地撒野、大爆噓聲,卻不表示他們不能拒看你的下一齣戲、冷清你的票房。因此寫書的人要期待自己的作品即將會掉出暢銷書排行榜外。平常靠唱情歌賣錢的人,最好改唱愛國歌曲,要不然就得回家去。
因為,這個社會大部分的人還是認為,感冒雖是小病,也要治好。王子和公主童話之神聖性,不是一聲噴嚏就能夠震碎的。
【價值】
人生最殘酷的一刻,就是學會自己在人群中的價值。
他們為什麼不教你的東西,不只是性,還包括價值這件事。他們告訴你要愛國,引導你認識世界地理,諄諄教誨你道德的可靠,勇敢的時候會發給你保險套,談談避孕的重要。可是他們就是不教你如何檢驗自我價值的技巧。於是每一個剛出發找工作的年輕人,都在被問了一個問題,才意識到價值這件事的嚴重性。
對方問:「你要薪水多少?」
那真是這輩子面臨過最嚴酷深奧的一個哲學問題。對我而言,對方相當於問了一句,「你怎麼思考你自己的價值?」或更殘忍一點的詮釋,「你覺得你憑什麼活著,而且還想活得比其他人都好?」換成小蘇菲的問法,「你是誰?」
突然之間,整個歷史洪流、全球地圖、銀河系拉開在我的面前。我從未真正理解到自身的微不足道,直到那一刻。
哥白尼是對的,地球繞太陽而行。不是我。當然不是我。
那麼,撇開過去及未來,只談當下。現在,這個時候,居住在無邊宇宙中的某銀河系的九行星中的地球的五大洲中的一塊大陸旁的某小島的北邊城市的二百多萬人類生物中的「我」,這個東西,究竟價值多少?
首先是計算單位問題。當想到「我」,人們會說,我喜歡藍色,我個性有點急躁,我冬天上街不穿襪子也不怕冷。我有時笑有時候不笑。我崇拜肌肉型男性。卻很少人會這樣描述自己:「我」算起來相當於五個實驗室大燒杯;嗯,八百萬微生物的總和;或五桶汽油,外加一座花園,不不不,應該是九個當季搶手皮包及三雙名牌高跟鞋。
究竟什麼才是量化一個人類的適當單位?如果,身高是公分,體重是公斤,眼力是度數,交際能力是人頭數目,知識是文憑張數,才氣用斗量,腳踏實地性格與鞋子尺寸成正比,思考速度則以光年計。我是不是要回答:「因為我身高一七五公分,體重九○公斤,遠視四百度,有七個朋友,兩張文憑,才高八斗,腳長七吋半,思考速度為一分鐘一百光年。以此推論,我應該要一個月五萬薪水。」
其實量化自己簡單,如何說服對方接受自己的結論才真令人恐懼。每一個人在自己心目中跟在他人心目的價值落差,該是每個人內心深層最害怕面對的事實。你怎麼能問一個你心愛的情人是否愛你而不擔憂對方的答案居然是否定的?其心境正如你以為你的勞動力在市場上值個月薪三萬五,結果對方說你的學歷差一點,資歷差一點,背景差一點,七折八扣下來成了二萬三,而且還要扣稅。
多少人就這麼驚恐地認知到:沒有誰,少了這個「我」不能活下去。你以為上了學,讀了書,交了朋友,有了父母,結了婚,繳了稅,穿了像樣的套裝,有一支好筆,能用口琴吹上一曲《綠袖子),就能贏得別人的敬意,在你進餐廳時為你拉開門,用一種比較不可怕的方式拋棄你,讓你位居高位、發揮長才。那你真的錯了。大大的錯了。誰說一定要到臨死前一刻才會理解:有你、沒你,明天太陽照舊升起,世界依然運轉?
然後他們會來哄你,說只要肯吃苦,一切都不會有問題。直到忍辱負重工作一段時間後,好不容易提高身價,才又發現,價值是有相對性的,像幣值一樣,有地盤之分,還會受通貨膨脹影響。法幣很值錢,碰上了美元,得湊上個五法郎才能換人家一塊錢;美元很神氣,見了英鎊,得排排站兩個兄弟才抵一英鎊。遇上了金融危機,原本一千二換一美元的印尼盾馬上貶值成一萬三千才等於一美元。每一個人都是流浪天涯的旅人,手上抓了一疊鈔票,每跨過一條疆界,涉過一條河,登過一座山,所有家當便改變一次價值。一個身無分文的流浪漢穿過三叉路口,蓬頭垢面來到底比斯,解了人面怪獸的謎,救了整座城,娶了王后,坐上王位;日後發現自己其實殺了父親、娶了母親的伊底帕斯究竟是人民英雄還是亂倫殺人犯?
