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人與窮人的快樂指數
人若擁有健康的生活態度,適當培養心靈方面的品味及樂趣,那麼財富才能發揮正面的作用。
我在工作之餘,參加洪建全基金會所辦的「人文雙月會」,每兩個月與不同學科的朋友聚談一次。進行的方式是輪流主講各自選定的題材,再自由交換心得。這是我在閉門念書之外,重要的知識來源,收穫之大,使我心存感激與喜悅。
譬如,最近一次的主題是「財富」,講者為經濟學家林鐘雄教授。林教授個性溫和,專業知識淵博,聽他道來,「財富」居然顯示了人性的面貌,十分親切有趣。會後討論中,焦點逐漸轉向:財富能帶來幸福嗎?人的生活態度是否決定了財富的意義?智慧可以啟發正確的生活態度,那麼智慧是否更為重要?
談到這裡,台大外文系齊邦媛教授介紹一個故事,出自俄國小說家契訶夫的手筆。齊教授說她教學二十餘年,每年都會選擇契訶夫的︿賭注﹀一文,並在學年結束時,讓學生對所有讀過的小說表示感受程度。結果契訶夫此文幾乎年年受到學生的充分肯定。︿賭注﹀的內容如後:
某銀行家請客時,席間談到死刑存廢問題,一年輕律師認為最多只能判人無期徒刑,因為活著總比死亡好。銀行家卻說:我們不能證明獄中生活勝過死亡。有些人失去自由,倒還不如死了。二人爭辯並無結論。最後,銀行家提議一項賭注,願出二百萬元,讓律師禁足獄中五年。律師說:五年太短,不如十五年;十五年之後,本人四十歲,有二百萬元也足以終身安樂了。
於是,律師依約入獄之後,整天無事可做,開始要求念書,廣泛吸收各科知識,學習音樂,彈奏鋼琴,再推及閱讀古典文學、史學、哲學、宗教、自然科學方面的佳構,甚至能夠讀詩了。如此寒來暑往,眼看著十五年即將滿期。十五年所定的期限是一八八五年某日夜裡十二點。
事有不巧,銀行家經營不善,此時已經破產,付不出二百萬元。他無法履行合約,就想謀害律師。律師似乎預知命運,在桌上留一信函,上面寫著:「我希望你能明白,這些年我是怎麼度過的。起初我覺得寂寞痛苦,後來潛心追求知識,由此孕生智慧,領悟了人生的意義。我已經看透世間的名利權位,此時二百萬元對我毫無用處。所以,請你不必費心,我在半夜十二時之前五分鐘會自動消失,就算是毀約,你也不必負擔二百萬元了。」
表面看來,(賭注)一文所顯示的,應該是律師的理論佔了優勢,活著勝過死亡。但是,活著的目的何在?是營謀利益,累積財富,盡情享樂呢?還是培養智慧,由看得破而放得下,求得心靈之解脫自在?答案十分清楚。
以上所述是我當場聆聽齊教授的札記,如果與原文稍有出入,應該由我負責。我認為,契訶夫借這種情節來說明「財富與智慧孰重?」實在是高明的手法,勝過哲學家喋喋不休,卻未必使人信服。
接著,心理學家楊國樞教授表示意見。他指出紐約地區的調查結果是,富人與窮人的財產相差的倍數,與他們各自感受的快樂及幸福之間的倍數,是不成比例的。譬如,張三的財產比李四多十倍,但是張三的快樂頂多比李四多個二、三倍而已。人的心理感受是有極限的,因此對於苦樂的態度相差不大;也就是說:財富的效用不像一般人想像的那麼厲害。
何止如此!美國另一項調查指出:富人自殺的比例,超過窮人。可見財富不僅無法保障快樂,有時帶來更多的煩惱。然後,關鍵轉到「生活態度」上。人若擁有健康的生活態度,不認為物質勝過精神,並能適當培養心靈方面的品味及樂趣,使自己的身心保持平衡,那麼財富才能發揮正面的作用。正確的生活態度必須由教育而來,使人在求知時得到智慧啟發,明白人生意義所在。我們在面對生命的賭注時,應該如何取捨?
