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眼睛
張惠菁
第一次睜開眼睛看到的世界,不知道是甚麼樣子的。聽說新生兒的視角很窄,只有四十五度角,大概八個月後可以辨識親人。我猜嬰兒眼中最常出現的畫面,應該是父母親的臉從上方俯視,逗他,看著他。這孩子總有一天學會眼睛是攜帶著訊息的。那些看著他的眼睛裡有責備,讚許,不耐煩,疼愛,厭惡,憂傷,縱容……一旦他學會閱讀眼神,訊息會朝他傾瀉而下,像陽光照在植物上。
《鱷魚的黃眼睛》裡有一對姊妹,從小接收到的眼光不同,長大也成了不一樣的人。姊姊艾麗絲美麗多金,丈夫事業成功,兒子很乖,差不多就是雜誌裡理想名媛的樣子。妹妹叫約瑟芬,比較平凡,比較胖,比較窮,丈夫外遇跑了,留一屁股債給她背,大女兒還未成年已經是個迷你版的蛇蠍美人,心機超重而且瞧不起自己的媽。
姊妹的際遇完全不同,相同的是她們都很恐懼。約瑟芬怕沒錢,怕銀行催帳。艾麗絲怕丈夫不愛她,怕失去注視的眼光,怕人們眼中看到的她不是她希望的樣子。恐懼使她們必須創造點東西出來。
約瑟芬創造的一本小說。因為金錢壓力她拚命寫。她在失控的生活、身邊的人、困擾她的大小事裡頭找題材。然後神奇的事發生了。生活一度讓她覺得自己是個棄婦,一個失敗者──這道外部的眼光在創作過程中脫落了。約瑟芬的故事有個好結局。
艾麗絲走了另一條路。她虛構自己,偽裝成小說的作者。為了得到讚嘆的注視,她為自己造了個嶄新的美女作家形象。而且她超入戲的,她扮演的角色是她理想的自己,只除了小說不是她寫的之外。
約瑟芬比艾麗絲討喜。誰會喜歡虛偽的貴婦啊?但兩姊妹相反的人生有些共同的恐懼。約瑟芬的童年創傷是被母親忽視、被當作一個不如姊姊的次級品。比較大的艾麗絲呢,看見父母間的僵局,怕他們吵架,學會了裝開心緩和氣氛,避掉火藥味。兩個孩子學會讀大人眼裡的訊息後,無可避免的被那些訊息影響。艾麗絲用假裝來解決問題。當她長大,意識到在他人眼中她是美麗的,她又學會扮演美麗女孩的角色。扮美、裝可愛、耍寶、裝傻…,在將自己赤裸裸拋到這個令人害怕的世界之前,有時我們會信任這些遮蔽與偽裝,多過信任真實的自己。
約瑟芬越活越好,開低走高。艾麗絲卻相反,她的形象被拆穿了,用謊言堆積起來的城堡像沙一樣流走了。
兩姊妹都住在佈滿他人眼光的世界。
這世界常會讓人誤以為:當真實的自己並不足夠。
需要變成另一個人,一個更好的自己。需要幫自己找到一個角色,然後演好它。需要努力做點甚麼,需要感覺自己真的很努力。努力善良,因為如果好人有好報的法則是真的,那麼當個好人是不是就可以防止惡運降臨。如果人生有標準使用手冊,我們會努力去照做。我們覺得裝乖巧比當自己可靠。真實的自己可以等一等,忍一忍,可以藏起來。我們給真實的自己很低的出場序,到後來幾乎沒有機會叫他出場。
對這樣的世界,艾麗絲和約瑟芬採用了不同的策略。小說結局告訴我們:活得好看不如活得真實。
除了艾麗絲與約瑟芬兩姊妹,小說中還有一群青少年,是艾麗絲與約瑟芬的下一代。他們處在成人世界的入口,女孩快要變成女人,剛開始感覺男人的眼光中帶有欲望。約瑟芬的女兒奧恬絲就是。她很年輕很美,她打定主意要贏。但是她也不安,把爸爸的失業和外遇都看在眼裡,擔心家裡沒有錢。她覺得她應得的東西很多,實得的卻太少。因此她像一隻初生的小獸要出發去狩獵,向世界要她應得的東西。她毫不猶疑地使用自己的美麗和心計而且沒有罪惡感。這個女孩一路和她媽媽作對。因為她覺得媽媽太天真。她要發動攻擊。
奧恬絲和艾麗絲都是美麗的女子,都習慣被注視。但奧恬絲是獵豹,她沒有一個形象要守衛,沒有負擔,她只要取得她要的一切。包法利夫人要愛情,想把自己給出去。艾麗絲要崇拜,要倒映在他人眼中的完美自己。奧恬絲不要愛情也不要自戀的幻影,她要實際的利益。
小說的最後一頁,奧恬絲在計程車上想起她的母親。她剛剛才在電視節目上公開談論她的母親。這時,一個人靜下來,在計程車廂裡。她忽然得到一種外部的眼光來看她的母親。「突然之間,約瑟芬成為了一個人物,一個被她從外部審視的陌生人。」母親不再是在廚房裡的邋遢女人,老是管她裙子穿得太短。而是一個單親媽媽,獨立賺錢養活兩個女兒,為餬口寫了一本小說。她第一次看出母親原來有一個故事主軸。那個傻氣、多愁善感、經常被騙、她有點瞧不起並且老是頂撞的母親,在這個故事裡擔任主角。經由外部的眼光,她第一次理解了母親,看見母親為她做的一切。
這個外部的眼光,跳脫了女兒的角度,其實還是奧恬絲自己的眼光。
那外部的眼光,其實是我們的眼光。
我們怎麼看,怎麼解釋。
不是路人告訴我們。是我們在說自己的故事。
如果那是一隻鱷魚的黃眼睛。
中文版序
他們都說:我是約瑟芬
當我動身前往紐約,準備和孩子們一起在那裡度過兩周的耶誕節假期時,我正在寫一本書,這本書即為日後的《鱷魚的黃眼睛》。一位美國朋友提供她的公寓讓我們住,於是我們欣然在此安居紮營......
