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喬治‧巴代伊(Georges Bataille, 1897-1962) 他是一位怪才。在熱鬧的巴黎文化界,他的路數獨特,被譽為法國「過度與踰越哲學家」(philosophe de l’excès et la transgression),是解構主義、後結構主義、後現代主義等當代思潮的先驅。他的異類思想啟發了傅柯、德希達、羅蘭‧巴特、李歐塔、布希亞等後來的理論大師,影響力之鉅,可見一斑。 其作品如今不但已成為另類行動者的靈感來源,而且是將極端脫軌的行徑合理化之重要理論根據。其思想中如「踰越」(la transgression)、「耗費」(la dépense)、「過度」(l’excès)、「異質學」(hétérologie)等顛覆性觀念,紛紛被以批判傳統為己志的學者所散播、挪用。他的思想比前衛更前衛,通過作品顛覆主體性,建構異質文化史、也創作爭議性的情色「極限文本」。然而,儘管涉獵廣泛、思想博雜,巴代伊一生的終極關懷卻非「情色」莫屬,而他更是有史以來首位以嚴肅的態度有系統地探討情色的思想家。
對巴代伊而言,情色絕非如一般人想像那樣,是個輕浮議題(這也是他一再強調其嚴肅態度的原因);相反地,情色所涉及的是生命存在的核心課題,是對存在巔峰的探索。「想揭露情色的祕密而不先更加深入探究生命的核心,可能嗎?」我們想要誠實面對人生在世的根本問題,就必須正視情色的赤裸真相。巴代伊一生的作品涵蓋層面相當廣泛;除了小說、詩歌、電影劇本的創作外,他也發表文學與藝術評論、討論神祕宗教哲學、社會學的論文、甚至還出版過與經濟學、徽章學相關的專論。然而,雖然涉獵廣泛、思想博雜,從某種角度看來,巴代伊一生的終極關懷卻非「情色」莫屬。終其一生,除了《眼睛的故事》(Histoire de l‘œil, 1928)、《愛德華妲夫人》(Madame Edwarda, 1937/41)、《我的母親》(Ma mère, 1966)等情色小說外,巴代伊還先後發表過三部專門探討情色的專書:《情色的歷史》(Histoire de l’ érotisme, 約寫於1950年,後成為《遭詛咒的部份》第2冊,於死後出版),《情色論》(L’Érotisme, 1957),以及《愛神的眼淚》(Les Larmes d’Éros, 1961)。其中,《情色的歷史》試圖從人類學的角度探討情色的演變。《愛神的眼淚》則從藝術的觀點,描繪從已出土的史前壁畫到超現實主義之間,西洋藝術史中所展現出的情色風情。《情色論》一書內容和《情色的歷史》雷同,但更為深入,並從人類勞動史與宗教史的角度切入,企圖從禁忌與踰越的辯證中建構出一套情色理論,可算是巴代伊一生思想的縮影。由上述作品所出版的年份,可看出巴代伊對情色議題的探討終生持之以恆:從早期《眼睛的故事》中描寫青少年對性的叛逆式探索與暴力宣洩,到晚期將情色置於人類進化史中的全盤哲思,情色一直是巴代伊終身關注的母題。 我們從其傳記中得知,巴代伊一生生活糜爛、放蕩;他肆無忌憚地沉溺於肉體歡愉、並盡情享受其恐怖所帶來的快感。話雖如此,我們看待巴代伊終生對情色議題所展現出的高度性/興趣時,卻也不宜將它視為單純之個人生理衝動或賀爾蒙作祟使然、而一笑置之。須知,在巴代伊所欲建構的思想體系中,情色不但扮演著關鍵角色,而且具有極其深刻的人生意涵。換句話說,情色與巴代伊整個人生觀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甚至成為其所揭櫫之異質理論的縮影。