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看】
一、莊子其人其事
先秦思想家中擅長說故事的,莫過於莊子。他每有吐屬,無不珠玉累串或如丸走盤,令人驚詫不置!這樣口舌粲若蓮花的人,理應是最接近羣眾而能贏得許多粉絲追隨的。但情況卻又不然!他在世時已鮮為人知(跟班弟子恐怕也寥若晨星),死後又多被別家搶走風采而沈闇不白;直到幾經時代更迭,遇著魏晉亂世,才有人從新發掘他的著作而讓他揚名天下。
雖然莊子已因他的學說得令而廣為世人所知,但有關他的來歷依然迷離惝恍,折煞不少想要一窺他身世究竟的人。不信且看司馬遷《史記.老子韓非列傳》的記載:
莊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嘗為蒙漆園吏,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其學無所不闚,然其要本歸於老子之言。故其著書十餘萬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漁父〉、〈盜跖〉、〈胠篋〉,以詆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畏累虛、亢桑子之屬,皆空語無事實。然善屬書離辭,指事類情,用剽剝儒墨,雖當世宿學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適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楚威王聞莊周賢,使使厚幣迎之,許以為相。莊周笑謂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獨不見郊祀之犧牛乎?養食之數歲,衣以文繡,以入大廟。當是之時,雖欲為孤豚(犢),豈可得乎?子亟去,無汙我。我寧遊戲汙瀆之中自快,無為有國者所羈,終身不仕,以快吾志焉!」1
這是最早為莊子立傳的文獻(時序也已相隔了數百年),卻也只有二百多字。倘若扣除從「其學無所不闚」到「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這儘是作傳人的評論,以及從「楚威王聞莊周賢」到「以快吾意焉」這鎔裁取自現成《莊子》書中〈秋水〉和〈列禦寇〉等篇或許也屬寓言的材料(未必確有其事),實際上這篇附傳涉及莊子生平事蹟的僅存開頭「莊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嘗為蒙漆園吏,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那短短二十四個字。裏頭所包括的名姓、里籍、時代和職業等信息,就常人來說也無不具備,實在不足以凸顯莊子這位不世出思想家的特性,可見莊子是個「謎樣的人物」已成定局。至於後人有考證出他字子休或子沐或子莫、甚至研判他就是楊朱,以及相互爭論蒙地究竟屬宋或屬魏或屬楚等,那已是枝微末節,根本改變不了大家對他的認知。
這種認知,嚴格的說隱著摻雜相當程度的疑慮:一個沒有特殊家世背景,且幹才只夠備位地方小縣的胥吏,居然有辦法說出一大套可以跟其他思想家相抗衡的超卓道理,難道他是天才降世而連師承、啟蒙或家教全都免了?確實叫人大惑不解呵
!很明顯在此地我們必須為他保留一個宿慧案例,才能稍微釋懷而將精力集中用來理解他所遺留的深奧學說。
縱是如此,以書中所敘故事也多有莊子本人扮飾主角的情況來看,他生平的行事跟自己所發揮的道理似乎還印證不密,以至此中仍有我們另尋解悟或別為致思的空間。這首先有他的坦承不及可作前導:「芴漠無形,變化無常,死與生與,天地並與,神明往與!芒乎何之,忽乎何適,萬物畢羅,莫足以歸,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莊周聞其風而說之……雖然,其應於化而解於物也,其理不竭,其來不蛻,芒乎昧乎,未之盡者。」2這段自述不克盡應化解物的話語,見於被視為《莊子》書後序的〈天下〉篇,我們很難當它是客套話,畢竟另有一段故事也著實述及類似的虧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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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行於山中,見大木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問其故。曰:「無所可用。」莊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夫子出於山,舍於故人之家。故人喜,命豎子殺雁而烹之。豎子請曰:「其一能鳴,其一不能鳴,請奚殺?」主人曰:「殺不能鳴者。」明日,弟子問於莊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將何處?」莊子笑曰:「周將處夫材與不材之間。材與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則不然……3
這底下在說的就是「物物而不物於物」才可徹底無累的道理,只不過莊子自己還做不到罷了。這不啻顯示了從出論到實踐尚有距離存在,那我們作為接受者又該怎樣看待這整套思想?其次依書中所著錄一些事件在莊子自行擔綱演出上,的確也有自相矛盾或見地未臻上境的情況。前者(指自相矛盾的情況),如:
莊周家貧,故往貸粟於監河侯。監河侯曰:「諾。我將得邑金,將貸子三百金,可乎?」莊周忿然作色曰:「周昨來,有中道而呼者。周顧視車轍中,有鮒魚焉……鮒魚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與,我無所處。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此言,曾不如早索我於枯魚之肆!』」4
莊子釣於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願以境內累矣!」莊子持竿不顧……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於塗中。」5
既難以忍受飢餓而向一國君貸粟又拒絕另一國君厚祿聘任,前後行徑豈不是大相背反?這教旁人到底要認可他那一種作為?後者(指見地未臻上境的情況),如:
莊子妻死,惠子弔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與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莊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概然……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6
莊子將死,弟子欲厚葬之。莊子曰:「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齎送。吾葬具豈不備邪?何以加此!」7
遇妻死以歡唱代悲哭和對自己將亡議以薄斂替厚葬,無不是離絕一端又陷落另一端,終究沒有超脫出來,這又能帶給旁人什麼樣的好啟示?再次從部分寓言故事內莊子本人充當角色所連帶出現的議論,多少也可直接覷見那裏面仍有罅隙亟待填補,如: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8
莊子與惠子遊於濠梁之上。莊子曰:「儵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9
這都是為印證齊物(物類相泯)以便脫困的道理,但一將胡蝶主體化一將儵魚客體化卻又把議題引入區分彼我的泥淖,從此昇華無方。如此一來,所有相關的設論豈不白費心機而徒然留給旁人難以體驗玄妙境界的憾恨?