紐約,紐約!這座城市閃耀著黃色、綠色、紅色、橙色的萬千燈火,這座城市從來徹夜不寐。Money,Money,那些四處奔走的紐約人似乎都在這樣喊叫。
黃色的計程車,狂躁的地鐵,賣熱狗的小販,夜裡的霓虹,鋼筋和玻璃結構的高樓大廈,Uptown,downtown,世界上最漂亮的博物館和......每天放在門口地毯上的《紐約時報》(New York Times)!
一天早上,在等待鬆餅烤香、咖啡煮熟之際,我打開報紙,讀到了一篇文章,內容講述一個去中國養鱷魚的美國人的不幸遭遇。這個正直的人以低價收購了一飛機的鱷魚。一共七萬五千隻,隻隻牙齒鋒利,皮膚堅硬,小眼睛目露凶光,黃得像一堆金塊。他計畫讓牠們進行繁殖,然後將牠們切割成肉排、手提包,和其他商品......人們能從鱷魚身上獲得的東西真是太令人吃驚了!
他建造了寬大的水池,將這些爬行動物關在裡面,養了一群雞來餵養牠們,並以低廉的價格僱了一批中國勞工,圍起了數十公尺的長長鐵絲網,等待這些鱷魚產下鱷魚子,為他創造財富。
他已經算計出他即將堆在銀行裡的金塊。
然而他的如意算盤落了空。鱷魚們懶洋洋地曬著太陽,吞噬著成噸成噸的雞肉,卻絲毫沒有交配的打算。這個人開始擔心起來,於是請來一個獸醫,獸醫下了一個無情的判決:雄鱷魚太老太虛弱,因為風濕病不能動彈,而雌鱷魚早已不具生育能力!
第二天,另一篇文章繼續報導了這個可憐男人的不幸遭遇。他真是禍不單行:他的中國工人由於懼怕鱷魚而拒絕工作,因為一靠近牠們,就會冷不防被牠們撕掉手臂和腿。他不得不設立一間醫務室,同時聘請一名醫生。之後,他的妻子離開了他,留下他孤單一人面對那些夜裡用一雙黃眼睛嘲弄他的鱷魚們。
這個故事對我而言,是極美的隱喻,是一個對生活、對人際關係的殘酷性,以及對萬能的金錢的隱喻。
於是書名被我找到了──《鱷魚的黃眼睛》。
我喜歡從真人真事中汲取寫作靈感。糅合現實和虛構。契訶夫曾說過:「一個作家有權利,甚至有義務,以生活提供給他的事件來豐富他的作品。如果沒有現實與虛構之間這種永恆的互相滲透、參差對照,文學就會死於貧瘠。」
為了和鱷魚取得抗衡,我塑造了約瑟芬。在書的伊始受生活重壓的約瑟芬......被背叛、被嘲笑,及至絕望不堪的約瑟芬。然而這個約瑟芬選擇了緩慢前行,如同一隻勤勞的螞蟻,全心全意,充滿柔情,充滿勇氣。對抗鱷魚那目光兇殘的黃眼睛的,是約瑟芬微弱而柔和的光線......
約瑟芬吸引了不少男女讀者。她向他們敞開了另一個世界的一扇門。重新給予他們去相信另一個人類的希望和渴望。
每一個在我網站上留言的讀者說的幾乎都是同樣的話:「我是約瑟芬」或者「約瑟芬幫助我生存下去,幫助我承受考驗、離婚和疾病。她給了我去愛人、去工作、以及期盼生活有所成就的渴望......」
二00四年十二月的這個早晨,在打開《紐約時報》的一刻,我還不知道這一切會發生......
凱特琳.彭歌於二00九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