價值計算方式如此自由心證,沒有誰能回答一個中年轉行百貨業的汽車公司總經理應該擁有什麼頭銜、領多少酬勞?一個十年資歷的電腦總工程師進了警界,可不可以當局長?年齡算是增值還是貶值?左撇子、右撇子有沒有影響?喜歡吃便當和不喜歡吃便當有差別嗎?戀愛次數多寡跟這些有沒有關係?比起貨幣,人的價值更具流動性,更不穩定。而每一個人終其一生,都掙扎於這個有價證券市場。我們渴望長紅收盤,但是被套牢的機運往往躲在轉角處,隨時等著我們踏錯一步。
說穿了,歷史,就是每一個已出生和尚未出生的人類在找尋方法定義自己的價值。一座座價值體系拚了命地發現,拚了命地建立,拚了命地破壞。先是封建主義社會將每一個人的價值定得規規矩矩。有些人一生下來值五十萬英鎊,有些人值一座葡萄園,有些人值一家裁縫坊,大部分的人不過一塊現大洋。然後法國大革命發生了,打破原有制度,值五十萬英鎊的人開始認識一塊現大洋的價值。接著工業革命出現了,有些人發現自己的一條命還沒有一台機器來得重要。共產主義緊接在後頭,想要抹平價值曾經存在的痕跡,卻沒有成功。
所有人都希望能使用對自己最有利的體系來定義價值,不幸的是,個體在價值體系面前總是顯得特別弱小,特別無力。更叫人絕望的,價值的遊戲跟玩翹翹板一樣,有人上,就得有人下。世界大同是個神話。
這也是為什麼每個人都在等待一雙愛情的眼睛。期待愛情的發生,終於讓一個人類心甘情願、無條件地盲目了眼睛,看見你的絕對價值。不再透過燒杯邊緣或書籍堆積高度,不必透過銀行存款數字,但透過情人的眼睛,看見自己終於如此晶瑩,如此神聖,如此不可觸摸。
如此不可被計量。唯有那一刻,再卑微的人類也有偉大的可能。
【純情】
愛,這個字,聽起來像是封建時代的字眼;意思是,它代表了一種僵硬的意識形態。而且是已經死了的那一種。
當你試圖發音說「我愛妳」的時候,像在二十一世紀已經開始的時候聽卡本特兄妹的《昨日重現》;意思是,聽似熟悉柔順的旋律,其實溫情得令人發噱。
政治上曾經有個年代,我們願意為一句偉大的口號或抽象的理念熱血奔騰,喊死喊活,去上街頭、抗爭坐牢。那時,人們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種東西是完全超越個人生命的存在。
愛情上,我們也曾經經歷這樣的年代,當時的人可以看過了《梁山伯與祝英台》五十二次還是哭濕了手帕,十八年的等待被認為是愛情表現,與貞節無關,而故事裡的士兵為了追求公主,會在窗台下等上九十九個夜晚。離叛親人、私奔、殉情,更是年輕愛侶動輒搬出的愛情手段。因為,我們相信,愛情,超越我們個人生命的存在。
現在,不是「愛」,而是「關係」、「性」、「誘惑」、「勾引」、「魅力」、「保險套」、「征服」和「緋聞」。男朋友不叫男朋友,喚做情夫,而妻子不叫妻子,得說「有意義的另一半」。曾經覺得天經地義的事情不再理所當然,像是牽了一個女孩的手就是一輩子天長地久白頭偕老永浴愛河,已經變成天亮下了床翻臉不認帳明日還是可以策略聯盟成為親密戰友。女人更愛女人,男人生孩子也不需要女人。純粹思維論述取代一切動物本性。愛情,不再是一朵在溫熱夏夜裡綻放的玫瑰,也不會是一扇晨曦中綴滿明亮露水的窗隔,所有非理性的、物質的、本能的、天真的、愚蠢的、朱經思考的、不文明的都請往後退。我要我的「愛情」,我卻不要「你」。
這樣兵荒馬亂的時代,問,你愛我嗎?
我其實問的是:愛,還存在嗎?
