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孝」的「孫子」效應—試析中國文化中的奴性根源
中國人(註1)罵人時有用「兒子」或「孫子」作比喻的習慣。如罵了某某後感到「就像罵自己的兒子一樣」。這似乎是說,如果被罵的對像是自己的兒子,那這就是「正招」了。當然,有時罵「兒子」還不過癮,一定要冠之以「孫子」之名。被罵的人也往往不自覺地做同樣的比喻:「老子」今天不小心又做了一回「孫子」等等。
按這個邏輯推測,在中國人眼中,「兒子」「孫子」這樣的詞彙是與「卑賤」,「低等」等同義的,而「孫子」比「兒子」還不如,是低等中的最低等。然而眾所周知,「奴才」才是指卑賤的人,為何我們中國人在生活中卻更習慣用「孫子」一詞?
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要分析一下「奴才」的概念。「奴才」這個詞和「奴隸」有關。在奴隸制被解除之前,奴隸是人類社會中最低等的群體。由於奴隸從肉體上和精神上都從屬於他人,奴隸是不可能有個人意志的。在行為上他們唯一具備的是一個共性:服從。於是個體主觀意志的喪失,以及對他人意志的服從,就成了奴隸的標誌。「奴才」是基本上和「奴隸」同義的,但除了一點例外,即奴隸是被迫的成為奴隸的,而奴才卻基本是自願的或不自覺地成為奴隸的。所以,奴才之所以為奴才,是由於他甘願做奴隸的特性使之然,奴性即甘願做奴隸的特性。
雖然奴隸的外在地位低,但是由於他們的處境可能是由於客觀的現實條件造成的,在精神上他們並卻不一定都具備奴性。歷史上也曾經有過令人敬佩的精神偉大的奴隸,如斯巴達克斯。所以在崇尚平等尊重生命的今天,我們不可以把「低賤」一詞用在所有奴隸身上。奴才卻不一樣,他們多是主動選擇放棄自己的尊嚴。所以,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奴才都是人類中最低賤的種類,奴性是人的品行中最低賤的品行。
那麼,當我們中國人用「孫子」一詞罵人時,這個「孫子」,真的是具備和奴才一樣的奴性嗎?在三代同堂的家庭中孫子自然是年齡最小的,然而年齡的大小與地位和人格的高下有聯繫嗎?理性地來看它們兩者是沒有的任何聯系的。然而不幸的是,在中國非理性的傳統習俗中年齡似乎在人格的高低標準中起了巨大的作用。這首先要從我們中國人的傳統「美德」-「孝」說起。
按中國的傳統道德規範,「孝」是「百行之先」,「為人之本」。儒家先輩們把「孝」的觀念發揮得淋漓盡致,連子女在父母身前該怎麼做,到死後該怎麼做,都有所指示:「父母在,不遠遊」,「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於父之道」,等等。更不必說「二十四孝」裡那些的和人性反其道而行之的種種「榜樣」(難怪魯迅大呼「吃人」,「救救孩子」!)。雖然在「二十四孝中」的那些血淋淋的榜樣早已不再有人去照本宣科,但幾千年來,「孝」卻一直成了中國人衡量人品的第一標準。一個人一旦有了「不孝」的行為,他的名譽也就一落千丈了。
為什麼中國會有如此極端的道德標準?這個問題可能應該屬於人類學家研究的範疇,在此我試圖分析的僅僅是孝道的實質及其對人性產生的影響。
有人說中國沒有哲學,有人說中國有哲學,但只有部分的哲學,即倫理學。這是因為以儒家文化為主流的中國傳統哲學,實際上只是一套以維護國家的穩定次序為目的的道德體系。我傾向於認同後者的觀點。不過,在此我甚至不認為「孝道」具有深刻的倫理學上的意義,因為孝道把倫理學的基礎概念—「善」與「惡」完全簡單化和人為化了—對父母孝即是善,反之即是惡,從而完全忽略了對善與惡的本質研究。「孝」離不開「順」,即對長輩的依順。這種依順主要體現在個人意誌上面。「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父母在,不遠遊」,「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於父之道」等等。由於傳統的觀念認定兒女從一生下來就欠下了父母一輩子的養育之恩,從而兒女的人生目的就是滿足父母的意志,以報答這養育之恩。所以,孝道就是這樣一種行為準則:它以犧牲兒女意志和維護長輩利益為基礎,從而達到固守現成傳統,穩定家庭和社會關係的目的。這其實是儒家思想的全部內涵。為了這個目的,孝道是不擇手段地樹立長輩的地位,賦予長輩在行為上和精神上控制兒女的權力。
在以孝為綱建立起來的家庭關係中,凝聚兩代人的關係的決不是自然的情感,而是一種晚輩對長輩的絕對服從。這種服從的關係確保了家庭甚至社會的穩定,但它同時也導致了晚輩的主觀意志和人格尊嚴的喪失。這個服從,也正好培養了中國人的馴服的個性,即奴隸的特性。
