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虛白齋主劉均量先生-許禮平
香港藝術館二樓一隅,有一獨立陳列明清名家書畫之專館,內廳牆壁正中高懸伊汀州隸書扁額「虛白」。「虛白」者誰?穩居中央一座儒雅祥和銅像 ─ 劉均量先生是也。先生已然羽化空冥,卻彷彿安坐荷葉(坐椅荷葉紋樣),錚觀丹青楮墨,幸會識與不識芸芸眾生。
今際先生逝世十週年,雜記其生平數事,藉資紀念。先生姓劉,諱作籌,黃賓虹賜字均量,一作君量。室名虛白齋。廣東潮安人。遜清宣統三年辛亥正月十一日(一九一一年二月九日,官方文件均誤作八日),生於潮安縣龍湖市。兄弟姊妹十五人,先生行三。其尊人劉正興先生(一八七二-一九四一),字葵如,為新加坡殷商,經營食米批發、銀莊、布行、糖廠諸項目,有聲於時。先生九歲始隨生母林蘭如(有恭,一八八一-一九六七)女士赴星與父團聚,人讀端蒙小學,一九二六年畢業,遠赴上海入暨大附中,一九三六年自暨大經濟系畢業。是年冬在汕頭與鄭俊華女士(一九一○-一九八二)結婚。翌年攜眷赴星,協助乃父掌理業務。一九四二年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南侵,星洲淪陷。先生雖不諳水性,嘗至印屬摩訶小島打魚,驚險萬分。和平後,曾入馬來亞柔佛州種植樹膠。一九四九年,受新加坡四海通銀行之聘,任香港分行經理,赴港籌辦該分行復業(香港淪陷期問停業),一任四十年,迄一九八六年以七卜五歲高齡退休。
先生自幼雅好繪事,其尊人劉葵如先生藏書畫、陶瓷甚富,時邀集友朋鑒賞品評,先生在旁聆聽,濡染日久,遂嗜書畫藝術。及負沒暨大,隨丹徒謝公展學花卉,繼師事歙縣黃賓虹學山水,賓翁「口傳手授,理法精詳,復時出豚前賢真蹟,講解析疑,探索參悟,潛心研習,寒暑不廢,於是漸窺筆墨之奧,始解鑒賞之樂,敘迪收藏,實由此始。」(劉作籌 《 虛白齋藏書晝選 》 序)
及赴港供職,適逢大陸易幟,歷朝書畫,雲匯香江,復大量淪落歐美。先生有見及此,怒然而憂,由是激發民族義憤,立志窮其所有,盡力搜求。初則書畫瓷器兼收並蓄,旋感力有不逮,即改絃更張,捨棄陶瓷,專攻書畫。其時宋元名蹟日稀,遂看力搜羅明季清初各主要流派名家之精品,擇善而蓄。先生節衣縮食,憚精竭力,積四十餘年,得名蹟千件,蔚為大觀。計有沈、文、唐、仇,華亭、新安諸賢,畫中九友、四王吳憚,四僧,八怪等等,黃萃明迄清中三百年問主要畫派重要畫家之名蹟,建立系統之藏品,而實「虛白齋」之所藏。
八十年代初,先生年屆古稀,心事不少。虛白齋寶藏,係畢生心血所聚,如何「永保」?悠悠來日,頗費思量。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夫人鄭俊華女士遽爾病逝,先生形神俱損。及香港回歸問題呈現,中英緊張談判,鐵娘子赴京失足,股市波動,樓市大跌,人心惶惶,移民成潮。正是「三春去後群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有本港藏家某君,此時力勸先生趕快在倫敦或紐約銀行開設保險箱,及早轉移藏品,並具體言及如何成立基金會擁有此批書畫,存於海外,早為之所。儘管對方意誠諄諄而一日,但先生則支吾以應。私下曾語筆者:「我之所以收藏書畫,目的就是要將之留在香港,運去外國做甚麼?畫存外國,人在香港,笑話!」際此香港前途未卜,政治環境紛亂,而先生所思考、時與筆者商討者,卻是在港籌設博物館皮藏虛白齋書畫之方案。由此足硯先生情繁文物。
私人籌建博物館,談何容易,就算勉弦建成,如何維持?茲事體大。幾次討論,先生思路迅速改變,決定:化私為公,「獻諸公藏,罕賞同樂」。問題是,獻給哪個「公」保存最為妥當?
