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在遭受轟炸時有不少人趁火打劫,轟炸停止後,警察局的第一要務反而是先去解決這些賊匪。這天,白文韜剛剛回到警局,就發現大家都在槍支庫領裝備,原來剛剛收到了線報,一伙打著抗日旗號到處搶掠的賊匪正在茶山附近出沒。白文韜點頭,也穿上避彈衣配槍出發。
「李國強呢?」白文韜突然發現少了一個人。
「他?從轟炸以後就沒見到過他了。」大鵬嘆口氣,「說不定已經……」
「唉,別亂說!」細榮打斷他的話,雖然平常李國強老是欺負他們,但生死大事,總不能隨便掛在口上的,「可能他是看不慣文韜頂了他的位置,所以受不了辭職而已。」
白文韜整理好裝備,「算了,希望他沒事吧。我們走!」
一九三八年的茶山,位置仍然屬於廣州與番禺的交界,與四周的嵩山、黑山、象崗山、鳳凰山連成一片廣袤深幽的山林,如果沒有線報確定位置,要想在其中找到賊匪窩藏點簡直是痴人說夢。白文韜他們接到的線報還是挺可靠的,入山不久,就看見了樹叢掩映裡有一間臨時搭建的磚頭房子。
白文韜幾個跳步攀上一棵大樹,確認了一下屋裡的人數,就向手足打手勢。眾人按照吩咐分散在屋子的四周,一聲令下,四邊人馬同時突入,一陣槍聲以後,就把賊人堵死在屋裡了。
誰知道一個賊人突然像不要命一般就衝了出來,中了好幾槍還使勁亂射子彈。白文韜從樹上跳下來撲倒了他,一翻身把自己藏在他身後,擋了幾顆從屋裡射出來的子彈。白文韜聽見彈用盡的卡殼聲,便推開了那死屍,揚手叫人往屋門圍了過來。
「李國強?!」待白文韜看清了在屋裡對他開槍的人是李國強時,他驚訝地叫了起來,「你瘋了你!有員警不做做賊?」
「我高興做賊就做賊!白文韜你個死雜種沒資格管我!」李國強一邊叫嚷一邊要身邊的人繼續開槍,但那些人見勝負已分,都垂下了手,「開槍啊!你們作反啊!我叫你們開槍!」
「把他們押回去!」白文韜不想跟他爭辯,只叫手足做事。
「白文韜!你別以為攀上了唐十一就了不起!唐十一那死打靶鬼!漢奸!你們早晚一起死!還要死無全屍、死無葬身之地!」
「打不夠是吧?這麼好中氣!」細榮往李國強肚子打了一拳。
「算了算了,把他們帶回去吧。」白文韜拉住細榮不讓他打人,往後的審問手續也同樣地進行。這群人都是些地痞流氓,被李國強慫恿「亂世才是發財的好機會」就想發一發國難財。除了李國強一直對自己罵罵咧咧,也不算特別辛苦。
但熬到下班的時候,白文韜卻是拖著腳步回去的。升職以後白文韜住到了集體宿舍上一層,單獨住一個居室,所以大伙都在二樓跟他揮手作別,然後只剩他一個慢慢走上三樓。樓道的電燈在轟炸中壞掉了,還沒有時間修理,路燈也是閃閃滅滅的,白文韜長長地嘆了口氣,挨在轉角處的窗口上抽了根菸。
其實他一點都不在乎李國強說他攀高枝、靠唐十一上位,但是,他說得對,唐十一這個漢奸是當定了的。他昨天就跟日本人說了要合作,今天又去說服其他老闆服從皇軍重新開市,不管將來戰果是怎樣,都不能改變這個事實。
白文韜在想,他一定不能讓唐十一最後落得個「死打靶鬼」的下場的。
把菸頭捻滅了,白文韜雙手揉了揉頭髮,繼續爬了那半截樓梯,正要拿鑰匙開門,卻發現門沒有鎖,一轉把手就開了。他皺了皺眉,站在門外小心翼翼地推開門,仔細打量著黑乎乎的屋內。
「是我,不用擔心。」
黑暗裡頭傳來唐十一的聲音,白文韜鬆了口氣,走進來開了燈,「怎麼不開燈呢?」
「沒必要開就不開。」唐十一垂首坐在椅子上,一身寶藍色西裝時髦依舊,只是上面似乎有些血跡。
白文韜快步走到他跟前,「你沒事吧?」
「沒事,不是我的血。」唐十一抬起頭對白文韜無力地笑了笑,「我今天殺人了。」
「……十一爺殺人,那人就有非殺不可的理由。」白文韜在他身邊坐下,輕輕揉著他的手臂說,「賞面告訴我理由不?」
