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盛東最近對一件事特別火大。
他媽領養了一個小男孩,還發紅蛋給每個鄰居。等李盛東知道的時候,李老太太已經帶著紅蛋快到D市了。
李媽媽打電話給他的時候,說的雖然都是埋怨的話,但也不難聽出那一絲絲藏不住的高興。
老太太裝著生氣的口吻跟他說:『東子,我帶孩子來找你了,等等就到!不用來接我們……這孩子認識路呢!他媽說孩子還沒報戶口,你明天就帶他去報吧!我孫子還得上學呢。』
李盛東當時正在帶幾個德國工程師在碼頭上查看進口的機械。他在這幾樣大機器上下了血本,如果裝運時少一個螺絲,都要再運回去。他好不容易才耐著性子查驗完、交接好,就一路飆車回去市區。
李媽媽果然已經到了,帶著孩子在李盛東的社區門前等著。看見李盛東回來,老太太很高興,把帶來的幾個包包往兒子身上堆,催他上樓,「快上樓吧……在後面的是誰啊?」
後面的是李華茂,他軟著腿腳從車上爬下來,在花壇那邊乾嘔了好一陣子。
這一路上,李盛東恨不得把車當成飛機開,同車的李華茂看他的臉色不好,嚇得不敢說自己今天要回學校,不回這邊。
李媽媽也是個熱心腸,看見李華茂跟她家東子住在隔壁,又聽到是在李盛東那裡工作的,立刻自作主張地拉著李華茂進家門。
「來來來,你們這些年輕人啊,一整天都忙著賺錢,不吃飯!我一看你就知道你的胃不好!來家裡,阿姨做頓好吃的給你!」
李華茂的力氣哪有李媽媽大,被按在沙發上起不來,「阿姨,我……」
李媽媽不給他走的機會,她看李華茂的年紀不大,把他當成李盛東這一輩的孩子照顧,「留下來吧,一頓飯不算什麼!東子的脾氣不好,肯定常常對你們嚷嚷吧?他就是脾氣大,呵呵。」
她這麼一說,李華茂更不能走了,允允諾諾地坐在沙發上,緊張得不敢動彈。
孫辰坐在茶几對面的小椅子上,也低著頭,半天都不動。這孩子瘦了很多,也沉默許多,李華茂看著他張了張嘴,還是沒出聲安慰。他不知道該對這個孩子說什麼才好。
這時,李盛東在抽悶菸。他們李家的規矩是男人不進廚房,這也正好給了他審視面前這個孩子的機會。
李盛東揉了柔眉心,問他,「你媽呢?」
孫辰的聲音很小,但是說得很清楚,「跟人跑了。」
李盛東知道這個答案,但是從一個孩子嘴裡問出來,還是有些不舒服。
廚房裡隱約傳出切菜的聲音,還有熱油的滋啦聲,孫辰這幾天一直能聽見這熟悉的聲音。李奶奶總愛一邊熱油鍋一邊切蔥花,有時候來不及,先扔了一半進去,炒出來的蔥花都是焦黑的,老太太總會挑出來才給他吃。
他看到李盛東就哭了,摸了一把眼淚說,「叔叔,我媽和奶奶要了好多錢!她說我是累贅,但是奶奶疼我……你、你把我送回去吧!我不拖累奶奶,我記得回家的路,記得很清楚!嗚嗚嗚!」
李盛東半天沒說話,看著那孩子聳著肩膀,一抽一抽地哭。
這孩子不再大聲嚎叫、乾打雷不下雨了,只在哭太凶時才抽一口氣,身子抖得厲害。母親對他再不好,也是可以撒嬌的港灣,但是他知道自己被拋棄了,已經沒有可以撒嬌的資格了。
李盛東夾在手裡的菸都快燒到手指了,最後他按熄菸蒂,對孫辰說:「先去洗臉吃飯,吃完飯再說。」說完,起身去陽臺打電話。