【識大體】
當我們成長到某一個階段時,「自我」這件事就變成像手淫一樣,不能隨便在公開場合做,更不能跟他人分享。還要小心留下痕跡。
比如說,不能讓別人知道你晚上睡覺還要像史努比漫畫裡的奈勒斯一般,必須抱著毯子才能邊流口水邊入眠。不能大聲說出自己其實不願意跟某些人共處一室,毫不忌諱批評他們。也不大好任性穿著拖鞋上班,在袖口繡上俗氣的斑馬圖案。總是得耐著性子聽完別人的勸告,還要表示自己一定改進。更重要的是,不可以過度炫耀自己的聰明才智,因為會有野人獻曝的危險。
你必須懂得大體。大體不是叫你肥胖自己,長成「大」大的身「體」。而是知道有一個「大」於你的身「體」的東西存在這個世界上。比你有勢力,有威力,有份量。讓人敬畏。必須聽從。
若你不肯低頭聽話,這個「大體」不見得會像阿諾一樣肌肉發達,狠命揍你一頓,從一輛急馳的跑車將你推落街頭。
不,必不是這麼粗暴無理的方式。優雅而和諧,永遠是第一守則。
像是讓你在初春時期潛入一池山潭,表面上詩情畫意,實際上水冰得你頭皮發麻,全身打顫,下面還有無數看不見的石頭岩地在磨破你的膝肘、抵痛你的腳板。站在岸邊的人則享受醒腦涼風,欣賞花開,視你的喊救聲為對春天的頌歌──天地間一片祥和,你,又何必吹皺一池春水呢?
這,原是你的「不識大體」了。
識大體,就是有事也要裝沒事。跌倒了要懂得爬起來,五秒鐘內將外套沾上的灰塵彈掉,把不小心滑落出來的自我塞回口袋。聽到不悅的言語,則假裝在聽崑曲,有聽沒有懂,像個貴婦穩坐在五千元票價的位置上。看見別人偷情偷義偷真理,也要為了尊重他們個人的幸幅與利益,將你的正義感留在家裡。
在大體的大帽子下,自我,像是一隻兔子,魔術師手勢一起一落,瞬間不見。
直到有一天,你在街上遇見那些不斷教你識大體的人,他們的自我正大剌剌在冰淇淋店裡伸出舌頭、快樂蔬著巧克力聖代時,你才恍然大悟,你是世界上唯自我被閹割的人。
【愛情】
愛情讓人的身體像一塊浸飽水分的海綿。輕輕擠壓,憂傷,就會大量流出。
那些告訴你愛情會讓你快樂、懂得生命真諦的人,並沒有說出全部真相。他們沒有說出那個簡單的科學道理:一個極端,後面接著的,總是另一個極端。一個皮球在彈得老高之前,必先狠狠擊撞地面,然後,才能一飛沖天,享受幾秒鐘的高空快感。就在你以為快要可以伸手觸到潔白雲端之際,你已經在往下掉落。以比飛上去速度更快的速度,向下墜落。
來不及暈眩,親愛的,你就要粉身碎骨。
然,愛情,是人類唯一知道的飛翔方法。無須翅膀,不必機器,也不用祈禱神的幫助。只要遵守那個古老的科學原理,準備好承受撞擊地面那一刻的衝擊力。準備好鼻青臉腫,準備好摔碎你全部身心。你不在乎。為了一分鐘不到的喜悅。僅僅。
雖然,接下來的大部分時間,你都會用來哭泣。撫著身體的疤痕,抗議。而,當初愛上的那個人已經離去,四周沒有誰能聽見你的聲音,你只能喃喃對著不該下雪而下雪的四月天、或想搭乘卻被搶走的一輛計程車背影,皺著眉頭,蜷縮著身子,痛苦地詛咒不已。路過的人以為,你不過又一號被現代生活逼瘋的人物。
最難受的,竟不是被當作一個瘋子,也不是那龐大到如一塊黑布、密密籠罩你整個生命的悲傷,而是那份渴望。仍然想要飛翔的渴望。日日夜夜,從不疲倦地騷擾你,燃燒你,逼你屈服。
那份慾念在體內膨脹得如此熾熱,如此嚇人,一個擁有正常理性的人類幾乎都覺得羞愧起來。為什麼一定要愛人,又一定被愛呢,一旦牽扯上了生物的交配本能,高等的腦袋就無法不去嫌惡自己的原始。
這就是愛情使人哀傷的原因。很多時候,你以為自己是一個能夠飛翔的人類,其實你一直站在原地,動也未動地,當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動物。而你卻誠心誠意準備了一輩子的哀痛,只為了想像中那一分鐘不到的飛翔。
這份執著,絕不是長了一雙完美翅膀的天使能夠理解的。