先生係星籍華人,長久以來,不曾聽先生美言獅城,當局許多政策、行為,過於功利;連辦教育也要謀利,令先生反感,是以批評之辭不絕於耳。虛白齋珍藏,從來不考慮運星保存,更遑論捐獻與星政府。
祖國又如何?先說台灣,先生早歲嘗代表銀行赴台追收賬款,處處碰釘,對當地法例實在搞不清,印象殊劣。台灣也不在考慮之列。再看大陸,世人皆知,十年文革,民族精英備受迫害,生靈塗炭,斯文掃地,書畫文物大量毀滅,可謂互古未有之浩劫,雖云撥亂反正,仍然心有餘悸。法制不全,隱憂不少。先生存觀望焉。
一九八二年,北京故宮古書畫專家劉九庵光生蒞港,筆者介紹與先生,到文咸西街四海通銀行虛白齋觀畫,九庵先生驚嘆不已,熱情邀先生把藏品請到北京故宮展覽,作文化交流,光生見盛意拳拳,一口答應。惟後來北京故宮寄來一紙沒有署款之「邀請函」,內容莫名其妙,先生十分生氣。而九庵先生更是啞巴吃黃蓮,一介專家,無權無勢,寸步難行,當時環境,更不容說明。尚幸先生明白,九庵光生已盡心盡力,宮裹主事者卻別有懷抱。二劉一直互相敬重。惟先生對祖國行事方式,搖頭又嘆息。故宮白白喪失吸納海外藏品之大好良機。但無人需要負責。
一九八三年,上海博物館沈之瑜館長蒞港,僅有半天公餘之暇,新華社羅君擬安徘參觀宋城,筆者力爭堂堂大館長不要花時問去看假古董,請登虛白齋觀賞真文物。沈公一看,大為驚訝,想不到藏品既精且富,均屬一級文物。順勢言及故宮信函事,沈公當即力邀先生,精選其藏品百件,運上博展覽。嗣後上博黃宣佩副館長暨書畫專家鍾銀蘭女士跟進此事,蒞虛白齋挑選書畫,越二年,正式運上博展覽。此為建國以來首次展覽海外私人收藏,更兼展品精絕,「虛白齋」聲名遂哄動滬瀆。其時上博在河南南路十六號(昔日為杜月笙之銀行),多時未有維修,設備陳舊,條件較差。鍾銀蘭女士嘗語筆者,上博極重視這批書畫,當年虛白齋珍藏展若然係在今日人民大道二百○一號之新館,展畢是否留滬,也未可知。鍾女士也感覺到先生存觀望之意。
翌年香港藝術幣擬籌建新館,新館坐落尖沙咀一隅,佔地寬廣,雄視香江,保藏書畫一文物條件不錯,良禽擇木,經慎重考慮,先生終於有了決定:取諸香港,還諸香港,虛白齋珍藏,捐獻香港藝術館,「蓋以其設施完善、管理專業,當能善用此文化遺產,造福社會。」(劉作籌 《 「虛白齋藏中國書畫館」開館感一爾 》 )
消息傳出,影響頗大,即刻波及鄰埠新加坡。先生雖持新加坡護照,其珍藏寧贈香江而不與獅城,引起新加坡社會極大反響。文化界人士乘勢攻擊政府,責怪當局只顧賺錢,與民爭利,不重視文化,反而白白讓香港得到這批價值連城(嘗有人估值港幣十多億元)之珍藏。星當局獲知此事,為時已晚,無法挽救。先生語筆者:嘗與吳作棟總理言,不知道新加坡政府需要這批書畫,從前李光前博物館藏品也不受重視,真不知新加坡有此雅興。先生更戲言,「新加坡共和國」後面漏了四個字:「有限公司」。此事讓新加坡文化界借以造勢,迫政府一下子成立五家博物館,琪稱虛白齋效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