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的餐桌

義麵之年

雖然沒有正式統計過，但義大利麵在村上春樹小說中出現的次數，在各種料理中肯定名列前茅。
自己烹調食物是村上小說主人公的一項重要技能。他們大多數是一個人生活的青年或中年男性，就算結過婚老婆也大多離家出走，父母子女更是連人影都見不到。即便大多數時候在外面吃飯，或者在酒吧喝酒時順便吃點東西（比如三明治或玉子燒），總還是會有那麼一些需要自己煮飯的契機。因此讓他們掌握一、兩項簡單又拿得出手的料理還是很有必要的。最簡單又最適合一人食的就是義大利麵了。

義麵基本上是我一個人煮一個人吃。因為什麼事而偶爾同別人一起吃的時候也不是沒有。但一個人吃要歡喜得多，我覺得義麵該是一個人吃的東西，原因倒是不曉得。①

義大利麵出現在村上小說中也確實大多是主人公一個人煮一個人吃，在外面吃飯或和別人一起吃義大利麵的次數屈指可數。即便有，那義大利麵也一定不好吃。
《尋羊冒險記》中「我」和耳朵模特兒女友出發去北海道前，在機場餐廳吃午飯，「我」點了焗蝦，女友則點了義大利麵。女友「不無懷疑地一條條檢查著吃義麵」，最後剩下一半。
〈家務事〉裡的妹妹（主人公奇蹟般地有個妹妹）提議星期天中午兩人外出吃義大利麵。兩人來到車站前新開的麵館，「我」點了茄子大蒜義麵，妹妹點了紫蘇義麵。

問題是端上來的麵條味道糟糕得簡直足以用「災難」一詞來表達，表面軟乎乎的，中間卻有硬芯，至於奶油怕是連狗都不屑一顧。我死活消耗了一半，其餘的叫女侍撤去。②

「我」因此被妹妹說成「太過偏激」，兩人大吵一架。看來義大利麵果然還是一個人煮一個人吃比較愉快。
為什麼不煮日本人常吃的烏龍麵或者蕎麥麵？因為首先要熬煮日式高湯實在是太麻煩了。難以想像一個二、三十歲的獨居男人會提前將昆布剪成一片片，和小魚乾一起放在清水裡浸泡上三、四個小時，煮開之後加入柴魚片，再一點點過濾出高湯來。那樣一點都不酷嘛。而煮義大利麵則容易得多，只要燒一大鍋滾水，加入足夠多的鹽，設定計時器，然後拌入加了大蒜的橄欖油、番茄醬汁或是隨便什麼順手或多餘的東西就好了。別人若是問起如何才能將義大利麵煮得好吃，只要和村上春樹一樣回答說「簡單得很，和義大利麵工廠一樣」就行了。要說得足夠酷，如同西部片裡滿臉皺紋又冷又酷又孤獨的克林．伊斯威特。
當然也可以煮速食的烏龍麵或蕎麥麵，但那樣又未免過於單調。而義大利麵則可以變化出各種花樣、不同形狀的義大利麵搭配不同口味的醬汁，恐怕足夠吃上一年也不重複。

肉醬義麵
羅勒義麵
Pesci義麵
牛舌義麵
蛤蜊茄汁義麵
培根蛋醬義麵
蒜香義麵
以及將電冰箱裡的多餘物胡亂放進去連名都沒有的悲劇性義麵們。③

實際上義大利麵的品種還遠遠不止於此，更何況還有可以自由發揮、變化出無數種口味的「連名字都沒有的悲劇性義麵們」。
我認為義大利麵的精髓恰恰就在於此。可以把手邊能找到的東西一股腦加進去攪拌，味道都不會太壞。一個人煮飯吃很難做到計畫性地只採購一人份的食材，因此最常遇到的狀況就是什麼都會剩下一點。這個時候打開冰箱看看裡面有什麼就煮什麼不是最棒了嗎？與其花時間思考用這些材料能做出什麼樣的搭配，還不如乾脆全放在一起煮義大利麵來得簡單。村上先生年輕時就頻繁地煮這種「綜合義麵」。