李盛東找人確認了一下是怎麼回事,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那女人聽說丈夫越獄出來了,害怕他知道自己幹的這些事,就跟一個去新疆販賣棉花的商人跑了。臨走前,她嫌孫辰拖累她,又不甘沒藉著孫辰弄到錢,就大著膽子去找李媽媽。老太太給了她一筆錢,還想留住她,但那女人哪敢留下,拿到錢就跑了。
『東哥,我們也是剛剛才知道……老太太那邊我們也不敢過去。不過您放心,我們抓到那女人的話一定會好好教訓她!錢絕對會幫您拿回來!』
李盛東對錢的事不是很在意,只是心裡那股氣實在難消,聽到對方這麼許諾,頭一次沒要兄弟對女人下手輕一點。聽到對方連詛咒帶罵地說了半天,他又淡淡問了一句,「小孫出來了嗎?」
『……是從監獄跑出來了,但是半路又被抓回去了。聽說這次他們搶了槍,還傷到人了,有個警察到現在還昏迷不醒。』對方說得很小心,『估計是出不來了。』
這裡的意思,包含了槍斃和無期徒刑。
李盛東掛了電話,在陽臺抽了一會兒的菸。等他走進屋裡時,他媽已經擺好一桌的菜,正在幫孫辰綁圍兜,「哎喲!真好看!我當年看人家丁奶奶做得很好看,也做了一個。這一晃眼都二十多年了吧,東子死活都不戴,幸好辰辰你能戴!」
孫辰還是不怎麼說話,但是對李媽媽要怎麼擺弄都沒有意見,格外老實,看到都有點心疼了。
李華茂在旁邊坐著,眼睛也紅了一圈,看來剛才他帶孫辰去洗臉的時候也哭了。
李盛東看自己老媽高興成那樣,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他很久沒看到自家媽媽這麼高興了,他跟他爸在外面忙,幾乎沒時間回家,尤其是他爸還在外面養了一個……他媽真的很久沒有這麼高興地笑了。
再抽出時間吧,等他忙完這段時間再說,就當作哄他媽高興幾天。
期間,李媽媽對李華茂很熱情,尤其是聽說了李華茂的高學歷,驚訝得直咂舌。
「哎喲喲,乖乖!這是那什麼……海龜吧?」
李華茂吃了人家的飯,也稍微放鬆了一點,「哪是啊,阿姨,我不算啦!我只是『海帶』,從海外歸來,待業在家!還在到處打工呢!」
李媽媽聽了直笑,更覺得這個孩子好,有本事又沒脾氣,連李華茂那頭捲著的頭髮都讓李媽媽覺得文質彬彬的,充滿了藝術氣息。
「真好。」老太太感慨了一句,「我最喜歡這些文化、藝術的了!平時也常常參加一些文藝活動呢。」
李華茂很感興趣,追問了一句,「阿姨,您平時還會參加文藝活動啊?」
李媽媽得意了,「當然了!我的扭秧歌扭得可好了!很有……藝術氣息!」
李華茂的一口水差點沒噴出來,臉憋得發紅,跟著李媽媽句尾的幾個字小聲重複幾遍:「好,秧歌也很藝術的……呵呵……咳咳!」
李盛東夾著菸,也挑了一下唇。他看著李華茂那頭捲髮和白淨的臉,覺得有點順眼。
最近忙得很,那個人臉上很久沒塗抹了,現在仔細看,李盛東才發現他很容易臉紅,嗆了一下就紅到頸根了。李盛東把眼神收回來,幫李華茂夾了一塊排骨,「多吃點。」
李媽媽看了一眼,也跟著夾了一塊排骨給李華茂,笑得熱情,「這個脆骨多,多吃點啊!」又幫孫辰夾了一塊,「你也多吃,看你這個皮包骨的可憐模樣!像小貓一樣。」
