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王蒙
生逢改革開放的盛世,自一九八〇年起,本人有幸看了看世界。這三十幾年,我訪問了美洲、歐洲、亞洲、非洲和大洋洲的二十多個國家和地區,很有意思,世界真奇妙。
世界又是很大。北半球的秋天正是南半球的春天。北京的正午恰是美國的子夜。你講這種語言,他講那種語言。你的錢他不用。你的法律管不到那裏。在這個國家和地區不方便說的話,到了另一個國家和地區卻變成了老生常談。在這裏覺得很重大很嚴肅乃至很驚心動魄的事情,到了他那裏只不過是笑談。世界並不是只是你一家,正如不是僅你一人。認識到這一點很重要,免得坐井觀天,鼠目寸光,夜郎自大,再進一步就會是自欺欺人,痴人說夢,一會兒崇洋,一會兒又是盲目排外……反正中國這方面的成語多的是,而我們這方面的教訓大概比成語更多。承認世界的多元性才能進行與外部世界的交流並從中有所獲得有所長進。
世界又是很小,彼此影響,相互之間的關係愈來愈密切。一家一本難唸的經,和平的問題,發展的問題,環境的問題,民主的必要與民主的麻煩,道德的必要與道德的解體……人類的困境其實是共同的與共通的。
世界各國是互為參照的。到任何一個國家遊覽——哪怕僅僅是遊覽——對於我們都是極好的啟迪,又是極好的超脫和消釋。有一些關上門百思難得其解、令人頭痛欲裂、只覺得爆炸在即的問題,拿到另一個參考系統的範圍一看,實在是小菜一碟而已。
所以我們的古人已經知道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重要。心胸開闊與狗肚雞腸就是截然不同。理念不同,氣質也不同。行事不同,做文也不同。關上門稱王稱霸與「風物長宜放眼量」的風格迥然不同。其不同也如白晝與黑夜。那些狹隘者其實是太苦了,太可悲了。
我喜愛漫遊。我喜愛舊金山的金門大橋。我喜愛波士頓教堂玻璃上的反光。我喜愛俯瞰佛羅倫薩的全景。我喜愛在倫敦的聖詹姆斯公園餵鴿子……我震驚於卡納克神殿的宏偉。我陶醉於塞納河的泛舟。我神往於塞萬提斯石像肩頭的鴿子。我諦聽莫斯科教堂的鐘聲。我賞玩泰國少女編織的小巧而又精緻的花環。我品味精美的日本和食。我奇異於南太平洋的完全不同的星空……多麼好!
我從年輕時就特別喜歡「漫遊」這個詞。當然不僅僅是漫遊,但也不妨漫遊。人生苦短,未知的領域苦多,惱人的麻煩苦多,在漫遊中安慰自己和別人,在漫遊中得到休息和調整,在漫遊中消釋緊張和壓抑,在漫遊中避免急躁和意氣用事,在漫遊中消除偏見與空想。在漫遊中獲得智慧和靈感。在漫遊中排遣自己的苦惱和憤怒,在漫遊中得到新的知識與經驗。
還有比這個更好的事嗎?在我漫遊的時候,我更知道甚麼是重要的與值得的了,也更知道忽略那些本來不值得注意的事情和人物了。
我要將我的漫遊的見聞告訴你們,然而更重要的不是我到了甚麼地方和看見了甚麼,更重要的是我的漫遊的心態——饒有興味,心平氣和,廣結善緣,八面來風,努力去理解與自己不同的一切。而不是撅着大嘴,氣急敗壞,拒人於千里之外。
二〇一四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