【秘密】
秘密有個別名,稱作新聞標題。
越缺乏道德的一個年代,越提倡道德的重要性,就像皮膚愈差的女人愈注重保養是一樣的道理。當隱私權這個概念被發明出來的時候,正標示了隱私似一個逐漸蒸乾的湖,即將從世上消失。
成為新聞標題的前提是我們正在談論的那件事必須是個秘密。如果你特別提醒,這件事是秘密,要千萬緘口,那麼,明天我就能在報上讀到你的消息。
秘密,是人際關係的私生子。那個不被承認、難以正大光明走在街上的孩子。當他出現在眾人面前,每一個人都覺得刺目,因為他提醒所有人關於拒絕這件事情:不管此刻,我如何拉著你的手,溫柔地親吻你,把你的名字刺青在我的臀部,虔誠地跪在你面前地上將我自己奉獻給你,若我心裡隱藏了一絲秘密,在某個成分上,我依然排拒了你──我隱匿了最後也可能是最重要的一條線索,阻止你順暢無阻地讀取我全部的檔案。那對愛是多大的殺傷力,又對好奇心是多可怕的挑戰。人們日日夜夜,坐立難安,彼此提防,社會就這麼僵滯如一條找不到適當出海口的河流,哪兒去不了。
這個世界於是鼓勵坦白,鼓勵誠實,鼓勵溝通啊,溝通,神奇的字眼,彷彿只要真心誠意開誠布公,人類必定能互相理解,擁抱,痛哭流涕地和解。秘密卻固執地打破了理性架構的神話,讓人類理解語言的限制,發現自己畢竟掙脫不了那些幽暗的本能,及孤獨如何成為每一個人類真正的生命基調。
害怕孤獨的人為了裝作一一無所瞞,強調自己的真情真意,以爭取想像中的友誼,於是開始訴說秘密。秘密換秘密,那是朋友的定情儀式,永恆友情的結婚戒指。但是,我們不說自己的秘密,我們說別人的秘密。
訴說別人秘密是一種無本生意,同時也是一種聲東擊西的詭計,為了是保存自己的秘密。因為當所有人都忙著訴說其它人的秘密時,我自己的秘密就擺脫了被刺探的危險。就好比有時為了不讓別人找到自己的寶藏,一個人會帶頭去搶奪他鄉的寶藏﹕為了防止其他女孩子注意到自己鍾意的情人,反而故意稱讚一個自己毫不欽慕的對象。
一個人想要掩人耳目,是另一個人秘密開始出土的原因。
新聞,就某方面,是如此被發明出來的一種產業。在秘密工業裡,有人製造秘密,有人挖掘秘密,所有人都閱讀秘密。秘密的真假,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秘密的距離。當秘密的主人離我們都很遠,是明星是政治人物是名流是總統,我們就能津津有味地分享,忘了彼此的窺視,用同一根麥管啜取秘密的歡樂汁液。當秘密發生於自家後院,甚至出現在你跟我,距離如此接近,近到我能在你的眼眸讀到背叛,在你的呼吸察到怒氣,在你的沉默覺到暴力。
於是,我打開一張報紙,擋在你我之間,所以我可以從新聞標題上去探索你的秘密。那最後一道被破解的心理密碼。
我,因此,對你感到前所未有的親近。
【死亡】
死亡曾經無所不在。進入每一間屋子,都曾有人在那個空間裡終結生命。死者的神情姿態,如本雅明所說,恰恰提醒了一種「不可遺忘」。死亡結束了生命,卻才剛剛開啟了記憶之門。透過記憶,死者依然與生者共同享有這個世界。
走在現代城市裡,死亡已經徹底被淨空。柏油路來不及敗壞,就已被重新整飭,又是一副青春鮮活的模樣;還見不到店面門可羅雀的冷清,新店家早已頂替,全新裝潢的誘惑力勾走了我望向早先店主容貌的視線;咖啡店販賣的三明治永遠是當日現做的,新鮮的麵包、嬌嫩的蔬菜,加上尚未出世的雞蛋。昨日的麵包悄悄離城,沒有道一聲再見。你甚至不該問起它的旅行計畫。因為,不讓逝者消失,是一件極不禮貌的行為。
今日的世界,容不下腐朽。所有事物都必須是堅挺的,美麗的,精神抖擻的,剛剛完成誕生這個動作的。她不容許你年華老去,即使是安安靜靜地。她要求你盡全力保存每一塊皮膚的緊繃,抑止心中每一吋想要放棄的肌肉,直到生命的最後一秒;然後,你就會跟著城裡所有不知去向的舊貨和過期麵包,某一天,流向某個不存在於人們腦海裡的地點,迅速被集中處理。銷毀。
