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少年遊
陳慧
1.最早遇見的是林森。
2007年,伯大尼校園,林森穿著夾趾膠拖,提著菜市場專用的紅色背心膠袋來上課。我心想你也太隨意了吧。相處下來,發現他果然是隨和的人,以致我在社會運動現場看見他的身影,幾疑是錯認。他連述說自己在別人眼中看為激烈的主張時,都是語調溫文的。編劇課上說的,角色層次,林森不是用寫的,他用生活呈現出來;看似漫不經心,事事隨意,對社會公義卻有著極其嚴肅的價值觀與取向、溫文謙和,同時亦是抗爭者。
翌年,任俠來了。
首先是他的名字,根本就是藝名,誰會為兒子取名「俠」?不怕他闖禍嗎?莫名奇妙就有一股騙子的氣息。後來發現他是班上少有的看很多小說的人,才開始搭理他。交談下來,知道了他的一些背景,原來名字是祖父取的,祖父也真的是人物。他也真的當過街童,而且很長一段時間在深圳跳街舞。於是,他既似流氓又像文青就說得通了;就跟他說的故事一樣搭調。
大概也是在那一、兩年間認識陳力行。
初見力行也是在學院裡,不過他上的是晚間課程。力行來上課的時候,身上還穿著高中的校服。課上有時候會放映三級電影的片段,力行要取得父母簽名的同意書,才能繼續留在教室內觀賞。這名高中生對電影的熱忱令我好奇,很多經典電影他都看過,觀影量比很多電影學院日間部的學生還要豐富,力行話不多,言簡意賅,只說是爸媽對他的影響。
又過了一、兩年,同學到茶餐廳取景,茶餐廳就是力行的爸媽在經營。我見到喜愛看電影、也容讓兒子追尋電影夢的茶餐廳老闆與老闆娘;大隱隱於市。
那些年,我的學生開了我的眼界。
2. 2011年林森畢業,畢業作品白描深水埗區裡兩個孩子的友誼,一個是南亞裔,另一是新移民。林森自小生活在深水埗,他在那裡長大,學了拍電影之後,他讓小演員在鏡頭裡跑過深水埗的大街小巷,跑上嘉頓麵包的後山,陽光洒在他們身上。作品很林森。
第二年任俠也畢業了,拍攝過程很任俠;他帶著同學跑上深圳取景,過程有沒有犯規不好說,作品出來好看就是了。說的是一段真實的經歷,街舞隊被大運會主辦方耍了的故事;年輕人的意志與挫折,痛並漂亮著。
二人都以作品回應生活,並叩問了現實與成長。
然後聽說力行到英國去了,唸電影。
3. 2014年。
七月二日,林森在中環遮打道熬了一個通宵之後,給抬上警車。當天被拘捕的人超過五百。抗爭進入日常,不再只是一小撮人的事情。
九月,我在帳篷前重遇很多舊生。其中有任俠,他剃了個光頭,羅漢相,不知者目為兇。
一場浩浩蕩蕩的運動,最後以清場作結。
4. 接下來的日子,林森與任俠繼續在導演崗位上,以影像述說我城種種。
任俠拍的《螻蟻》在第十一屆鮮浪潮短片大賽中獲最佳導演獎,黑白影像舖陳了一則看似荒誕的極權寓言。
林森則陸續拍了港台「獅子山下系列」的《豹》、《黑哥》,劇中角色是不景氣中苦苦經營的回收車場老闆、巴基斯坦裔的青年跟車工、客貨車司機、住在工廈非法劏房裡的人、父與子、父與女(呀,對,林森在2015年已經當了爸爸);都要面對抉擇,都有掙扎。香港人走在大街小巷中都會碰見的人物。
至於力行,已經在英國唸完了電影碩士。
大家默默前行。
5. 我在2018年移居台灣,十一月的時候,和任俠見了面。他來台北參加金馬創投會議。之前已有好長一段日子沒跟他見上面,見面時並無生分,其時他剛與圈中朋友成立了「香港編劇權益聯盟」,仍是那個很熱血的任俠,我看著,心裡歡喜。
四天後,任俠的企劃書獲得了金馬創投會議的百萬首獎。
林森也傳來了好消息,在電影公司舉辦的新晉導演計劃中,得到了長片導演合約。
力行開始在報上發表影評。
明明都在康莊路上邁步向前……
6. 然後,2019年。
二百萬人走上街頭,政府出軌,城市失序;香港陷落,一場革命在蘊釀。
看著林森、任俠和力行一路走來,《少年》的開拍,放在這三人的行事曆上,是如此不明智又合乎情理。
那段日子夜以繼日地看新聞直播,現實一再衝擊著底線,我們不再需要劇情,走在我城大街小巷裡的每個人都是一齣戲。為什麼還要拍電影?為什麼要將滲著血淚的現實放進虛構的框架中?
我是這樣相信的:電影是再造現實,明明的虛構,卻能帶來穿透現實的力量。
《少年》中救少女的劇情是真的嗎?在真實與虛構之間,電影呈現出來的,是記取城市在革命前夕的一則傳奇。
林森、任俠、力行從商業電影中出走,《少年》的製作注定步步維艱,最後是傾盡所有,也只能將陋就簡。我卻只想到,寧拙毋巧,因為,情真。
少年懷初心,不老。有伴,就能走進未來。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