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吳老談《三關宴》
藉探親之便,日前我在內地拜識了許多前輩作家。由於行程倥傯,多半皆是一謁而過;祇有吳祖光先生的家,卻先後去了三次,
可以說是有緣了。
這個緣字是結在戲上的。
從吳老最不願意提起的處女作《鳳凰城》,一直到新作電影劇本《孟姜女傳奇》,他很訝異我對他的作品居然「如數家珍」。我從實地告訴他,多年以來,在摸索寫戲的道路上,他一直是我心儀手摹的偶像。
「台北有個『龍套劇團』,他們要演我的《三關宴》,我已經答應了。」吳老欣然地提起這件事,並關心它的發展。我在離開台北時,也曾聽到劉伯祺先生談起此事,並知劇本已送審。於是乃將「龍套」的具體情況,都向吳老作了「匯報」。他聽說是一群年輕朋友底精誠合作,不禁大為讚美:「希望他們成功。」又說:「要是有趙葆秀的錄像,給他們參考一下就方便多了。」
歸途道經香港,《大成》雜誌主編沈葦窗先生,聽說我大陸之行是「飽盡眼福、吃足苦頭」,乃與夫人莊元庸女士邀我小敘於中環京華酒樓。席次,方知《三關宴》劇本已通過教育部審查,原來沈先生和邵氏公司馬芳踪先生,都是此次演出幕後催生者。
在北京吳老家,彷彿聽他說起《三關宴》中老旦(佘太君)的主要唱腔,都是由名伶李金泉設計的。這就無怪乎那樣激越纏綿、兼而有之了。看過他和袁世海合演的《李逵探母》影帶的人,應該記得這位老京劇藝術家的卓越表現。
《三關宴》終於上演了,《三打陶三春》也將由「海光」國劇隊近期推出;加上此前「陸光」演過的《八仙過海》,吳祖光的劇作使台北劇壇綻放了異彩。更重要的一點是吳老的京劇劇本,自形式而內容,無論唱詞或說白絕對都是正宗的傳統,沒有絲毫的「樣板味」。
◎1989/《三關宴》演出特刊
他們嚮往台灣的舞台
化解彼岸藝人情結應是當政者明智抉擇
新春期間,筆者赴大陸文化尋根,大雪紛飛中,在南京、上海、揚州、石家莊、天津和北京幾個城市,觀摩了一些戲劇演出,也會晤了好多位聲名卓著的表演藝術家。談起海峽兩岸文化藝術交流的問題時,他們不約而同地都表達出渴望來台灣的心願;有的劇團或個人,甚至連想演什麼戲碼都做了準備。
話題是從台灣的劇運談起來的。受到許多因素的影響,大陸傳統戲曲界,多年來皆呈「夕陽藝術」狀態,因之他們也很關心台灣這些方面的情況。我掬誠以告,傳統戲曲在台灣亦並非很景氣。但只要有好演員好戲碼,仍然會有一票難求、座無虛席的盛況。他們對於僅有江蘇省三分之一弱人口數的台灣,居然有六、七個專業京(國)劇團,且經常演出一事相當好奇。因而在看到我們文建會去年策劃主辦的「文藝季」節目總表時,就更為驚訝。僅僅在秋冬之際,即一系列演出六十二場京劇,這對於演出機會頗少的大陸劇壇而言,是不可思議的;更何況像《慾望城國》、《倩女幽魂》、《新紅樓夢》、《貞觀圖》、《孔雀膽》、《馬陵道》等一連串劇目,還是大陸菊壇陌生的戲碼。面對一幀幀精美的彩色劇照,他們對在台灣的同行們底表現,是既安慰又興奮,自然而然地也對何時能兩岸交流演出一事熱烈期盼。