這「綜合義麵」並無明確的味道標準，反正就是煮一鍋義麵，然後把當時電冰箱裡的剩貨一股腦兒扔進鍋內胡亂攪拌一氣，作為「料理」的統一性根本無從談起。這義麵裡面有糯米餅，有番茄，有義大利香腸，有雞蛋，有五香調味顆粒菜乾，有蘿蔔葉，如今想起來真夠沒有章法的，但當時只管狼吞虎嚥，好吃得不得了。④

在小說中出場的義大利麵們也明顯帶有這種「手邊有什麼就放什麼」的特點。《尋羊冒險記》中「我」在北海道的別墅中一個人等待「老鼠」到來時煮了明太子奶油義大利麵，「淋上足夠多的明太子、奶油，又澆了白葡萄酒和醬油上去」。明太子奶油義大利麵是一種在日本很受歡迎的「日式義麵」。和日本人發明的拿波里義麵一樣，明太子奶油義麵是義大利本土沒有的口味。北海道出產上好的明太子，大可以奢侈地想放多少就放多少。一般的明太子奶油義大利麵只用炒香的大蒜、淡奶油和明太子。然而既然是煮來自己吃的義麵，所以可以自己想放什麼就放什麼，加白葡萄酒也好，加醬油也好，都無所謂，大概加白蘭地和海苔粉味道也不錯。
《人造衛星情人》中的K在去希臘尋找堇的時候煮了番茄羅勒義大利麵。在南歐的義大利和希臘，番茄和羅勒是再普通不過的食材，也是絕對的好搭檔。只要有番茄、羅勒和乳酪這三樣東西，義大利人就能做出披薩、義麵和沙拉。別看食材種類少，味道倒是非同尋常地好，質樸卻有衝擊力。K在尋找堇的時候恐怕沒心情好好煮飯，好在隨手找來的番茄和羅勒已經足夠。
《舞．舞．舞》中「我」在公寓中等五反田的電話時煮了辣椒大蒜義大利麵。這種義大利麵的做法更簡單，找不到新鮮羅勒沒關係，冰箱裡連番茄都沒有也沒關係。只要將足夠的大蒜切碎，再加一、兩個辣椒，用橄欖油慢慢煎出香味，再放入義大利麵拌勻，也能做出風味十足的義大利麵。
《發條鳥年代記》甚至直接以煮義大利麵時打來的電話作為小說的開頭。當時「我」正在煮的是茄汁義大利麵（經典的口味）。用橄欖油炒香大蒜和洋蔥碎，再加入切碎的番茄煮成番茄醬汁。一口騰起水汽的鍋裡煮著義大利麵，另一口鍋在咕嘟咕嘟地翻滾著愈來愈濃稠的番茄醬汁。等待煮麵的時間裡也不會無聊，最適合聽羅西尼的「鵲賊」序曲。時間掌握得好的話，當義大利麵煮好的時候，醬汁也熬得恰到好處。將義大利麵放入熱騰騰的番茄醬汁裡攪拌，兩者完美融合之時，就是經典的茄汁義大利麵了。
《發條鳥年代記》這個經典開頭，村上春樹在多年以前就已經想好了，還以此寫過一個短篇〈發條鳥與星期二的女人們〉。在「我」哼著「鵲賊」煮著茄汁義大利麵的時候，忽然接到一個不認識的女人打來的電話，要求占用「我」十分鐘的時間。十分鐘剛好是煮義大利麵需要的時間，於是「我」以「正在煮義大利麵」為由拒絕了她的要求，然而義大利麵還是煮得有點過頭了，真讓人掃興又莫名其妙。由此開始，「我」的生活更是發生了一系列不可思議的改變。似乎煮義大利麵的過程一旦被打亂，時空也跟著發生了微妙的彎曲一般。
因此，各位一定要記住，煮義大利麵的時候是萬萬不能被打擾的啊！這個道理，村上春樹早在一九七一年——義麵之年裡就領悟到了。

