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兒時勤守歲,靜看白芽開;劍葉今猶綠,能將歲月裁。——栽種水仙四十年有感
種植水仙四十年,也教了四十年書。心情儘管如同昨日,歲月已匆匆逝去。
每逢過年,少不了舊生聚會,昔日的野孩子,不少已經頭頂漸禿,兒女忽成行了。孩子當初都腼腼腆腆地跟在父母身後。當中有讀大學、中學的大孩子,有讀小學甚至更小的小孩子。大家最熱衷的話題總是「背書」。父母們大都能將當年背過的《大同與小康》《出師表》《長恨歌》《醉翁亭記》倒背如流,有幾個居然記得《中山狼傳》。「黃國石老師最兇,兩千多字的《中山狼傳》也要背,說背了才是你的。」一人口沫橫飛說着:「…… 我們今天很感激他哩!」難得他們仍以背書為樂,還教自己的孩子背書。看着那一個個天真活潑的孩子,在大人面前唸誦唐詩,不疾不徐,七情上面,可愛極了。有幾個孩子還懂得背《論語》《孟子》。父母說記得我講過口誦心惟、潛移默化的道理。背誦經典彷彿成了數代之間一條情感上的紐帶,也成為打破彼此隔膜的共同語言。我不禁為這一份傳承而感動。
說到背書,不能不提大學時代的杜維運教授。業師杜教授謙謙君子,沉厚樸實,是聖人孔子的同鄉,據說喝紹興酒卻是罕逢敵手。他有一招袖底藏箋,至今同學間依然紛紛議論。杜老師上課,兩手空空,西裝一襲而來。講課時卻最愛引用古典,經常筆走龍蛇,把引文抄滿黑板,鮮有錯漏。同學當初有點懷疑,都說杜老師西裝袖內藏着細箋。故一旦杜老師寫引文稍為遲緩,同學就探長身子、瞇眼察看老師是否在偷窺袖底。但每次只見到老師舉袂掩嘴,清清喉嚨後,又繼續默抄引文。
老師背書,我們也要背書。記得單周堯教授當年教文字音韻,桃李盈門,擁躉眾多。講師中數他最為年輕,卻也「古道熱腸」,竟然要我們背起《廣韻》韻目。那時我在荃灣聖芳濟夜校教書,晚上十點坐小輪船回香港島宿舍,幾十分鐘的航程竟然把「東冬鍾江…… 」魔咒一樣的字串唸熟了。第二天早上單教授親自操刀考查,我們逐個戰戰兢兢地上前背書。我連珠炮發般不消幾秒就唸完了平聲韻目。有胡鬧的女同學馬上抗議,說我咬字不清,蒙混過關,不能算數。「單生」抬頭望着我,笑說:「還聽得清楚…… 算的,算的。」我伸一伸舌頭,從此覺得「單生」的笑容很可愛。
又有一次,聽了一場演講,講者悽然動容,聲淚俱下,說背誦害苦了孩子,要還他們一個快樂的童年。卻不知道,哪一個民族不讓孩子背誦經典。這些都是文學的底、做人的底,也是文化的底。不久之後,學校課程中真的再沒有範文和經典了,那當然十分可惜。其實,失去的又何止那幾十篇範文呢?
最初接觸經典,是幫潘重規教授把藏書搬運到美孚新居。幾個黃毛小子看見這許多國學典籍,都瞠目結舌,大大開了眼界。中學恩師葉玉樹先生是潘教授弟子,吩咐我們幾個同學運送時要千萬小心。我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把一箱箱書籍搬上樓,再逐一排上書架。這時,大家都不懂得怎樣排列,轉頭望着我。也不知道哪來的自信,我想了一會,就指示他們按經史子集和朝代次序排列。潘教授發現了,笑說逐箱書排上書架就可以了,又說放在客廳正中的大木櫳不要打開。我紅着臉,十分難為情。潘教授拍拍我肩膀,然後走開了。當晚還在東江樓請我們吃飯,大家由東江的來歷,聊到四書五經。他說「經者常也」,經籍講的是經常不易的道理。至於老莊荀韓等經典,與孔孟等聖人大抵同期,可以互相發揮,叫我們都要認真讀,還給我們送了一些他的著作。我回去後是有用心細讀的。後來知道潘教授是敦煌學和文字學專家,安徽婺源人,跟朱熹是同鄉,也是國學大師黃侃的弟子和乘龍快婿。當初黃侃命潘教授圈讀十三經注疏,繼而授以《說文》《爾雅義疏》。潘教授珍惜機緣,朝夕繕寫老師講義,用功甚勤,因此受到賞識。大木櫳中藏着的就是他外家的善本書。如此珍貴的典籍,無緣得見,雖引以為憾,但那個大木櫳的影子,卻長埋心底。
緣分的確是十分奇妙的東西。中學時我在圖書館當管理員,偶然讀到陳耀南教授的《典籍英華》,感到極大震撼。書中將經子哲教的內容解釋得如許清楚,那典雅流麗的文字是如許吸引。所以我沒有理由報考中大,一心一意要進入港大,要拜會這位學者。陳教授說話時中氣十足,金聲玉振,即使閒話家常,也能引經據典,舌燦蓮花。尤其對於人情事理的剖析,談古論今,層層深入,發人之所未發,令人拍案叫絕。一次我寫作文成績不理想,跟他說我在修辭花了很大功夫。他聽了,脫下厚厚的眼鏡,用絨布抹着,說:「這篇文章我也看過,駢偶的文字不容易寫,導師不欣賞,實在可惜…… 」跟他接觸,我懂得學習經典,既要温故,也要知新;既要善入,也須善出。
每逢過年,港大中文學會的幹事,都會挨門逐戶,向教授講師拜年。記得那天上到羅公的家。羅慷烈教授温文爾雅,平時不苟言笑,上課談詩說詞,卻揮灑自如,絲絲入扣,引人入勝。羅公家中陳設簡約,窗明几淨,客廳正中竟然有一個天井,單放着一盆蒼翠欲滴的竹子,成為眾人目光交投所在。「這盆金絲竹,是朋友從杭州西湖捎來的,十分難得。」那時足不出香港,西湖的印象只在書籍中涉獵過,既是熟悉,也很陌生。羅公又說:「《詩經》中有『瞻彼淇奧,綠竹猗猗』詩句,讚美的是君子的才德。」這時我們才明白朋友送竹的用意。離開時仍然有點不捨,回頭望着正襟危坐的羅公,他靜靜地欣賞竹子。竹子在陽光掩映下,青絲銀線,玉葉金枝,散發出旺盛的生命力。這時,腦海中不禁升起了「綠竹猗猗」的琅琅讀書聲,也泛起了煙雨西湖的明媚影象。
朱崇學
己亥農曆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