「我答應了日本人,兩個月內,讓百業復興、鴉片成行。」唐十一用很冷靜的語氣,很理智地解釋道,「鴉片我可以搞定,但其他的生意行業不能只靠我一個。所以我今天請了那些老闆吃飯,想要勸服他們,但他們都不肯跟日本人合作,還想跟我算賬。我沒辦法,只能殺雞儆猴。」
「嗯。」白文韜一邊聽,替他揉手臂的力度加重了些,也越來越慢,最後就按在他肩上不動了──唐十一在微微地發抖。
「我殺了錢老闆,他已經六十多歲了,沒有妻女,生意也不算做得特別大。他老婆雖然才五十多,但也生病很久了,應該過不了幾年了。」唐十一竭力維持著冷靜理智的語氣,但這些話出口時已經抖成了滿地的碎片。他低下頭,用力捉住白文韜的手,想讓自己不發抖,「所以、所以他是最適合的選擇,我槍法也不錯的,我一槍打死他,他沒有很痛苦……」
「你做的事情不是對的。」白文韜卻打斷了他的話,他托起唐十一的頭,看著他的眼睛說,「就算是這樣,你也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不是對的。」
「……我就知道不該來找白先生你求安慰的。」唐十一笑,笑著笑著卻掉下了眼淚來,他一邊笑一邊哭,肩膀抽動得一顛一顛的,「你說得對,無論找多少聽起來正確的理由,我做的事情都不是對的,根本就不是、就不是可以殺人的理由……」
白文韜把他攬進懷裡,「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故事?如果有兩條鐵軌,一邊綁著十個人,一邊綁著一個人,一輛火車朝綁著十個人的那邊跑,而你可以拉一下手柄,讓火車改為衝向綁著一個人的那邊,那你會不會拉?如果你不拉,那十個人死了也跟你無關,又不是你讓火車衝過去的;但如果你拉了,就算那十個人得救了,那一個人的死卻要你負責。這樣的情況下,你會不會拉那手柄?別人我不知道,但是我會跟你一樣,選擇救更多的人。」
唐十一還是哭,但他也笑,他伸手攀上他的背,抽了一下鼻子說,「十郎,你不會讓我一個人擔這罪名的是吧?」
「十一爺,你又有何吩咐啊?」白文韜看他會說笑了,知道他熬過去了。
「幫我走一趟大連。」唐十一坐直身子,掏出手帕來擦了擦臉才繼續說道,「除了我,有個叫陳思齊的人也想幫日本人搞鴉片。我查過,他主要從東南亞拿的鴉片膏,經水路過來成本很低,只有大連土能跟他比。」
「大連到廣州,都貫穿整個中國了!」白文韜皺起眉頭來,「山長水遠,你運了鴉片過來,他早就霸占了廣州的鴉片生意了。」
「我會從黑市先進一些貨,然後派紅丸,開一些便宜的菸格。那些菸鬼都是窮人,陳思齊搞那高檔的,他們反而不敢去。但是也撐不了多久,所以,一個月之內,你一定要回來。」唐十一突然撲過去摟住了白文韜的肩,一字一頓地說:「你一定要回來!」
白文韜撫著他的背,笑道:「遵命!」
白文韜出發去大連之前,連夜跑去找周傳希,告訴他這段日子一定要緊跟著唐十一,陳思齊是外國華僑,在黑道上有些勢力,千萬不能讓唐十一被暗殺了。周傳希拍胸口保證如果唐十一少一根頭髮,他就自刎謝罪,白文韜這才放心出發了。
白文韜一路的風險自不必提,唐十一跟白文韜天各一方,除了同樣擔驚受怕著,還要被時不時冒出來的愛國分子扔雞蛋砸磚頭,還有人試圖傷害他,只是都被周傳希攔下來了。只要不驚動日軍,唐十一一般都忍了就算了,他還要「幫忙」廣州的商鋪重新開業,不想節外生枝。
一個月後,廣州的主要街道上的商店基本上都重新營業了,小街小道上也有小販擺攤。而日本人最關心的鴉片生意,唐十一捉那些菸鬼的心思捉得準,又捨得以本傷人,半個月內收穫頗豐,田中隆夫非常高興,就打發了那個叫陳思齊的,叫他不要來搗亂「市場秩序」。陳思齊只能咬咬牙,跑到香港去搞鴉片生意了。
在一個月零十日以後,白文韜也終於回來了。唐十一收到電話就立刻趕到天字碼頭去,那時候白文韜已經指揮著工人把鴉片搬上岸,有十來個人在拿著槍警惕四周,唐十一認出那是惡虎他們。
「白文韜!」
唐十一一下車就跑了過去,直跑到他跟前才一下急煞停下來。他捉住白文韜上下打量了一番,又把他轉了個圈,白文韜笑道:「行啦行啦,沒缺胳膊少腿,完完整整的!」