在不同場合中,巴代伊雖曾以「異質學」(hétérologie)、「排泄學」(scatologie)、「神聖社會學」(sociologie sacrée)、「內在經驗」(l’expérience intérieure)等不同用語指涉其思想,但在晚年則宣稱其所有作品可以「情色」一詞涵蓋、代表(Hollier 75)。 III. 巴代伊在《情色論》一書〈前言〉中即開宗明義指出:「所謂情色,可說是對生命的肯定,至死方休」(l’approbation de la vie jusque dans la mort)。這句模稜曖昧、有點令人費解的話,相當程度地反映出巴代伊的整個思維。依筆者的淺見,巴代伊這句描述情色的說法(並非定義)具體而微地代表了他對整個人生的態度。一言以蔽之,情色就是巴代伊對人生關鍵時刻、態度的寫照。就其狹義意義而言,情色是人類性禁忌下的產物,是人類面對性禁忌的踰越舉動。廣義而言,情色則代表著人類踰越其先天存在侷限與後天人為禁忌、脫「俗」入「聖」、不斷探索生命各種可能、追求極致(內在與外在,甚至與死亡有關)經驗的企圖;這就是為何說情色是對生命「至死方休」的探索、肯定。 如前所述,巴代伊主張人們如想一窺情色真相,必得探究生命核心。對他而言,人類生命的存在基本上相當弔詭(paradoxale),而情色則具體而微地呈現出,人類面對存在的尷尬處境時,所應持有的態度。巴代伊在《情色論》的〈原作者序〉中就認為該書「可被歸結為是不斷從不同角度對人類生活所展開的全盤觀照」。人生在世,除了必須承受各種社會習俗的禁忌(如關於死人的禁忌、殺人禁忌、性禁忌、亂倫禁忌)限制外,更受困於其他先天的侷限。例如,我們每個生命本質上都是孤獨的(individuel)、與他人(autres)切割、且不免一死(périssable)。巴代伊將此生命特質稱為「不連貫的生命」(des êtres discontinus)。 每個生命均與眾不同。他人也許會對某人的出生、死亡與一生事蹟感到興趣,但只有他本人才有切身的利害關係。他單獨來到人世,他孤獨地死去。一個生命與另一個生命之間存在著一道深淵,彼此不連貫。
回到內在經驗 在有性生殖中,生命的不連貫比較沒那麼脆弱。不連貫的生命死亡後並未完全從人間蒸發,他還留下了甚至可以永久保存的遺骸。骨骸可以保存數百萬年之久。最高層的有性生物企圖、甚至應該相信自己的不連貫生命是不朽的。儘管他的大部份組成份子會腐爛,但由於受到某些殘存部位的誤導,他視自己的「靈魂」、其不連貫為最深層的真相。由於骨骼的持久性,他甚至幻想著「肉體的復活」。在「最後的審判」時這些骨骼會再度組合,而復活的肉體會召喚靈魂歸位。在此外在條件的誇大發展中,有性生殖中同樣基本的連貫卻消失了:遺傳細胞分裂,但從分裂出的細胞中仍能客觀地掌握原先的一致。在分裂生殖中,基本的連貫總是很明顯的。 在生物連貫與不連貫的層面上,有性生殖唯一的新事實是兩個微小個體細胞——精子與卵子——的結合。不過,此一結合透露出基本的連貫:從中一度消失的連貫可被重新找回。有性生命的不連貫本質使得整個世界顯得相當沉重。每個孤獨生命之間的隔閡更是建立在可怕的基礎上:對死亡與痛苦的焦慮賦予了這道隔閡之牆監獄城牆所特有的厚重、憂鬱與敵意。不過在此憂鬱世界內,在受孕中仍可以重新找回失去的連貫。最簡單生命表面上的不連貫若非圈套的話,此一受孕結合將無法想像。 只有複雜生物的不連貫在剛開始時不可觸犯。我們似乎無法想像他們的不連貫被化約成單一或分裂成雙(「遭受質疑」)。動物發情時的滿盈洋溢是其孤獨的關鍵時刻。在此關頭,對死亡與痛苦的恐懼早已被置諸腦後。在此關頭,同物種之間的相對連貫感遽然竄升。此種感覺一向隱身幕後,與表面上的不連貫形成一種不嚴重的對立。奇怪的是,在同性生物中,情況就不完全一樣。原則上,似乎只有次要的差異才能彰顯出其深層的相同點。同樣地,只有在事物已經逝去時,相關的失落感才特別強烈。