孫辰抱著飯碗頓了一下,又繼續慢慢吃飯。那塊排骨他嚼得很香,吃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李媽媽在這裡多住了幾天,想多留下來照顧兒子,還有孫辰的戶口、上學的事,她也想讓李盛東儘快辦完,讓她放心。
李盛東忙得團團轉,但也不敢把人趕回去。倒是李華茂就住在隔壁,時不時就幫李媽媽繳個飲水費、瓦斯費什麼的,李媽媽對他也很好,每次李盛東來不及回來,她又做了一大桌菜的時候,就會叫李華茂過去吃。
老太太的脾氣直爽,也不拐彎抹角,「快過去吃吧!東子又不回家了,成天就會剩菜!我今天看電視,說是放在冰箱裡也容易會有細菌,我們得加把勁都吃光啊!」
李華茂覺得李盛東的脾氣,有很大程度上是跟他媽學的,只是把直爽變成了暴躁,外加幾句粗話。不過聽多了,他也不覺得很野蠻,相反地,野蠻也是一種魅力……
李華茂想起今天在辦公室的時候,李盛東讓他去買菸的事。
李盛東抽菸沒有固定的牌子,但是菸癮很大,口袋裡沒有菸,脾氣就會格外煩躁。所以當李盛東一摸口袋,開始皺眉頭的時候,李華茂就猜他是沒有煙了。
果然,李盛東開口,「李華茂,你去幫我買盒一菸,隨便拿一盒金將軍就好了!」
李華茂只武裝到外表,內在還是很淳樸的。他沒抽過菸,自然對菸也沒什麼研究,在樓下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個賣菸的小鋪,仔細選了幾個盒子,猜硬盒的會比較貴,就拿了一盒金色硬盒的將軍菸。
李盛東拿到菸的時候愣了一下,「這是什麼?」
他平時抽慣了蘇菸、雲菸,這種雜牌還是頭一次見到。
李華茂也愣住,「金將軍啊。」
「這他媽是金色的將軍菸,不是金將軍!」李盛東笑了,還是拆開來點了一根,對他噴了一口煙,說的話格外流氓,「你啊,等以後會伺候男人了就會懂了。」
李華茂頭一次沒跟他對槓。現在想起來,當時他的心臟跳得格外厲害,也不知道怎麼了,無法再像以前一樣對李盛東隨心所欲地展現自己。
李盛東的脾氣很壞,眉毛挑起來的時候很邪氣,摸著鼻子罵人的時候很陰險,對女人、小孩很有原則,對自家媽媽很孝順……
李華茂覺得心跳又加快了,就像……就像當年偷偷喜歡著學長一樣緊張。
李媽媽看到李華茂捧著手裡的那碗米飯發呆,試探地喊了一聲,「華茂啊,多吃菜!這些都是東子愛吃的,給你嘗嘗。」
李華茂夾著芸豆,莫名有些臉紅,「啊,好!謝、謝謝阿姨!」
◆
丁浩最近很興奮,他聽說了一件很熱鬧的事——李盛東他媽領養了一個長得很像李盛東的小男孩,發了紅蛋給每個鄰居。
丁浩是個閒不住的人,尤其是有關李盛東所有丟臉的事,他都像打了雞血一樣,特別熱衷於收集。當年,他幼稚園時就特地幫白露編寫了一本「白露丟人事蹟大全」,到現在還留著呢,他就等著白露結婚的那天,裝到盒子裡送給她老公了!
李盛東丟人的事很多,可是沒有一件能跟這次一樣既讓李盛東丟人,又讓他鬱悶的。丁浩正好跟著白斌去開發區,就順路去找李盛東了。
丁浩不把自己當外人,一進門就找沙發坐下,端著茶杯,語重心長地跟李盛東聊了半天。
「盛東啊,誰不是人生坎坷呢?我覺得你還賺到了,你看,一頂帽子換一個兒子……」
李盛東在對面寫字,聽見丁浩這番話,手一抖,差點把手裡的簽字筆捏斷!