你沒有時間腐爛。沒有。雖然腐爛是死亡最重要的一個步驟。但是,死亡的腐敗歷程會帶來太多不受歡迎的氣味,令人作嘔不自在,而現代生者嚮往一個香氣四溢的環境。在機械不發達的年代,人類已經聞過太多屍體的味道,目睹許多殘破的廢墟,為了在墓園豎起一代比一代更多的墓碑,不得不砍下了大量樹木,企圖用木材的芬芳、泥土的氣息和墳上第一株長出來的雛菊香味,以緩慢長遠的速度掩蓋死亡無可取代的憂傷。而今,人工脫臭劑、香精、焚化爐能夠在幾分鐘內完成同樣的動作,快速消除死者殘存在世間的最後氣味。看得見,不代表真實;聞不到,卻是一種不在同一空間的確切證據。當死亡從我們的嗅覺缺席,它就越來越像是一個遙遠抽象的戲劇概念,所引發的痛苦還不如失去一支心愛鋼筆那般真實難受。
省略了腐爛,死亡似乎就不曾完成。這正是世界所需要的:一個未曾完整的死亡,便算不得一個真正的死亡,也就不可能再有記憶。缺乏了死亡的權威性,死者便不再為生者忌憚,人們就能痛痛快快遺忘,毫無良心不安。
與其說人們已經不懂得與死神相處,倒不如說現代人都恍如活在永恆的失憶狀態。由於欠缺一個適當的告別儀式,過去始終沒有正式的結束,現在就不能好好地開始,於是也就看不見未來。這是我們為何活得如此惶然不安的原因。而我們卻固執地認為是城裡麵包仍不夠新鮮的緣故,總是紛紛趕在麵包出爐的兩個小時內,擠向糕餅店搶購新生的麵包。隔夜的麵包,就像死去的人,一夜之間消失無蹤,且無人再問津。
【慾望】
那一天,慾望正在街上裸奔。毫無遮掩,一覽無遺。
也許,挑動了幾根路人的眉毛,但,那不是出自於厭惡,也不是鄙夷,更少了驚奇。那幾根眉毛的彎曲,是由於妒忌。
因為,慾望,不再是令人不快的人體分泌物,骯髒到發出亟需消滅的氣味,而是一種值得炫耀的新鮮事物。
人們炫耀慾望,就像炫耀手上的一只翡翠鑲鑽指環那般自然。好似分季上市的商品,慾望也講究流行趨勢,不同款式、材質、設計、花色,供人挑選品比,美麗的現代人得以展示他們無懈可擊的存在。
為什麼慾望曾經是邪惡的,這點已讓人弄不明白。古代人那點謹小慎微的心態,如今彷如埃及的金字塔、秘魯的巨大地晝、復活島的巨石,都成了歷史上難以解答的神秘,想來只好歸諸外星人的來訪不,不是上帝。上帝已死,因人類的慾望而殉死於一個巨大的十字架上。
誰還為自己的慾望害羞,感到難以啟齒。真正會讓人困窘的是,你沒有慾望可以大聲嚷嚷。更大的羞辱來自你慾望的平凡。慾望的對象總是必須層出不窮,不能理所當然。當禁忌已經全部打破的時候,如何構思出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的慾望對象,成為一種刺激的腦力遊戲。
甚至,慾望能不能被滿足,都已不是渴求的重點。人們窮極腦力,只為找出一種全新的慾望方式。其它人類都還想不到的慾念。他愛女人,他就愛男人;我啜咖啡,她就喝汽水;你若是喜歡剔牙,我就連牙也不刷;他打算獨身一輩子,你明天就去法院公證結婚。一條中間劃線、規定筆直的道路至此已經完全退了流行,這個世界現在需要可以任由人們選擇方向行駛的道路,向左、向右、前進、後退,無所畏懼。碰撞是為了刺激生存,感受生命。標新立異本身即是應該被推翻的生存法律。
當我把耳朵的天線打開,你就可以開始在我的耳膜輕輕敲打你的慾望。你起初將你的慾望洗乾淨,潔自如一個初生的娃娃。關於慾望,你有點猶疑不定,尤其在那一場裸奔遊戲之後。有一會兒,我聽不見你任何的動作。然後,我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重新響起。
我轉過身來,見到你正在為你的慾望打扮,戴上一頂假髮,罩了一件洋裝,著上高跟鞋,還抹點香味。是該為慾望穿上衣服的時候了,你說。
【名片】
