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木雕惡魔
傑拉德跟喬塞特是一對吉普賽夫妻,開著搬家卡車四處遷徙,車子側面還漆著一面巴斯克旗。好些日子以前,他們已經結束流浪生活,如今居住在庇里牛斯山山麓丘陵裡的小村莊外。他們在那兒買了幾公頃的土地,除了用來停放他們的住房拖車,也用來豢養山羊、雞隻跟兩頭小馬。傑拉德是個肩膀寬闊的硬漢,頂著一頭蓬亂的黑髮,兩鬢日漸花白。他總是身穿運動服與運動鞋,走路時雙腳就像是承受不住他的體重似的嘎吱作響。他笑顏逐開的時候,會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破牙。
我最近才在西班牙邊界市鎮昂代伊一個海邊小鎮舉行的定期市集裡認識他們。傑拉德正坐在卡車的階梯上,就在那面漆得閃閃發亮的巴斯克旗子下,看起來悶悶不樂。
「約翰,我整個早上業績掛零。我真不懂是怎麼了。你的情況怎樣?」
「普普通通,」我說。「或許下午情況就會好轉。」
因為受到桌上一只小木雕的吸引,我不由得分神了。它就立在坎佩爾碗盤與瓶瓶罐罐裡,大約二十公分高,胡桃木材質,手工雕刻,看起來像中古世紀遺留至今的物件。
我拿起它檢視時,發現它是個身穿僧侶袍的縮小版惡魔。斗蓬遮去了它的面容,但你從它背後帶著箭頭的小尾巴就能看出它是惡魔。它一手拿著三叉戟,一手拿著一本木雕小書。我在手中翻動這隻小惡魔,更仔細地檢視它的做工跟細節。我向來就喜歡木雕,平時也對惡魔很感興趣。任何有些詭異或帶歌德風的東西,對我而言都很有吸引力。
「這個小傢伙很有趣,」我對傑拉德說。「你要賣多少錢?」
「喔,我也不知道耶,約翰。我是在一戶人家清倉拍賣的一堆垃圾裡發現它的——他們用低廉的價格出售了一位神父住的老舊住宅,就在臨近波爾多的一個小村莊。」
「去去,你就直接把那個恐怖的小東西拿走吧。」喬塞特出現在傑拉德身後的出入口。「我很樂意看到有人從我面前把它拿走。看到它就讓我毛骨悚然,真的。」
她走過來親吻我的雙頰。看到喬塞特總令人感到開心。看得出來她也曾是個貨真價實的吉普賽美人,但持家的辛勞與流浪的生活已在她臉上留下歲月的痕跡。不過儘管美貌不再,她的性格卻更加迷人,她依舊是個迷人的女子,而且只要她願意,總能帶給大家歡笑。
「那怎麼行,」我說,「我願意出合理的價格。」
她讓我緊緊握住手中的小木偶。
「當作禮物收下吧,我很堅持。」
我看看傑拉德。他點點頭。「約翰,如果你喜歡,就拿去吧。我之前沒花一毛錢,所以也沒想過要賺你的錢。」
我大為感動。這並非我第一次對吉普賽人的慷慨大方感到訝異。我謝過他們後,便把小木偶放進口袋,走回自己的攤位。午餐後我坐著無所事事,等待遲來的交易從天而降,但始終沒能如願。百無聊賴的我發現自己正出神的檢視著這個木雕小惡魔。
它的臉被藏在袍子斗蓬下的感覺很詭異。你看得到它的下巴,但不知為何它的其他五官卻巧妙的隱藏在斗蓬的皺摺之下。它真是件出奇精緻的木雕作品,顯然出自手藝精湛之人。我愈是細看它的做工,就愈無法理解做的人是如何將它創作出來的。我發現自己想像著斗蓬下的那張臉,而我心中浮現的畫面可不太令人愉快……
後來我把木偶握在手中,觀察瀏覽我攤位商品的兩個有錢客人是否打算掏錢買單時,我竟然感覺到它動了。我不由得驚得跳起身,本能的鬆開了手。它彈跳到桌子下方,我趴到地上將它撿回後,才成功說服自己是我的想像愚弄了自己。
