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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壞九成事物之孑遺
先前我失去了意識。一度沒了氣息。
不知道我這樣子有多久了,但我身上這副維持生理機器運作的引擎和傳動器肯定一度緊急斷電,讓身體進行了阻斷服務 ,好應付這樣的靜止狀態。就像是飛機自動導航系統失效──轉換成緊急手動裝置一樣。
我這條命就這麼啟動了,第二條命。
我的眼睛忽地像大寫字母O一樣用力一睜,頸子和肩膀向後弓成一個弧形,然後就像要吞掉整個世界般,從肺部大大地吸了一口空氣。大量的乾澀氧氣和地板浮塵就這樣灌入喉頭,卡在那裡,讓我刺痛地咳到痙攣。這噎著了我,讓我開始嘔吐又大口喘氣,然後就不斷地咳嗽、嘔吐。鼻涕成串地流下來。視線也因為熱淚流下臉頰而模糊。
吸不到氣讓我暈眩,身體起了狂暴的抖顫,掌下的地板因此被震得翹了起來。我腦中的干擾,像細菌般形成具危險性的群落,即將到來的下一波斷電,到這時已使我眼前一片白茫茫、身體危危顫顫,我趕緊用手去摀住濕漉漉的嘴巴,好讓自己鎮定下來,企圖透過指縫讓自己規律性地呼吸……
慢慢地,眼前的世界逐漸恢復成噁心的綠色,和隨心跳顫動的紫色,然後大概過了一分鐘,這景象才穩定下來,在不安和平穩之間求得一絲平衡。
我隨手在牛仔褲上擦了擦,沙啞地咳了一聲後,才擦掉臉上的眼淚。
沒事了。深呼吸,我們沒問題的。
我壓根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但我卻沒有感到突然的意外或是驚嚇,因為這想法只是附著在喘息和透不過氣的掙扎之下,即使到現在,身體已經恢復控制,意識也回來了,但想到這兩件事我卻一點也不感到害怕或驚恐。相對於肉體上那恐慌狀態,這事還只是次要的,被擠到邊緣、小小的不自然而已。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是──比其他事重要幾百萬倍──空氣、呼吸能夠順暢地進出。這件事,像天堂裡天使在耳邊唱歌一樣地美──能夠呼吸就證明我還活著。我把額頭貼緊濕漉漉的地毯,想像自己在無垠的熱帶草原天空下呼吸著,驅趕了殘留在身上的一絲顫抖。
我從一數到十,躺在地上仰頭看。用手肘撐起身子,看自己行不行,接著逕自跪了起來。原來我跪著的地方是臥室雙人床的床腳邊。這間臥室裡擺放的都是些尋常的物品。角落裡有個衣櫃。床邊茶几上有一組年代各異的水杯,還有一只電子鬧鐘,鬧鐘上頭的紅色螢幕顯示著4.34 P.M.。一只五斗櫃上面凌亂地擺著體香膏的罐子和蓋子、一桶綜合維他命,和一捲用到只剩下最後一層皺皺廁紙的捲筒,皺得像是洗澡後的手指頭一樣。房裡盡是些平常的臥室用品──但卻不是我的東西。雖然沒有特別陌生,卻也不是熟識的事物。這些東西就擺在房裡;不起眼卻陌生。我想過,或許是因為跌跤腦震盪了,但又不覺得哪裡疼。我摸摸頭確認一下,沒有,一點也沒有。
我小心翼翼地爬了起身,但從這個高度看去還是沒能想起什麼。這下我才真正感到擔心。
什麼也沒想起來。這房裡沒有我認得的東西。
我感到一陣恐慌,那是你發現事情有多不對勁時會有的感覺──像是迷路身陷險境或是鑄成大錯──就像看無聲的恐怖片時,從腦後升起對劇情的實境感受。
我既不知自己是何人,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那麼的簡單。
那麼的嚇人。
我緊咬牙根原地轉了一圈,繞著臥室前後打量了三圈,眼中探索著每一樣目光所及的平凡小東西,卻一樣也不熟悉。我又在心裡估量了一遍──閉上眼睛,在腦海裡搜尋,在黑暗裡希望找到一點熟悉的樣貌。但一點蛛絲馬跡也沒有;連自己曾在裡頭存在過的身影都想不起來。
走到窗邊。外頭的景致是一條長長的街道,對面是一排有陽台的屋子。整齊劃一的街燈,此起彼落的電線桿,還有遠處繁忙街道傳來的聲響──不間斷的車輛引擎聲,卡車碰撞的聲音和重低音音箱隆隆的撞擊聲──我將鼻子緊貼在玻璃窗上左顧右盼,街上卻是一個人也沒有。天空陰陰的,灰濛濛一片,無邊無際。我還是一樣茫無頭緒。突然間有股衝動想要衝出屋外大聲呼救,一路跑下去直到遇見有人跟我打招呼、幫我叫醫生,或者點醒我現在的處境,就像是鐘錶匠把壞掉的手錶所有的零件重新組裝回去一樣。但我又害怕要真這樣到外頭又叫又跑的,到頭來卻沒人出現,沒人看到。要是跑到街角,卻發現車輛來來往往的聲音,其實都是老舊錄音機播放出來的音響,眼前只見廢棄垃圾橫陳的大馬路,一片空空盪盪的無人世界。