如何建立關係,他的眼神透露出一種焦躁的渴望,想要在三秒鐘內與我握手。再過六十秒,他的大手就會拍上我的肩頭,用力而認真地捏住我的骨頭,經由我的肌肉疼痛傳達他的善意。隨後,他轉身,將要離我而去,我的心居然跟著跳到了喉頭,還好,他猶記得回頭給我一個溫暖的笑容。他如此有魅力。他那玻璃珠子般透明的眼睛似乎在說,別忘了我們是朋友。
他朝我的雙手頷一頷下巴,我低頭看見自己張開的手掌裡,留有他的汗水,和一張薄薄的紙片。他的名片。
一次雖說無關痛癢的見面,然,下次撥電話,你忘了我的名字,不會是我的莽撞,卻是你的無禮。誰叫你給了我名片,你就是我的朋友。
名片是一種交情的確認。以往做朋友,需要花時間喝飲料,談談彼此居住的城市,家裡的小貓小狗,幾個孩子又幾個丈夫太太,興致一來,還得撩起T恤向對方展示自己最心愛的刺青。就在互相比較雷射唱盤數量、遊艇型號、襪子花色、古董手錶收藏、電影知識、愛人熱情指數之際,日昇月落,天晴雲雨,歲月如梭魚般快速游走。你們頭髮都花白,腿也抖了,齒搖腰僂,卻渾然不知自己的改變。因為有人見證過你的青春,而且不曾離開,每次見面,從對方眼睛放射出來的光彩,你總是見到那個其實早已消逝的青春自我。這個證人是你的朋友。
名片讓這麼一大套儀式得以省略。現代人要的不是友情,而是交情。友情是人生的水晶球,華麗奇妙而不實用。只能是裝飾品。交情套了友情的概念,卻更強調關係,是一碗方便的速食麵,當你無法花費時間好好烹煮一頓美味的晚餐,能快速止住你的飢餓,實際、有效率,完全不囉嗦。
名片保存了人際網絡,讓你可以打電話、寄電郵、發傳真,無需顧慮交情,就能提出天大的請求。名片也讓你與這個人的牽扯僅止於此。你能知道她是個總經理、首席顧問、自由作家、藝術創作者、大學教授、市議員、交通警察,但你不會知道她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五個兄弟姊妹中的老二,五歲孩童的阿姨,一隻貓的主人,法國化妝水的愛用者,日本電器的忠實顧客。你不會認識到這些資料,你也不該見到。你屬於她公共領域的一部分。拿了名片,就是這個意思。
而我是如何懷念那些日子:當工作不是唯一的成功定義,一個人無需明顯理由,就可以輕易成為別人的朋友,不需了不起的名號,也不用絞盡腦汁帶來什麼實質好處。一個人微笑,因為他喜歡見到你;他輕拍你的肩頭,是為了留下來陪伴你,而不是為了道別離去。
【飢餓】
飢餓不再是具象的身體感覺,更多時候,是與靈魂有關,與慾望有關,與性愛有關。當一個人說她餓了,通常,還伴著一聲輕輕的笑你知道她指的並不是食物。她可能需要錢,需要名聲,需要你,需要霓裳,她卻不需要也不願意好好吃上一頓飯。因為她正在進行某種特殊飲食法,飢餓乃是治療的過程之一。她皺起她那兩道修剪精緻的眉毛,嚷餓,點了一桌子菜,卻只吃兩口便停署。
城裡這一端,飢餓是一種詩意,一個流行,和一種附庸風雅的方式。唯有進化的人,才能懂得使用這個意象。所謂現代,所謂進步,很大用意即在丟棄這些聞上去不幸福的人類活動:死亡、貧窮、疾病,包括飢餓。當現代化成功的時候,那些名詞的原本意涵便開始轉變。死亡成為極致美感的代言,貧窮像是藝術家的朋友,疾病是擺脫工作的藉口,飢餓則成為一首詩。關於身體與生命,都成為形而上的談論,或許讓人憂傷、失落、難過、悵然,卻沒有誰被真正地擊倒。或者,被擊倒的那一刻,總是缺乏現場的目擊者。大部分人都是透過電視螢幕、口頭轉述、歷史文學去習得飢餓的意義。