戲劇演出不同於畫家或聲(器)樂家,匹馬單槍即可以施展身手,而是要有紅花、綠葉良配方能珠聯璧合。綜合藝術畢竟不同於單口相聲,因之他們對能採取何種模式來台也相當困惑。「上海昆劇團」,目前正在積極排演資深劇作家陳西汀的力作《新蝴蝶夢》。導演沈斌要求主要演員計鎮華及梁谷音,在排演場上的身段相當繁複艱難,雖屬抽場排演,但已可隱約窺見未來的演出精彩。新任團長蔡正仁興奮地說︰「如果有機會去台灣演出,這個戲和《長生殿》都要帶去。」他還透露,「今年秋天『上昆』還要整理演出十台昆劇傳統折子戲,如果到時還不能開放交流,祇有請你們來上海看戲、提意見了。」—— 他底語氣多少有些無奈。
在石家莊有幸見到以一齣《夜奔》在歐洲獲得表演藝術首獎的裴艷玲女士。她爽朗質樸、脂粉不施,談到她艱苦學藝的經過,既誠懇又謙虛,且不諱言對傳統窠臼的大膽突破,相當令人折服。當被問到如有機會去台灣演出,可能會帶哪幾齣戲時,她微微咬著下唇,思索了半晌肯定表示是《哪吒》、《夜奔》、《寶蓮燈》,和去年在日本相當轟動的《鍾馗》。不過裴艷玲也說這不是少數人去了就能演的,文武場加主要角色,總要幾十人纔能成行。
在一個零下十度、大雪紛飛的夜晚,沒有暖氣的江蘇昆劇院中兀自演出張繼青的《遊園驚夢》,可謂相當敬業。她對利用寒假、專程從台北到南京來找她學戲的蔡孟珍小姐很感動,因而也激動地表示,只要有笛師、鼓佬隨行,她就願意來台北一展首屆「梅花獎」得主的身手。
話劇舞台似乎受到「六四」的影響,不若「文革」以後那段時期有活力。「上海人民藝術劇院」沙葉新院長(《假如我是真的》、《耶穌、孔子和約翰藍儂》之編劇)對台灣的舞台劇也相當有興趣,說如果「表演工作坊」之類的劇團,若想到內地來演出時,他和「上海人藝」當無條件充分協助。他說得極真誠,我
也覺得讓我們底優秀劇團和劇碼去內地展演,是一件相當具意義的探索。而且,筆者堅信祇有大力宏揚傳統文化藝術,才能涵蓋和整合海峽兩岸血濃於水的民族情感;是以開放此一範疇的交流,化解彼岸藝人的台灣情結,當是當政者明智而必須的抉擇。
◎ 1990-03/《聯合報》文化版
《梁祝》的戲劇電影與其他
「遠山疊翠如含笑,
春水綠波映小橋,
綠蔭深處聞啼鳥,
柳絲兒不住隨風飄;
看此處風景甚妙——
空有丹青難畫描⋯⋯。」
觀眾們若看到由馬玉琪扮演的梁山伯,出場時的一段唱詞竟如上述,怕不要為之一愕,這與不久前又一度重映的電影《梁祝》,豈不「如出一轍」?誠然,電影由凌波、樂蒂合演的《梁祝》,亦正是平劇由馬玉琪與魏海敏合作的《梁祝》,兩者本是一家親;這個本子的遠親來自川劇,近親則是由桑弧改編的電影越劇,而我們最熟悉的則是李翰祥「創始」的「梁兄哥」與周藍萍作曲的黃梅調。
《梁山伯與祝英台》是我國民間流傳最廣遠的愛情故事,自明清以來,不知道被多少種戲曲藝術彈唱扮演過;它底影響力,絕對不在莎翁《羅密歐與茱麗葉》之下,自劇場所衍生之悲劇精神歷久彌新,千古如昔。
黃梅調電影的《梁祝》,因雙包、搶拍,而形成萬人空巷看凌波的轟動,恍如昨日,祇是當年倜儻風流的「梁兄哥」,如今卻已是徐娘豐韻,而飾演祝英台的樂蒂,則更是美人黃土,祇堪憑弔了。
藉電影媒體重寫《梁祝》故事,六十年代香港的「邵氏」與「電懋」之爭,已然是在炒大陸的越劇電影版的冷飯;而在此一切之前,我國的《梁祝》電影,據筆者所知至少尚有兩部:一係民國十五年,上海「天一」公司拍攝的《梁祝痛史》,一係民國廿九年上海「孤島」公司拍攝的《梁山伯與祝英台》。此外,本省在台語片發展至高潮時的民國四十七年,亦有「台榮」公司拍攝了由呂木生導、郭榮教編,王美霞、吳龍玉主演之《梁山伯與祝英台》;以及「美都」公司出品,由蔡新助導、蔡秋林編,杜惠玉、莊玉盞主演之《英台哭墓》。據此類推,若再加上粵語、廈語等製作,則《梁祝》的電影,恐至少亦在十部以上。