性別的差異在強化同物種間模糊的連貫感的同時,似乎又予以背叛、傷害。在如此檢視客觀的資料後,我們也許不應該將動物的反應與人類的內在經驗相提並論。科學的觀點很簡單:動物的反應是由生理事實所決定。的確,對於觀察者而言,物種的相似是生理的事實;性別的差異也是另一個生理現象。但是經由差異凸顯出其相似處則是奠基於內在經驗。我所能做的就是順便強調此一轉變。這是本書的特點。我相信以人為對象的研究在許多地方被迫做此轉變。科學研究將主觀經驗降到最低點;我則有系統地將客觀知識減到最少。事實上,當我提出有關繁殖的科學資料時,無非是私下企圖加以轉換。我知道自己無從得知動物的內在經驗,更不用說是微生物的內在經驗;我也無法妄加臆測。但微生物跟複雜生物一樣內部具有經驗:從存在本身(l’existence en soi)過渡到為自己存在(l’existence pour soi)並非複雜生物或人類所獨具的本能。甚至連比微生物更低等的惰性粒子都具有此一為自己存在的本能。我喜愛稱此一為自己存在為內部經驗或內在經驗,雖說這些名稱沒有一個真正令人滿意。從定義上,此一我無法擁有、也無法臆測的內在經驗基本上意味著自我的感覺(sentiment de soi)。此一基本感覺並非自我的意識(conscience de soi)。自我的意識是由對客體的意識所引起,這點只有人類才明顯具有。但是自我的感覺必然因不連貫個體自我隔離的程度而有所變化。此自我隔離程度的大小,根據客觀不連貫的機會而定,與連貫的機會成反比。這與想像的界線是否堅定、穩固有關;但是自我的感覺則依隔離的程度而變。對隔離而言,性交是項危機。我們從外瞭解性行為;但我們知道它弱化了自我的感覺,對自我的感覺起了質疑。我所說的危機,指的是客觀所知事件的內在效果。就客觀所知,此一危機會造成根本的內在改變。
有性生殖的客觀事實 此項危機的客觀基礎是滿盈。在無性生殖中,這點從一開始就出現。細胞會成長:成長決定繁殖以及之後的分裂;成長會決定此一滿盈個體的死亡。在有性生物中,情況就沒那麼清楚。不過精力滿盈洋溢仍然是性器官展開行動的基礎。而且,跟較為簡化的生物一樣,此一滿盈洋溢會操控死亡。 精力的滿盈洋溢並未直接造成死亡。一般而言,有性生物經歷精力的滿盈洋溢、甚至是此洋溢所導致的過度行為,但仍能免於一死。只有在極罕見的例子中,死亡才是性交危機的結果。不過,我們必須指出,這少數案例的意義重大,以致性交高潮痙攣後的虛脫被稱為「小死」(la petite mort)。對人類而言,死亡永遠象徵著波濤洶湧後的退潮,不過這不僅僅是遙遠的類比而已。我們永遠不應該忘記生物的繁殖與死亡緊緊相扣。父母親在子女出生後還繼續活著,不過此一倖存只是暫時的延緩。他們得以繼續活著,部份原因是因為新的生命需要幫助;但是新生命的誕生擔保其父母生命的殞落。有性生命的誕生即使沒有導致父母的立刻暴斃,但其死亡乃是遲早的事。 滿盈洋溢的後果必然是死亡,只有停滯狀態可以維持生命的不連貫(與其隔離)。對於任何企圖推翻隔離個體的障礙的行動而言,生命的不連貫是項挑戰。對生命──生命的行動──這些障礙也許暫時有其必要;因為少了這些區隔,任何複雜、有效的機制都不可能存在。但是生命是種行動,而生命中的點點滴滴都受此行動的影響。無性生物死於自我的發展、自身的行動。對於自己滿盈洋溢、蠢蠢欲動的精力,有性生物只能暫時抵抗。沒錯,有時他們因為己身力量的脆弱以及自我機制的崩潰而屈服;這點我們可以確定。生命不斷繁殖的唯一出路就是無以數計的死亡。一個可以靠人工方式延長壽命的世界將會是個夢魘,頂多將死亡時間稍微延緩罷了。歸根究柢,受到繁殖、滿盈洋溢生命所召喚的死神依舊會在盡頭等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