可是,飢餓其實並沒有消失。在很多地方的很多角落,仍有結結實實的飢餓存在著。飢餓的人經年累月捧著肚子,兩眼無神,渾身無力,他笑不出來。他想要一碗熱騰騰的肉湯,或一塊味道不對的蛋糕;稍微發霉的米飯他也不在意。甚至,幾粒花生米都能讓他流淚。他餓了。實實在在地餓了。他的胃液分泌旺盛,嘴裡因而泛出難聞的臭味,他感到胃部如同一個彩色氣球,隨著夏季的逝去被嬉戲孩童拋棄在沙灘上,在海風嚴厲的吹拂下,逐漸寂寞、洩氣,萎縮成平扁的餅狀,而不再是胖嘟嘟的圓狀。他不能負擔志氣,付不起原則。飢餓迫使他的腰彎下去。大街上,他顧不得羞恥,整個人仆趴在地上。哀求。那種飢餓使人乞討。
我經過他身邊,剛從一頓豐盛的午餐出來。我的女朋友說,她不相信世界上還有真正的乞丐。她發誓她在報紙上讀過乞丐集團的報導。那些惡人如何從父母身邊抓走他們親愛的孩子,剁掉手腳,當作殘疾人士放到路上去行乞。飢餓在此不是真正的重點。而,那些不斷在傳媒播放的難民畫面,又太像條新聞,不像個實際發生在周圍的問題,人們學會對它無動於衷。
現代人太聰明,太世故,他已經不能單純去接受他所見到的景象。他會找尋不同方法去解釋一切。就算是這麼簡單明瞭的飢餓感,也不見得能說服他。因為在他的世界裡,這件事已經不存在,因此他也無法想像還有誰會被如此可笑的原始本能所控制。
值得擔憂的,並不是這個世界上還有人在挨餓,而是那個饜足的人已經失去對飢餓的同情。
【天真】
一般人犯的最大錯誤便是以為他們能夠掌握天真。天真,其實無可捉摸。
一塊未曾耕犁開化的田地,是一顆天真的心。完整,獨立,理直氣壯。還不懂得參照,不懂得觀察,不懂得加入,不懂得回應,不懂得懷疑。他對周圍不是缺乏興趣,而是還不曾有互動的需求。他是他自己。自成一個世界。外界世界想要對他發布訊息,企圖影響他,天真的人卻只會睜著兩隻平滑光亮的大眼睛,不置可否地微笑。面對天真的人,就像往一塊光滑平整的大理石上潑水,水只能無可奈何地向四方滑開。無法留下一絲絲痕跡。
天真,如此與世隔絕。
都以為天真的人柔弱,其實他比誰都勇敢。因為他不知道害怕。他以他應有的面目,靜靜待在原地。既不逃跑,也不出發。他根本不曉得有什麼在等著他。他也不等待誰。因為不明瞭,所以無從期待;不會嚐盡心碎的滋味,也不會酸溜溜地憤世嫉俗。他總是他自己。完好如初地存在著。
不明白天真的力量的人,以為自己可以保護他,又以為自己能夠傷害他。多麼無知的判斷。
當天真決定勾引一個人時,沒有誰能夠抗拒。你看著無瑕的孩童、含苞的花蕊、初生的狗兒、純白的紙張,你不曉得你的眼淚為什麼會被呼喚出來。天真讓你柔弱,迫使你屈服。因為它讓你以為你比它強壯,比它成熟,比它巨大,使你不經思考就要為它激情地付出。不顧後果。
天真給人愛的慾望。
然而,天真當然不是那麼脆薄。天真就如一個起霧的初春早晨,表裡不一。如此清晨,景色翠綠,空氣冷例,迷霧瀰漫。萬物皆散發出凌越俗世的空靈氣質。一切顯得寧靜而嬌柔,詩意而無常,美麗而易碎。這樣的早晨,讓最粗糙聒噪的心靈學會沉默,教最固執無感的腦袋決定讓步,令最堅硬剛強的人坦露柔情。可是,請注意那飽滿水分的土壤,在逐漸升起的太陽下閃著濕潤的光芒,隨著萬千條陽光射入大地,彷彿就種下了萬千種籽。只要將腳踏在春天的土壤,就能感受到無數強烈的生命正蓄勢待發,隨時都將震開土地冒長出來。
猛然,那時,你明瞭,在這一場自以為聰明的遊戲裡,天真從一開始就穩操勝算。因為,從頭到尾,生命都是押注在天真的那一邊。
【濫情】
濫情是一種奢侈。一個人不敢過度放縱自己的感情,尤其當你希望別人尊重你的智力時。太過輕易淹沒在氾濫的情緒裡,直接露出感動的眼神,忘了考量而顯出激動的表情,那簡直就是恥辱──太過膚淺,不懂藏拙,我不過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人。
而我是如此濫情。
站在森林裡,初冬的清冷空氣撲上我的臉頰。整個人都醒了。樹木或金黃,或橘紅,或沒有顏色,因為葉子全跑到地面上,鋪滿整座山丘。空靈。這是我僅能搜到的字眼。天空灰沉,雨即刻下來了。我和旁邊的人卻一點躲雨的意思都沒有。有那麼一會兒,這個世界是寂靜的。