「天一」的《梁祝痛史》,係由董孤血編劇、邵醉翁導演、徐紹宇攝影,主演者為胡蝶、吳素馨、金玉如。不知道是不是有忌於「五四」以後的新思想、新風氣,在拍攝時還有一段類似解嘲的宣傳說詞:「……既得以表彰千古韻事,亦足重申當時艷跡,哀感頑艷,兼而有之。」
「孤島」公司拍攝《梁祝》時,上海正是淪陷於日本鐵蹄下的孤島,許多具時代意識的題材,都受日寇箝制,因而才子佳人如《三笑》、《西廂記》之類的影片乃一窩蜂出籠。這部《梁祝》的編導,是前幾年纔逝世的岳楓(他導過上百部電影,圈內人尊稱他為「岳老爺」),攝影為王春泉,主要的四位演員是張翠紅、顧也魯、韓蘭根和曹娥。這部片子的特色似乎是在插曲,依稀記得當時幾乎人人都朗朗上口的幾句是:「書館門前一棵槐,一對書生下上來,前面走的梁山伯,後面跟隨祝英台……。」
除了電影以外,《梁祝》以各種地方戲曲面目出現者,不一而足,堪稱無戲無之。獨樹一幟者,則為民國卅一年秋天,在上海「卡爾登」劇場公演之《離恨天》話劇,它亦是改編自《梁祝》故事。這齣六場十二景的抒情文藝劇,係由方君逸(吳天)編劇,李健吾(劉西渭)導演,相當有格調,賣座則平平無奇,遠不如接踵演出的《秋海棠》風光(《秋》劇取材於秦瘦鷗同名原著小說,由費穆、黃佐臨、顧仲彝三人聯合改編導演,創下連演135 天的話劇賣座紀錄!)。來台後之話劇界,於民國五十一年底,曾於台北西門紅樓劇場演出同一題材之《梁祝恨史》,李湘玲、張茜西等領銜演出。值得稱道的是佈景設計師顧毅,在那樣迴旋無地的窄小後台,他竟然「變」出八堂佈景來,使人驚嘆不已。
此次由「盛蘭」國劇團演出之《梁山伯與祝英台》,大體上係脫胎於由老伶工王瑤卿、葉盛蘭等加工推出之《柳蔭記》,而《柳》劇之前身,則係川劇之流行本。前此的京劇,則有林顰卿的《雙蝴蝶》,惜已失傳;傳下來的卻是程硯秋生前的最後一齣新編戲目《英台抗婚》。《英台抗婚》與《柳蔭記》並行不悖。其中〈觀禮〉、〈拒婚〉與〈祭墳〉三折,別具風格,程派女弟子李世濟演來獨擅勝場。
近人陶君起之《京劇劇目初探》中,提到有關《梁祝》的各兄弟劇種,有《梁山伯寶卷》、《華山畿》樂府、《訪友記》、《同窗記》傳奇;川劇、滇劇有《柳蔭記》,紹興文戲、越劇、河北梆子均有《梁山伯》;豫劇、徽劇、粵劇亦均有此劇目。梨園戲有《士九弄》,湘劇有《同窗記》,贛劇有《梁祝姻緣》,武安落子有《勸九紅》,河北梆子有《紅羅衫》,河南曲子有《梁山伯上學》、《送友》、《攻書》,楚劇有《梁祝姻緣》等,可謂洋洋大觀。此間「雅音小集」亦曾演過《梁祝》,而出身大鵬及文化大學研究所的劉慧芬女士,亦有新編《同窗記》平劇本,大鵬數度演出,俱有好評,可見此題材之深受國人歡迎。
除了舞台銀幕的「百花齊放」之外,民國四十七年,大陸的中華書局還出版了署名路工者所編輯的《梁祝故事說唱集》專書。全書共收集明清及現代刊印有關《梁祝》故事的傳奇、民歌及曲藝作品有十四種,並由編者在〈寫在前面〉之導言中詳細介紹了《梁祝》故事的起源及衍變情況。配以插圖及書影等相關資料,相當豐富。屬於傳奇部分有《英伯相別回家》、《訪友》、《山伯槐陰分別》、《河梁分袂》(係明傳奇《同窗記》或《還魂記》的單齣);民歌部分則有《羅江怨》、《梁山伯》、《梁山伯歌》(係三百餘行之長篇敘事民歌);曲藝部分更多彩多姿,計有鼓詞《新刊梁山伯祝英台夫婦攻書還魂團圓記》、《柳蔭記》、南音《牡丹記》、彈詞《新編金蝴蝶傳》、《新編東調大雙蝴蝶》等均屬長篇,短篇則有木魚書《英台回鄉》及《山伯訪友》等。