不用說從古到今有多少家長們在孝道的保護下,在「為了孩子好」的名義下打罵自己的親生骨肉,左右兒女的思想意識,包辦兒女的人生選擇,就是在日常的對孩子的「語言教育」中,也存在著嚴重的人格摧殘。這種摧殘,習慣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家長們是不自知的,比如「給父母丟臉」,或者動輒把孩子和別人的孩子作比較,等等。這種方法給兒女造成的心理傷害主要有兩點:一是對自身存在的羞恥感,即自卑感;二是生命的從屬感—自己是屬於父母的。自卑感導致人格尊嚴的喪失;從屬感導致主觀意志喪失,於是兒女們從小就處在精神被奴役的環境中。有少數個性天生強硬的人也許能倖存(大凡也是在心理上傷痕累累),成為奴隸中的精神偉大者,然而更多的人卻因為生命的幼小脆弱而不得不忍受這樣的待遇。久而久之,兒女對父母的這種精神奴役適應了,於是主觀意志便離他們遠去,奴性乘機而入,根深蒂固地紮根在他們的生命中。
孝道就是這樣培養出「孫子」的。幾千年不變的孝道正是中國人奴性的根源之所在。在中國人從家庭走向社會之後,也處處擺不脫「馴服」的痕跡。由於中國人在家就練就了一身忍術,在社會上也隨時可以把自己的人格降低到「奴才」的程度,所謂「韓信忍胯下之辱」。只要是為了自己的實際利益,中國人甚麼樣的「辱」都能忍下。
然而人的心理是需要平衡的,就像一個被壓的氣球,壓力太大就會爆炸。被壓的人,一定要尋找發洩之處。於是好多中國人在一有機會的時候就拼地要爭做「老子」,一定要把他人踩在自己下面。所以,在中國人多的環境裡我們往往看不到,或者很難看到人和人之間的平等互重的關係,更多的是「老子」們和「孫子」們的人格爭鬥。當然,當「孫子」們成了真正的「老子」-父母時,新一代兒女,便不幸地變成了父母們找回自信的最佳工具。於是一代一代地,中國人的家庭就在孝道的庇護下不斷地製造著「孫子」。
孝道之所以能帶來社會的長期穩定,也是因為它的這個「孫子」效應。中國人的傳統家庭關係,實際上就是國家體制的袖珍版。在家庭裡面,父母就是「君王」、「皇帝」;而「國君」、「官僚」就是「國家」這個大家庭的「父母官」。在家庭範圍裡,「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在國家範圍裡,「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在這樣專制的等級關係下,中國的家庭和社會呈現了幾千年不變的「穩定」次序。
由於有了孝道,中國人都成了溫順的「良民」,即奴隸,自然很容易被少數「強者」利用。這樣的孝道,是少數人統治多數人的不平等製度的最好的條件,是幾千年的封建專制牢不可破的基石。然而孝道給家庭和社會帶來的穩定是表面的,因為它是以一代又一代人犧牲他們的個人意志和人格尊嚴為代價。這種穩定還是虛假的,因為它造就的是極少數強大的暴君和廣大的弱民。
由於「馴服」的人格是從剛開始知事時就被灌注在中國人的頭腦中,所以我們很難察覺到它的存在,更不必提追究其根源。就像我們常常出口就是某某人是「孫子」,某某人是「GUI兒子」一樣,根植在家庭關係中的不平等關係已經被中國人世世代代地接受了。儘管在外做了一次「孫子」覺得是受辱,在家裡做一萬次「孫子」也是自然的事。曾經也有不少人意識到中國人的奴性,但對於它的產生的原因卻常常簡單地歸於統治者,封建君王,或者制度等等,而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可能就是奴性的直接塑造者。誠然,我們的父母也是受害者,我的意思也並非是要把我們的父母都統統推上法庭(當然,社會有了健全的法律之後所有人都應該被一視同仁,父母也不例外),而是當我們知道了這個真正的原因後,就應該致力於改變我們的家庭關係(註2)。
我們的先輩知道為了建立一個穩定而強大的社會首先要「齊家」、「修身」,即通過整頓社會的最小的集體—家庭,從而把社會的最小的單位—個人都修理得馴服了,天下自然「太平」,君王們自然可以無憂無慮地穩坐江山。而今天,當我們認識到這個穩定和強大是假象時,要改變這個沉澱了幾千年的現象,我們也須從「齊家」,「修身」做起:徹底打破孝道,改變中國家庭中的等級觀念,吸取西方人培養兒童的心理學方法,培養心態健康的有人格尊嚴的中國人。
2007年
註1:文中所闡述的現像是普遍現象,它並不是指所有的中國家庭,更不是指每一個中國人。
註2:當今的很多中國家庭,由於獨生子女太多,已不是傳統的「以孝為綱」的嚴教法 了,而是恰恰相反:老子給兒子當「孫子」。之所以有這樣的逆反,我認為還是因為孝道的緣故:它使中國人在家庭關係中只知道有「老子」和「孫子」的關係,而看不到還有一種在人格平等的基礎上的互敬互愛的關係。於是一旦不做自己孩子的「老子」時,便反過來給孩子當「孫 子」。這樣的180度的逆反,培養了一大批自以為是的不學無術的嬌兒寵女,也將是今後中國社會的大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