我甚至不害怕讓自己流一兩滴眼淚。
這是怎麼樣的感知狀態。為何能夠這麼澄淨而透明。一個人可以直接看進自己的靈魂。我有種錯覺,我從每一個經過我的人身上看見了他們的情感器官。
斜斜細雨中,情感洗淨了,健康地喘氣著,不再代表人們的交際手腕,不再僅是廣告傳媒想要販賣的商品。情感單純地存在。笑容是真正的笑容,而不是人們想掩飾自身野心的企圖。一個人終於又能自然而然地想起一個從未實現的夢,覺得能心平氣和面對過去的戀人。濫情又可以是一種可愛的多愁善感,一種為賦新辭強說愁的浪漫,一種青春回籠的微醺,而不是讓人難受的俗世寂寞。
濫情需要條件。沒有情境,沒有心緒,沒有時間,濫情顯得虛假而造作。像一頓為吃而吃的晚餐,毫無快感,只是徒然讓人胃部不舒服。假設,一個人在世上所能享用的感動次數跟性高潮都是有限的,你當然不希望將這些寶貴機會浪費在一罐很快用完的身體乳液、一本作者極度自戀的小說或一段粗糙愚笨的音樂錄影帶上,只因別人需要你的金錢或你的崇拜。為了保護你珍貴的情感,不受無謂的撥弄,你學會冷漠,對很多事物嗤之以鼻。能夠不用正眼瞧的人,就儘量由鼻孔看出去。你不知道這個世界究竟從你這邊要些什麼,你不願意也不耐煩去理解這些亂七八糟的細節。你真心渴望一個真正的情感機會,小心翼翼為自己的精力塗上防腐劑,期待在一個對的時刻遇見一個對的人,還能全力一搏,毫無保留。
而,那個情感機會往往不曾到來。我們卻一直活下去。周圍那些小丑總是不放過我們,始終堅持在我們的心靈上摩擦著,以為這樣我們就會感激他們豐富了我們的生命。
可以暫時忘了那個永恆的期待,而盡情浪費情感在這片充滿詩意的森林,是一種幸福。那些講究外交辭令的聚會,那些需要距離的友情,那些擾人心煩的廣告宣傳,全部,消散在落葉的芬芳氣味中。你只管拚命揮霍自己的情感。快樂,恣意,無須顧慮後果。你是世界上最富有的那個人。
【情慾】
愛情可以等待,情慾不能。
情慾具有急迫性,強迫性,與即時性。它是來得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場大雨,眨眼工夫便已從地平線上逼到眼前的龍捲風,稍不注意就迎面撞上的一輛疾速快車。毫無預警,且來勢洶洶。一個被情慾襲捲的人,他缺乏耐心。他的行為急躁,難以斂守,他只想衝到他所慾求的對象面前,要求彼此的獻身。幾乎是怒氣沖沖地。
愛情能夠保守。情慾不行。
情慾絕對寡廉鮮恥。他的動機最膚淺不過:他只想要被滿足。專心一致,意志堅強。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任何方式,他無所謂。藏在太陽陰影下的幽暗門廊,地面鋪滿枯枝的林子裡,灑滿無情月光的冰冷沙灘,甚至隔間狹窄、日光燈一閃一閃的辦公室茶水間,情慾說要就要。任性而霸道。不考慮情面,不講究輿論,不理會明天的太陽從何方昇起。情慾沒有未來。
愛情或許有資格談永恆。情慾沒有。
因為情慾跟身體有關。與青春的生殖力密不可分。唯有一個人的生命還有氣力時,他才會牽扯情慾。然,生命是一項不可靠的物品,會衰敗,腐朽,發出臭味,逐漸氧化、分解,最後消失。相較於高級的抽象精神價值,情慾如此庸俗,如此腳踏實地,如此卑劣,以至於它喪失了生命結束後也能繼續存在的可能性。它不能脫離凡間,不能超越生命。當那具可供尋歡的身體消失不見時,情慾就會蒸發。當一個人傷感青春的消逝,他哭泣的原因不是因為他失去愛人的能力與被愛的權利,卻是他尋不回情慾的衝動。他思念那種感覺:他的身體與其他的身體互相渴求到幾乎發疼的地步。
愛情會容忍拒絕。情慾不會。因為它不懂堅忍的意義,不希罕理智,不欣賞謹慎,不明白拖延的目的。它要你。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