今年台北市藝術季的戲劇壓軸演出,即係由市立國樂團及社教館大力支援「盛蘭」國劇團演出之《梁山伯與祝英台》。擔綱的魏海敏小姐、馬玉琪先生,堪稱是此間最佳人選。他們曾在香港合作過《周仁獻嫂》,亦在台北合作過《曲江曲》,在舞台上有相當的默契;再加上張慧鳴,曲復敏等綠葉相襯,筆者相信演出成績必然可觀。絕對可以和即將由大陸赴香港演出《柳蔭記》的葉少蘭、許嘉寶等相頡頏。三十二年前初演的平劇,是由有通天教主之稱的王瑤卿編腔主排,葉盛蘭和綺年玉貌的杜近芳分飾《梁祝》,曾有唱片風行海內外,其中頗多哀婉動人的唱腔,使人縈迴難忘。走筆至此,祝英台哭墳時之一段「反二黃」唱腔,似又在耳畔心頭湧現――
「⋯⋯⋯⋯⋯
梁兄啊⋯⋯
兄好比斷線風箏飄無際。
弟好比籠中之鳥有翅難飛——
這悽涼有誰知?喂啊,我那苦命的梁兄啊⋯⋯
我豈能忍辱偷生來負義,
使你在黃泉受孤悽,
弟與兄在天願為比翼鳥,
在地願為連理枝;
決心與兄黃泉會——
作一個、生、生、死、死,永不離⋯⋯。」
◎ 1988-05/《北市國樂》第34 期
殉道者
懷念王慰誠先生
今年「五四」,《聯合報》副刊特邀集了二十幾位老作家,舉行了一個五十年代文學座談會,並將與會者的發言或書面意見,以「在飛揚的年代」為總題一一發表。使得與會大眾重溫了那一個時代的作品和作家。也使得年輕朋友了然此間的文學生命並非從七十年代才開始的。有承先繼往,方有啟後開來,文學不僅重在有花有葉,尤其要有根有源。《聯合報》以這個生面別開的座談會來紀念今年「五四」,可謂功德無量,獨具慧眼。
使人傷感的,則是一頁「文學的殉道者」的名單,而尤令人觸目驚心的,四十幾位已故作家中,研究戲劇的竟佔了三分之一(有幾位真是民國以來戲劇的泰山北斗,不世出的大師,如張道藩先生,齊如山先生,李曼瑰先生,俞大綱先生等)。在這十幾位殉道者中,或為筆者的嚴師,或為畏友,在已失去他們教誨多日的如今,驀然又看到這一連串熟悉的名字,悲抑惆悵之情,真個難以言宣。
我以為這十幾位「殉道者」的戲劇工作者中,最具殉道精神的該是與我有數年同事之雅的王慰誠先生。他之努力於戲劇工作和戲劇教育,真是鞠躬盡瘁,生死以之,不僅不知老之將至,抑且不畏死之將至。凡認得王慰老的人,相信都能夠同意筆者的看法。
慰誠先生在戲劇方面的不朽成就有二︰一是桃李滿天下,作育了劇壇不少後起之秀;一是在舞台劇導演方面,有獨到的心得與經驗(黎明文化事業公司曾出版王先生之鉅著《導演概論》)。現在的話劇運動日漸式微,不只是缺乏劇本,尤其嚴重缺乏懂得排話劇的導演。想起慰老在世排戲的狀況,真有「典型在夙昔」之感。
舞台劇的導演,實際上就是一個戲的總製作人。他統帥演職工作人員,共同創造,將平面的劇本衍化為立體的戲劇。因之,戲劇中一切人和物,都是導演創造時的材料;而演員,更是導演創造藝術的主要材料。關於這一點,慰老生前均有精闢的論述,為一向缺乏導演技術專著的劇壇填補了空白,值得大書特書。
五十年代以來,殉道於文學藝術者多矣,王慰誠先生為戲劇工作殫精竭慮,傳道授業的精神,倍令人欽敬懷念。
◎ 1980-06-27/《聯合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