不行。別想了,這沒有助益。我用手掌邊緣擦了擦眼睛,壓下了恐慌,試圖釐清思緒。我一路摸索身上的口袋,找到了一只皮夾。摸到裡頭有紙鈔、發票、公車票和一本空了的郵票簿,然後摸到了一張駕照。
我望著上頭的照片和姓名。
衣櫃鏡子裡頭那個男人謹慎地用手指摸著自己瘦削的雙頰、鼻子、嘴巴,和一頭髒兮兮的棕色短髮。鏡中人不到三十歲,神情疲累、臉色慘白且有病容。鏡中人對我皺著眉頭。我試圖在這個人的眉宇間看出他的身分背景──什麼樣的人會這樣皺眉頭?要經歷過什麼樣的生活才會累積成那樣的皺紋?──但我卻見不到這樣的訊息。鏡中人我並不認識,而他臉上的表情則是以一種我無法理解的語言呈現出來。我們各自伸手朝向對方,指尖互觸,我的指尖溫暖而濕潤,他的卻是冰冷而平滑,純然是鏡中投射出來的彩色光影。我收手,叫著鏡中映影的名字。他也對著我說一樣的話,卻發不出聲音,只見到他的嘴唇開閤著:
艾瑞克.桑德森。
艾瑞克.桑德森。我聽到自己唸出這幾個字時,覺得很牢靠又紮實,沒什麼異樣也很正常。但事實卻非如此。這名字不過是棟結構不紮實的石屋廢墟,破碎的窗掛著隨風拍打的藍色防水布。是棟棄屋。是已然崩壞九成的事物之孑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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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想你有很多問題想問,艾瑞克。」
我點點頭。
「是的。」是的?根本想不懂該怎麼回答,連要開口都很難。雖然我充滿恐懼,記憶也一片空白,但我當下充溢胸間的感受卻是尷尬;我的無能,以及對自己身分和處境的茫然,讓我感到羞愧。我怎麼坐在這裡想求一位陌生人幫我回想起自己人生的種種?就像手上的購物袋忽然爆開,裡頭的東西全都滾落到人潮擁擠的人行道上,我只好彎下腰一路不停絆到人地追著撿:借過,抱歉,借過,請你……抱歉。
這時離躺在臥室地板睜開眼醒來,已經過了一小時五分鐘。
「是,」醫生說道:「我了解這不容易,你肯定很不安。不過你已經調適得很好了,還是盡量試著放鬆一下吧。」
我們在綠意盎然的溫室裡,坐在鋪著大坐墊的藤編椅上,醫生和我之間放著一張安有玻璃桌面的藤編茶几,上頭擺著茶杯,還有一頭咖啡色的小狗睡在門邊蓬萊蕉盆栽底下。整個房間的擺設非常悠閒生活化。
「要吃餅乾嗎?」醫生那張大臉正在端詳一盤巧克力消化餅乾。
「不用。」我說:「我不吃,謝謝。」
她點點頭,自己拿了兩塊餅疊在一起,巧克力那頭相疊,浸到自己的茶裡,過程中不時用她眼皮沉重的眼睛瞄我。
「感覺很差,我了解。」她說。
蘭道醫生其實不像是個人,而比較像是個電流風暴或是複雜的粒子反應。她身上的服裝充滿了強烈的衝突,一頭鬈曲的頭髮褐白交雜,垂落在顏色俗豔的短袖上衣上頭,而這件上衣又與她的方格子裙截然不搭。她那像是金屬元素鍶一樣的灰眼珠,在浮腫的眼皮下靈活地轉動。她的存在讓房裡顯得死氣沉沉,了無生氣,讓人寧可讓自己的耳朵爆開來。
一等她吃完滿嘴的餅,我馬上把視線轉開。
我沒辦法鼓起勇氣來跟她對話,她和我一樣都對這沉默感到不自在。「這樣吧,我們先把大的問題解決了,然後再看看。」
我點點頭。
「就是這樣,」她大聲地拍了一下手,「我認為你遭遇的是解離性失憶症。」
如果凡事都想問,就會變成不知該如何問起──因為如果隨便問了一個問題,那麼就會因為沒問其他問題而顯得突兀。我就是覺得自己既突兀,又不知所措,還很尷尬,所以就這樣呆坐著。
「解離,」我說:「好吧。」
「是的。這表示你在生理上沒有問題,生理上你並沒有出狀況。」
在她這麼指陳出我的問題的同時,她其實在強調另一件事,但她沒有說出口。這讓我想到一段彼得.庫克(Peter Cook)的隨筆:我一點都不反對你的右腿。麻煩在於……你一條腿都沒有。
「你是說我瘋了?」
蘭道豎起了食指。「你是受了創傷。人類每天都受到各種各樣的傷害,而你所受的這種傷正巧是……非生理性的。」
她硬是不講出心理這個字眼,只是繞著它打轉。
