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奇思怪想,與《怪異故事集》
我是一個喜歡奇思怪想的人,我習慣不給自己的小說設置什麼現實限度。這部《怪異故事集》中,收錄的是最近幾年裡,我寫下的一些有些怪異的、有超現實感的小說。也正是因為這部小說集,我得以翻檢和審視我的寫作,我發現我寫下的超現實故事竟然那樣多,占有近一半兒的數量——即使在一些寫實性的作品中,我承認自己也不夠老實。
我承認自己不夠老實,不甘於僅僅「體現」這個世界,「認知」這個世界,還一直試圖「再造」一個世界,儘管這個再造的世界和現有的世界有時挨得很近,其中某些材料還是從現有的世界裡挪來的。反正,小說本質上就是弄虛作假,就是謊言,就是魔法師的事業,我何不做得更為徹底一些,更有遊戲精神一些,更有趣一些?同時,也更有個人偏好一些?
於是,我將一些古代人的夢塞入到綠石頭裡,砸開它,我們就會夢到古人的夢;我讓「天使」從A城的上空飛過從而引發事件,攪動起人們的好奇也攪動起闡釋的欲望;一個住進「我們」之間的異鄉人當然是擁有魔法的,他擁有諸多的變化可以在人們面前消失也可以驟然出現,除了魔法他還擁有不為人知的祕密,他的祕密連鬼魂們也難以解開;無意間,一個在郵政局工作的人被選定為「死亡信使」,有一類信函屬於陰間發出的,收到這類信函的每個人都將很快進入到死亡,而這樣的信函也可能要送到親人的手上……我寫下它們,寫得興致勃勃,寫得百感交集,也寫得寒意叢生。在一篇題為〈歷史小說〉的文字中,泰戈爾不無遺憾地指出:「人類社會的童年時代早已過去,那時自然和非自然,事實與想像,好像幾個親兄妹,在一個家庭裡玩耍吃喝,長大成人。今天,它們發生著巨大的家庭內訌,這是連做夢也沒想到的。」泰戈爾的這段話或多或少滋生了我的野心,我希望在我的寫作中,自然和非自然,事實和想像能夠重新恢復到兄妹關係,而這,本應是可以做到的。十九世紀、二十世紀以來的世界文學已經做出了諸多卓越的彌合工作,有時想想,我不過是一個遲到的後來者。好在,我還有我的可能,我希望我的可能是不同的。
在一個非我創造的世界裡生活,我體味著孤單、渺小、麻木和絲絲縷縷的恐懼,說實話我對這個非我創造的世界也匱乏熱情和敏感,我時常感覺自己與這個世界隔著一層玻璃,我是被隔在外面的那一個。好在,寫作能讓我擁有一個我所創造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我實施我的魔法和憲法,創造新奇和陌生,讓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毒蛇和毛毛蟲一起穿梭其中,讓一個叫沙爾‧貝洛的人誇誇其談,言稱自己能夠改變時間,並在被改變的時間裡建立過卓越的功勛,讓希臘神話裡的父與子重新復活,讓……需要承認在我所創造的人與物中有的人取自我的肋骨,有的人則取自我的血液或氣息,有的取自我的大腦。談及作者,居斯塔夫‧福樓拜曾說過,作者在書中應該像上帝在他的世界裡一樣,既無處可尋又無所不在,既看不見又處處可見。在我的《怪異故事集》這類寫作中,我的「上帝感」會更強一些,我迷戀這分感覺,甚至也因此而倍加狂妄。
不過在寫作中我也不是一個「好上帝」。我是一個怯懦的、猶疑的、笨拙的創造者,甚至有些呆板,甚至有些簡單。我沒有能力構建什麼天堂,連這樣的想法都不曾有過,有時候我覺得自己不過是一個弱小的「盜賊」,從另一個上帝那裡盜取了屬於他的材料、歷史痕跡和故事,我能加入的不過是些虛幻的情緒和思考,而已。它們像一種水分,我把盜來的物砸碎,將它們和成泥漿,然後建造——我的確不是一個「好上帝」,偶爾我會為我的笨拙和無能感到懊惱,有時,我甚至想將我的這個世界「推倒重建」。之所以沒有盡數地推倒,是因為我不敢保證我的下一步創造能比之前的好多少。是的,作為寫作者,我一直都在創造的狂妄和對創造物的羞愧、懷疑之間來回擺盪,時而信心滿滿時而感到沮喪。《怪異故事集》中的小說們俱是擺盪的見證,當然我挑選了一些似乎不那麼讓我羞愧的。
「當人想模仿走路時,他便刨造了不像腿的車輪。」這是吉約姆‧阿波利奈爾在為畢加索《蒂萊齊婭的乳房》所寫的序言裡,對所謂的超現實主義風格下的定義,我深以為然,我希望我的寫作也是如此,我希望我寫下的這些「怪異故事」,是我所刨造的車輪。至於「模仿走路」——它是我寫作的目的,我從另一個上帝那裡取來的和用自已的方式加入的,都是為著這個「模仿走路」。「確實,小說在撒謊(它只能如此);但這僅僅是事情的一個側面。另一個側面是,小說在撒謊的同時又道出了某種引人注目的真情,而這真情又只能遮遮掩掩、裝出並非如此的樣子說出來。」巴爾加斯‧略薩說。這種遮遮掩掩恰是小說存在的理由,是它的魅力之所在。
最初,我是個詩人,我的寫作是從詩歌開始的,當然現在也依然還在寫。在我的書房裡,還留有三十年前的詩歌筆記,在那本筆記中我抄錄著洛夫、余光中、瘂弦、蓉子、羅門、張默、張錯、楊牧、管管、古蒼梧、向陽等諸多台灣詩人的詩,需要承認我的詩歌寫作是從對他們的模仿開始的,後來才接受大陸朦朧詩和國外現代詩的影響。在我的教學中,我也曾以白先勇、朱天文、張大春等人的小說為例證講述寫作方法,他們也給予著我諸多的啟迪。我的部分詩歌和小說也曾在台灣的報紙刊物發表過,現在,這本《怪異故事集》於我是一個全新的旅程,這個旅程讓我幻想、期待同時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