請把名利看得淡一點
一個人連「時間」都無法隨心所欲地掌握與安排,他不是太貧困了嗎?
由物質上的富裕對照來看:我們在精神上日益感覺貧困的壓力。壓力主要有兩種:一是為了有形可見的成就而忙碌不堪,二是即使稍有閒暇,也不知如何提高生活的品質。我的觀察其實反映了自己的經驗。
年輕時,為了滿足父母與老師的期望,為了在社會上取得立足的條件,除了拚命念書、習得專長之外,談不上高雅的志趣或理想。但是,漸入中年,依然缺乏自主的能力,每天忙著教書、寫作與演講,偶然忙裡偷閒,也會自問:這是我想要的生活嗎?當然不是,我希望過得悠閒一些。凡是家無恆產的人,想要過得悠閒,就必須約束欲望,把名利看得淡一點。名利之關一過,心胸豁然開朗。以我為例,應該學習如何拒絕。莊子說過一個故事,描寫越國王子搜為了逃避王位,遁入深山,最後還是被百姓找到。他說:老天,為何不能放過我呢?
佛教講究的是不執著,無所求於人。道家看得更深,要能不為人所求。我在演講時,談到道家的智慧與境界,當下心中便覺慚愧。我越描述「不為人所求」,就越覺得自己太差勁了。莊子地下有知,大概免不了冷嘲一番。
為了自我解嘲,我高舉「社會責任」的口號,只要有心人多做一些,社會風氣就會改善,至少不會更形惡化。但是,我僅僅擁有這一生,眼看光陰似箭,不免憂心如焚。不如歸去,不如歸去。無法自度,如何度人?無法自安,如何安人?我若始終不忍心拒絕,不管理由是名、是利,還是社會責任,我就無法擺脫「精神上的貧戶」這種可怕的壓力。試想,一個人連「時間」都無法隨心所欲地掌握與安排,他不是太貧困了嗎?
然而,假使有了閒暇,我想要做什麼?台灣的休閒文化仍在感官層次打轉,即使像欣賞美術品與收集郵票,也會沾染濃厚的商業氣息,更不必談庶民大眾的消費與娛樂了。休閒成了典型的「殺時間」,與文化並無關係。
有人問我:如果重新念大學,最希望上什麼課?我的答案很清楚:藝術與文學。說得廣泛一些:我要學習那些「最不實用的」課程。因為,步入中年時,最不實用的將會轉化為最具妙用的。反之,中年之後,譬如四十歲左右的台灣居民,一切實用的東西已經沒有多少附加價值與邊際效用了。
若無藝術與文學,我如何安排高品質的休閒生活呢?其實何止休閒生活需要文藝,高雅人生的典型皆不可缺少文藝。以西方古代雅典為例。伯里克利斯(Pericles)率領大軍在敵對城邦外紮營,作戰計畫已經擬妥。決戰前夕,眾位將軍共進晚餐,討論的主題不再是戰爭與榮耀,而是詩人名句中有關「顏色」的形容詞。旁聽這一席話,會以為自己誤闖文人墨客的天地中。
你上一次讀詩,是在什麼時候?你最愛的散文是哪一篇?類似的問題不是迂腐的象徵,而是精神漸趨成熟的記號。不要等待將軍,我們知識界的朋友能在酒後暢談詩歌文藝,就已經是一幅十分優美而難得一見的畫面了。
序 從真實生命得到啟發與靈感
不論一個人的現實遭遇如何,他在內心裡總有一些堅持。如果放棄這些堅持,就好像少了一座天平,無法衡量及品味自己的所得與所失,又好像漂白之後的衣服,不再表現多采多姿的顏色了。這個時候,自我陷於放逐狀態,游離在以量代質的大千世界,不僅無家可歸,而且是個忘記自家景觀的人。
那麼,什麼是值得堅持的?簡單說來,是內心的理想。內心的理想由何而來?又有些什麼內涵?凡是我們曾經動過真情的嚮往,又須以一生之力為其作證的,即是內心理想。因此,年輕時也許羨慕過有錢人,渴望名聲、夢想權力,後來隨著年齡與見識的增加,自己雖未必如願以償,卻明白名利權位的背後如果不是另有值得獻身的理想,就根本是鏡花水月,一場春夢,甚至一場噩夢。