「那就好。」唐十一也不問他為什麼延遲了十天,他盯著白文韜的臉說,「回來就好。」
「嗯。」白文韜點點頭,「我回來了。」說罷,他又朝跟在後頭的周傳希打了個招呼,「周營長好!」
「哈!」周傳希沒好氣上前捶了他一拳。
大連到廣州的道路被白文韜打通了以後,從大連到廣州的鴉片運輸就順暢了,如之前所承諾的,唐十一跟日本人合作的鴉片菸館「福元堂」,三十家分館全部開業了。
開業當天,唐十一邀請了田中隆夫跟他一起在越秀總館前剪綵,有幾個報社跟一些安排好的觀眾來助興,場面看起來還真像那麼個慈善共榮的美好合作關係。白文韜帶著一隊人在現場守著,名義上是維持秩序,其實就是來保護唐十一的。
舞龍舞獅的師傅正跳得風生水起,突然那獅頭往唐十一面前一送,口中吐出幾片碎生菜,田中隆夫一驚,以為是什麼鬧事的,唐十一笑著解釋這是廣州的習俗,生菜寓意「生財」,不是什麼晦氣的事情,田中隆夫這才放心坐回去看表演。
白文韜穿過人群,站到了唐十一旁邊,彎下腰來跟他說表演時間比平常長了,唐十一正想說話,突然那獅子來了個擺尾,那舞獅尾的師傅往唐十一這邊一跳,竟然跳了出來,一把匕首就往唐十一胸口刺了過來!
白文韜眼明手快,一把揪住那人的手臂把他摔了開去,周傳希同時撲上打飛了他的匕首。按理說這犯人已經被制服了,但白文韜卻像發瘋了一樣使勁揍了那人十幾拳,直打得那人血流滿面,牙齒都打落了好幾顆,唐十一叫他住手他才停住了手。
「豈有此理!竟然敢來福元堂鬧事!你當我堂堂一個督察是死的啊!把他拷上!帶你回警察局再慢慢修理你!」白文韜又甩了那人兩個巴掌,這才把他丟給自己的手足,然後向田中隆夫做了個揖,「田中大佐,十一爺,讓你們受驚了,真不好意思。這些人我會捉回去好好教訓,一定不會再有這種事情發生了。」
田中隆夫皺著眉頭看了白文韜一會,才跟唐十一說道:「唐老爺,這人是來刺殺你的,你說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吧。」
「那當然是讓員警捉起來了,我唐十一不會濫用私刑的。」唐十一揚揚手,「白警官你把他們帶走吧。」
「是!」白文韜回頭叫手足把全部的舞龍舞獅隊都捉了回去,說是要查有沒有同黨,結果當然是捉回去鎖了幾天就放出來了。
周傳希不解地問白文韜幹嘛把他們放了,白文韜回答道:「他們不是被人收買來殺唐十一的,只是覺得唐十一他是漢奸,就想替天行道。我跟他們說,有種你們去當遊擊隊,去殺日本人,你殺了一個唐十一,還會有張十二李十三,只有日本人死光了才不會有漢奸。他們好像也不是那麼冥頑不寧,應該會消停一會的。」
「我看你下手那麼狠,還以為你想打死他呢!」周傳希領悟過來了,「原來你是想救他們。」
「現在這種時勢,何必為難自己人?」白文韜把沏好的普洱斟了一杯給周傳希,「偷得浮生半日閑,咱們別說大事了,來,喝茶喝茶!」
「我要是有你一半不在乎就好了。」周傳希接過茶來喝了一口,「從前我打仗,不管對方是好人還是壞人,只要上級下命令我就打。可是現在不是打仗,我打的都是平常人,而且很明顯,他們是好人……」
「你覺得唐十一是壞人?」
「那也不是,但,就是說不上來。」周傳希看了看白文韜,「說起來,你跟司令怎麼突然好得那麼要緊?雖然說他幫過你,但你也幫了他不少忙啊。」
「做兄弟的,哪能計較誰幫誰比較多呢!」白文韜覺得還是別嚇著周傳希比較好。
「我可不幹,親兄弟都得明算賬呢!你還欠我一顆子彈!」
「哎呀呀,怎麼翻舊賬了!」
兩人在茶樓裡吃喝說笑,突然樓下來了一輛軍車,「唰啦啦」地下來幾個皇軍,把他們圍了起來。
「白警官,周先生,」一個皇軍生硬地說道,「大佐請你們到憲兵部一趟,請上車。」
白文韜跟周傳希互看一眼,這口安樂茶飯,看來是吃不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