一九七一年，我為了活著而持續煮著義大利麵條，為了煮義大利麵條而持續活著。鋁鍋裡騰起的蒸氣正是我的自豪，湯汁鍋中「咕嘟咕嘟」響的番茄汁恰是我的希望。⑤

獨自住在六張榻榻米大小的房間裡的「我」，一個勁地煮著義大利麵。大蒜、洋蔥、沙拉油氣味瀰漫在房間裡，又被靜靜地吸進去，什麼也沒留下。

一個人吃起義麵來，感覺上就像有人即將敲門進入房間似的。下雨的午後尤其如此。⑥

然而最後一個人也沒來，連門也沒敲。外面只有雨。
「我」就這樣孤獨地日復一日地一個人吃著義大利麵。
終於有一天，有一個女孩在午後打來了電話。那天沒有下雨，「我」也沒有煮義麵，不過是一個人百無聊賴地躺在榻榻米上罷了。好不容易有個人猶豫著想要敲開「我」的心門，「我」卻推說自己正在煮義大利麵，不方便接電話。為了讓自己的謊話聽起來有說服力，「我」甚至在腦海中煮起了空想的義大利麵。

我往鍋裡放進空想的水，用空想的火柴點燃空想的火。
我往沸騰的湯裡滑進一束空想的義麵，撒上空想的鹽末，把空想的定時鐘定為十五分鐘。⑦

那是永遠也沒有被真正煮出來的義大利麵，永遠定格在了孤獨的義麵之年裡。這實在是太悲哀了。於是村上春樹在後來的小說《發條鳥年代記》裡，把它變成了真正的茄汁義大利麵，雖然煮過頭了，但只要番茄醬汁好吃，味道還是錯不了吧。想知道煮出好吃番茄醬汁的祕密嗎？偷偷說一句，村上先生已經把它寫在《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裡了。


①③⑤⑥⑦　村上春樹：〈義大利麵條年〉，載《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林少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編注：繁中版譯作〈義大利麵之年〉，收入《遇見100%的女孩》。本書中小說引文皆出自簡體中文版翻譯，唯文中書名及相關名詞比照繁體中文版翻譯修改）
②　村上春樹：〈家庭事件〉，載《再襲麵包店》，林少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繁中版譯作〈家務事〉，收入《麵包店再襲擊》）
④　村上春樹：〈喜歡吃的和不喜歡吃的（三）〉，載《村上朝日堂》，林少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繁中版譯作〈食物的好惡（3）〉，收入《村上朝日堂》）

義麵之年

雖然沒有正式統計過，但義大利麵在村上春樹小說中出現的次數，在各種料理中肯定名列前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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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麵基本上是我一個人煮一個人吃。因為什麼事而偶爾同...

PART 1
當我做菜時我做些什麼
義麵之年．牛蒡胡蘿蔔絲．真正的三明治．西式煎蛋捲．鮭魚．漢堡牛肉餅．情人節的蘿蔔乾
難挑的酪梨．沙丁魚與竹莢魚．蔬菜的心情．遠離高麗菜卷．豆腐．海帶芽

PART 2
開往日本料理的慢船
鰻魚．粗卷壽司和棒球場．人人都愛散壽司飯．走進回轉壽司店．壽喜燒．和炸肉餅的蜜月
一人份的炸牡蠣．生日便當．天婦羅．夜晚的關東煮．牛排，牛排．讚岐烏龍麵

PART 3
遠方的美味
甜甜圈．「超級」凱撒沙拉．餐車．薄煎餅（Pancake）．高級冰淇淋．在義大利吃義大利麵

PART 4
村上小酒館
柿種花生．天上的血腥瑪麗．美味雞尾酒的調法．有藍帶啤酒的風景．酒廠參觀
托斯卡納．如果我們的語言是威士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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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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