相對於此,我們在年輕時也曾瞥見另一種屬於品質的理想。那是由自我出發,卻能逐漸突破自私自利的心態,接納其他的人,只因為他們是我的「近人」。
所謂「近人」,就是不止局限於血緣地緣,而是隨一切緣而出現在我身邊,並且在當下需要我的協助的人。於是,同學與同事,親人與朋友,固然因為情意相近而往來;同車之乘客、路邊的偶遇,凡是我力所能及,可以互相表達人的善意與尊重的,都是「近人」。
許多已有及未有的近人,構成了自我人格世界的互動因素。除非我毫無所感,否則必然產生牽引,進而顯示選擇時的偏好,由此看出我的特質是正直、勇敢、溫和、謙虛,還是偏激、狂妄、懦弱、鄉愿?首先,要問自己是否真誠?如果勉強自己,東施效顰,那麼即使表現可圈可點,又如何持久一生?但是,真誠如果不能見諒於人,就可能是自己從小的認知與經驗出了差錯,以致天平早已失衡。或者,竟是眾人皆醉我獨醒?
思索這些些問題,等於承認兩點:
一、我的理想只要出自真誠的內心,不妨與別人不同。
二、我這種特別的理想可能是錯誤的,也可能是正確的。
然後,問題歸結為兩方面: 一、判斷對錯的標準何在? 二、如何實現自己的理想?
以判斷標準來說,我們必須接受孔子所說的:「道不同,不相為謀。」以及《中庸》所云:「道並行而不相悖。」人生的樂趣之一,即是可以自由在心靈上集會結社,志同道合之人齊心朝著共同目標前進,即使目標未能達成,在過程中的呼應扶持,已經足以快慰平生了。圈外之人的詫異與悵然,圈內之人的喜悅與自得,兩相對照,正是「並行而不相悖」的寫照。「不相悖」是真的,我們原本無意干涉別人;「並行」則未必,因為別人是否還在行,並非我們所能判斷,如果以為這是並駕齊驅,更是謬以千里的誤會了。同代之人的差異,有時數倍於今人與古人的差異。
至於如何實現理想的問題,不是理論可以應付的。以我自己來說,從事人文研究及思想探討,難道必須與生活脫節?或者,我也能以小品文的方式,即事說理,從四周的真實生命得到啟發與靈感?這本書正是具體的例證,可以答覆上述質疑。
人到中年,才能對於年輕時的理想是對是錯,如何實踐,其限制何在,下一步該怎麼走,都有一些體認。我因為寫作的機會較多,凡有體認,總是盡量寫出發表,與人分享。
現在我把主要發表在《中華日報》副刊的文字集結成書,在初版時以《自我的堅持》做為書名,是因為書中談到了自己至今所堅持的一些理想,沒有這些理想,如何定位自己?現在修訂再版,書名改為《人生的快樂靠自己追求》,因為沒有堅持則快樂將如無源之水。內容則分別論及自我學習、自我主張、自我期許、自我創造與自我實現。我在教學過程中,得到學生及讀者的回應不少,再由教室延伸到社會關懷,省思現代人的心靈挑戰,然後觸及最根本的信仰領域,暢談宗教正信的意義。這一連串的心得完全奠基於自己向來堅持的理想。是對是錯,都還要繼續在未來的實踐中加以印證。是為序。
傅佩榮 寫於民國八十二年秋•台大哲學系
民國九十六年夏•修訂新版 編按:本書原名《自我的堅持》於民國八十二年出版,現由作者重新修訂,更新書名《人生的快樂靠自己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