面對上述這許多有意無意逸軌的言說,我們原也可直斥為無稽而逕予形同悖論般看待,但這樣我們很可能會喪失一種深入探究知識的能力,而一併影響到往後應世策略的難以順適產出。換句話說,如果在這悖論的背後還有高華理路尚未尋繹
,那麼該一斷然阻絕就是自我延誤晉級頂峯的盲目行為,到頭來吃虧的還是自己。這究竟要怎麼因應?我個人的想法是這樣的:莊子所極力演繹的從自然無為進益到逍遙自在此一成套方案,已是千古絕唱,在心理上無妨理想高懸而予人不盡追慕仿效。至於偶有踐履不及(不限那一方),也不必急著從別人的譏誚聲中退卻,因為只要那理想企及可望,所有半途的挫頓蕩軼都可反向當它是對自我信心和毅力的考驗
。因此,不論是發論者還是受論者,一概可以暫時拋開過程可能的外人譖言加被,而好好來貞定維護那世所罕見的高華理路
二、《莊子》書的由來
這攸關人應世策略短長的由自然無為轉逍遙自在該成套方案所以可許為一種高華理路,主要是緣於它別有洞見,足夠把人從混茫濁世中提振上來;而精蘊密蓄這理路的,就在大家傳誦不已的《莊子》一書。
此書最先著錄於班固《漢書.藝文志》10,內裏雖然將莊子列為撰述人,但依慣例凡是書名稱子的都非本人所題,而是時人或後人裒集相關文章成編後冠上的。這樣該實質的著作權,就有了刻意混入或無心羼和以及張冠李戴等問題產生的空間。我們看先秦所遺留的私人著作都難免有這類現象,《莊子》一書自然也不例外要比照看待。
首先是書的篇幅部分。前面引《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說莊子「著書十餘萬言」,那應該是根據當時所見版本推斷的(《漢書
.藝文志》著錄的有五十二篇,當合那麼多字),事實上莊子到底寫了多少文章已經無從考得;倘若再把今所傳晉郭象注本共十卷三十三篇七萬多字以及後代史志所著錄卷數不一(從十餘卷到四十卷都有)等合著看,當知古來《莊子》一書頗有遭遇眾人任意增刪的命運,以至想回到莊子的時代來確定成編狀況就更渺不可得了。
其次是書的所屬部分。由於《莊子》書在傳抄刊刻過程中篇幅始終有伸縮現象
,並且經由個別閱讀發現前後理路也不盡一致,所以有關《莊子》一書的所屬就不免要令人起疑。當中除了〈逍遙遊〉、〈齊物論〉、〈養生主〉、〈人世間〉、〈德充符〉、〈大宗師〉和〈應帝王〉等篇章被今傳本歸入內篇而相傳比較有可能是莊子原著外
,其餘外雜篇眾文就常遭受好事者從體裁
、思路和修辭等層面加以比對而判定或推測是時人、弟子及後學所作廁入的。這類考證縱使「事出有因」,但也稍嫌黏著終究是「查無實據」,畢竟要連那內七篇是否為有個名叫莊周的人所作一起懷疑,在理論上也不是說不過去。以至改變看待方式,就寧可當莊子乃是一個學派的代表,而所成編的《莊子》書則為該學派的集體創作成果;至於莊子本人到底寫了那些篇章,那就依上面所說的已經無從查考而予以擱置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