他抬頭瞪了丁浩一眼,「別胡扯啊!誰他媽戴帽子了!」
丁浩善解人意,立刻重申自己的中心思想,「我是說,你給人家戴……」
李盛東黑著一張臉,把手裡的筆摔到丁浩腳下,額頭上連青筋都爆出來了,「屁!」
丁浩看他五官猙獰,心裡猶如喝了蜂蜜水一樣舒坦。欣賞了一下李盛東的變臉表演,丁浩覺得也不能老是抓著這個人戲弄,李盛東這孫子可是真的會翻臉。
丁浩回頭對旁邊的翻譯笑著說,「喲,華茂啊!今天碰見李盛東,沒受傷了吧?」
看見李華茂搖頭,他立刻感嘆一句,「命真硬啊!」
李華茂琢磨了半天,怎麼聽都覺得這句話不像在誇獎人。
丁浩在李盛東這裡蹭了兩杯好茶,臨走時想起白斌,又跟李盛東要了一盒帶走,「這個顏色和味道都不錯,我帶回家給白斌嘗嘗。」
李盛東的嘴角狠狠抽了一下。他聽到丁浩剛才說的話,牙酸,再看到丁浩瞇著眼睛笑的模樣,牙更酸了。李盛東覺得這個人就是存心來惹他的,實在忍不住就回了一句,「丁浩,你可以別在白天噁心人嗎!你……快回你家!」
丁浩倒是還想再賴一會兒,不過有人跟李盛東的想法一樣,親自開車過來接了。
白斌敲響李盛東辦公室門時,李盛東正跟丁浩對槓,看那模樣,是被丁浩氣得不輕。
李盛東回頭看見白斌,立刻喊道,「白斌,你來得正好。快把人帶回去,他在這裡一說話就氣得我胸口痛……」
丁浩笑得很壞,「回去讓你兒子幫你揉揉?」
「兒子」那兩個字加重了力道,一聽就是沒安好心。
李盛東張口就想罵人,但是看見白斌坐到丁浩旁邊,想了半天還是把那句髒話咽回去。
白斌如今步步高升的,他哪惹得起,這次是真的憋到胸口痛了。
白斌這次來,不只是要接丁浩,他還有點事要找李盛東。
市內最近為了宣傳,花了大錢在中央台輪番播放宣傳短片,效果不是很理想,所以曹市長想辦馬拉松運動會,到時候請中央台的記者來實況轉播,既健康又環保,還有宣傳作用,一舉多得。
市內的高層制定好了方案,接下來就該企業出力了。冠名的事不花錢,想搶的人多得很,而且這件事很划算,不但給了地方長官面子,還能上電視宣傳,比廣告費還省呢!
這次算是形象工程,為這個工程冠名的,通常都是市內首屈一指的大企業。大企業之間也各有聯繫,這件事就算是友情贊助,也不能明著招標傷和氣。
白斌的話說得很明白,篩選出來的幾個企業裡,李盛東的公司還是排在前面,「因為我跟白傑是兄弟,關係過於密切,白傑的公司就不參與這次活動了。」
丁浩在旁邊聽著,深以為然地點頭,「我也這麼覺得,你們都姓白,參與進來不太好……噯,白斌,我能申請嗎?」
李華茂在旁邊悶笑。丁浩要是冠了夫姓,關係還比白傑密切吧?
李盛東估計也想到了,點了菸又笑,「丁小浩,你乖乖待著吧,你那點小資金,不夠投資一次的!」
李盛東的口氣有點狂,但是他也有狂的資本。前一段時間「東達」剛被批准了一個兩百萬噸的保稅油庫,惹得不少人眼紅,算是狠狠出了一把風頭。
丁浩眼睛轉了一下,立刻改口,「對、對!李盛東出,我跟在後面,加個名字就好了。」
李盛東不高興了,「丁浩,你少來這套啊,要我出錢,我就會全出,你少跟著在後面加名字,玩這一套……」
丁浩厚著臉皮去跟他攀交情,「別介意啊,哥,你帶上我吧!」
李盛東心裡還有一口氣堵著,死活不肯鬆口。就這麼一點小事還附帶了另一個,有夠丟人!
他不再理丁浩,扭頭問白斌,「你剛才說的獎金,我這裡贊助二十萬可以吧?」
他已經把這件事當成自己的了,說的話雖然粗俗,但也實在。
丁浩用鼻孔一哼,「二十萬?夠從國外帶整架飛機的黑人來跑步嗎!」
這是本次馬拉松的亮點,要強調和諧,全世界一起奔跑的和諧。
李盛東也用鼻孔跟他說話,「我說的是,美金。」
丁浩不說話了,坐在白斌旁邊一臉憤慨,臉上恨不得寫上幾個大字:呸!你這個臭不要臉的暴發戶!
李盛東看著丁浩的模樣,心裡終於舒坦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