「好。」我回答。
「好消息是並沒有出現退化性的狀況或病症,所以不會對你的腦子造成永久性傷害。你身體很健康,所以應當可以完全康復。」
「那麼這情形只是暫時性的囉?」
自從我在地毯上睜開眼睛以來,這段茫然無知的痛苦階段,似乎因此稍稍給打碎了。我的胸口有股鬆了口氣的暖意湧現。
「我是這麼認為。」醫生做作地笑了一下,卻讓我有了提防。
「但是……?」
「但是恐怕會熬上很長一段時間。」
「有多長?」
她輕輕做了一個踩煞車的手勢。「我想我們聊得太深入了。我會盡量坦白地回答你問的問題,但在聊到這些深入的問題前,有件很重要的事情你要先知道。我想現在就告訴你。」
我沒回話,只是坐在那裡搓著大腿上又冷又濕的雙手,等著生命帶來的真相。
「你遭遇了一場意外,艾瑞克。很遺憾的是,你的伴侶在意外中喪生了。」
我的腦袋一片空白。
「事情發生在希臘。在海中意外喪生。」
空白。
「這可讓你想起什麼?」
沒有。
「沒有。」
這一切突然間讓我覺得非常噁心。很蠢、很殘酷又很噁心。我用食指和拇指摩搓著鼻翼兩邊,向上望一望,又往旁邊看了看,接著問了兩個敏感而棘手的問題,是我從腦海裡成千個問題中隨機選出、不假思索的問題。「她是誰?她做什麼的?」
「她叫克莉歐.艾蜜絲,原本念法律。」
「意外是我造成的嗎?我是說,情況是否是我能掌控的?」
「不是,全然是意外。我想應該是誰也幫不上忙的。」
「那後事呢?有什麼是我現在能幫上忙的?」我邊說腦中跟著想起一些事,「家人呢?葬禮呢?這些事誰在打理?」
蘭道醫生從茶杯後方用那眼皮沉重的眼睛直盯著我。「克莉歐的告別式已經過了。你還為她舉行了一個守靈夜。」
我一動不動坐在那裡。
「那我怎會什麼都不記得?」
「這我晚點會告訴你。」
「什麼時候?」
「還是你要我現在就告訴你?」
「不了,我想知道葬禮是什麼時候舉行的?」
「克莉歐已經死三年了,艾瑞克。」
我最近才剛剛拼湊出來、差一點點就要找回來的生命記憶,受到這個刺激後,一瞬間全都崩潰、粉碎成片段。
「我就這樣醒了整整三年,卻一點東西也沒留在腦袋裡?」
「不,不,」蘭道大夫往前傾,滿是斑點的前臂靠在大格子花紋的裙上,「你現在的情形,恐怕相當不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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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泡殘篇
(第三部/解碼篇)
一切都結束了。
雖然已到了夏末,但憑著午後雲朵的形狀,多少還能感受到夏天的氣息,可是夜晚還是越來越早降臨,而胖嘟嘟的蜘蛛早已經在花園尾端的小通道,建好了蛛網迷宮。一到早上,蛛網都成了沾上露珠的銀絲。先前我都沒注意到這些跡象,一直到今天才發現。對我而言,感覺還像是八月底。時鐘雖然滴滴答答在響,然而不管指針走了多遠,我卻沒感覺有什麼不同。
克莉歐的媽媽一個禮拜前到家裡來過一趟,跟我要了些她的照片,還有一條她孩提時常戴的圍巾,小時候她很依戀那條圍巾。我以前從沒見過那條圍巾,可是仍然假裝這是克莉歐很重要的東西,在她媽媽講到重要的地方時,也適時地點頭,還在她媽媽開始要哭時,遞上面紙。她媽媽帶來幾本相簿,讓我看到之前沒看過的克莉歐──在學校就讀時的克莉歐,牙齒和牙縫都很大,綁了辮子的她在聖誕劇裡扮天使;還有襁褓中的克莉歐,泡在澡盆裡,臉上還沾了吃的東西;十幾歲穿著黑緊身衣的克莉歐,著短裙、一邊還草草打了個蝴蝶結;夏令營裡興奮過頭的女嚮導克莉歐;各科成績都拿甲、身上穿著軍用品店衣服、頂著西瓜皮短髮的好學生克莉歐在過佳節,就是在這個時期家人發現克莉歐患了癌症。她媽媽還問我當時在希臘的事情,不管是和那場意外有關或無關的事,都不放過,而且她還非常專心地聽我回答,那神情就好像要把我講的話全都儲存在她腦子裡,巨細靡遺。
我心知此後再也不會見到她的家人了。因為這樣的場面實在太難以承受、太尖銳了,就好像拿著刀在割著彼此的心一樣,再見面只會割得更深、更痛。
到中午時,屬於克莉歐的東西全被搬走了。
那些東西已經原封不動地放在那裡很久了。時間宛如靜止,進入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