我將它立在桌子一側,但視線仍不時受到它吸引,想像著斗蓬下那張臉的模樣。在我心中,那張臉開始變得愈來愈駭人。它不再只是一件木雕,而是令人毛骨悚然、有知覺的小生物。我將它裝進袋中塞進盒子裡,放到桌子下,但我依舊能在腦海中清晰看到那尊木雕的所有細節。午後時光緩緩流逝,業績依舊掛零,這讓我開始希望自己從來就沒看到那不祥之物。喬塞特說得沒錯——那是個恐怖的小東西。
最後我決定嚥下自尊,拿木雕回去找傑若德,告訴他我改變心意了,他可以把東西拿回去。
喬塞特堅決不拿回木雕。「不,我很抱歉,約翰。我們跟它毫無瓜葛了。」
「是啊,自從我們擺脫那東西之後,生意就變得超好,」傑拉德說。「如果你不想要了,怎麼不把它擺在你的攤位上賣掉呢?」
「是我才不會白費力氣,」喬塞特說。「我們之前試過,但看到它的人都被嚇跑了。所以你說你喜歡它的時候,我才會那麼驚訝。你得像我們一樣,看有沒人想要它了。這樣你才能破除詛咒。」
我聽了大吃一驚。「什麼詛咒?你的意思是,你在把那個穢氣的東西送給我的時候,就已經知道它帶著詛咒了?」
「喔,不是啦。我們其實也不確定,」她說。「只是它一脫手,我們的生意就突然變好了。所以我們的結論是,它肯定是給我們帶來了惡運。當你身邊擺著那種倒楣東西,擺脫它跟破除魔咒的唯一方法就是找到受它吸引的人,然後把東西轉交給他們。我們吉普賽人很了這種事的。」
傑拉德神情嚴肅的點點頭。「抱歉,約翰,我不能冒這個險。」
「而且我勸你打消丟掉它的念頭,」喬塞特說。「這樣詛咒會跟著你一輩子。」
喔,真是好樣的!我開始討厭這兩個吉普賽人了。
「是喔,所以看來我得跟它相依為命就對了?」
「我猜是吧,直到你找到另一個呆瓜,」喬塞特說,接著無法自抑的狂笑。
「像我一樣的呆瓜是嗎?」我問道。
「是你說的,」她邊說邊擦眼淚。
我只好跟他們一起一笑置之,之後我在打包東西的時候做出了一個結論:是我讓他們有機可乘。這些迷信的吉普賽人,他們到底都知道些什麼?
我在打包的時候,不小心弄倒一個鋅製騎士像,它在落地時摔斷了拿劍的手臂。接著我在把物品搬上車時突然下了陣大雷雨,而我多數的物品都淋成了落湯雞。
回家路上,天空不時雷電交加,其中一個令人眩目的閃電外加震耳欲聾的雷擊聲就打在我前方不遠處,讓我差點沒嚇死。我有點期待會在路上看到球狀閃電從我身旁滾過,就像幾年前海倫也在我車上時一樣。雨勢一度大到我被迫得用蝸速前進,因為我幾乎看不到前方的路面。
當我駛進盤踞我家附近山陵、蜿延曲折的小巷,暴風雨已逐漸轉小,我也很感激在歷經一段可怕的旅程後,終於就快要到家了。
或許正因為我太過放鬆,我的警覺性因而下降(人們常說大多數的意外都發生在離家不到幾公里的地方),但前一分鐘我人明明還在路上,下一分鐘車子就失控滑向路緣的草地。
一切像是以慢動作進行,整個過程優雅簡潔得有如在跳芭蕾。路旁有條低於路面、溪岸陡峭的小溪,當靠近溪邊的那側輪子滑下邊坡,車子隨即朝側邊倒下,帶著我優雅的順著野草一路往下滑,過程中野花不斷鞭打著車窗。
我記得當時我心想,喔,天啊,這也太衰了吧,看來我趕不上晚餐時間了。接著我人已經緊靠在車門上,低頭還能看到溪水汩汩流過。我坐在原位一會兒,安全帶將我牢牢固定在座位上,謝天謝地我平安無事。接著我解開安全帶,爬到旁邊的乘客座,打開車門爬了出去。
那是個美麗的傍晚。雨已經停歇,雨後的空氣宜人清新。有隻黑鳥在林地裡高聲歡唱,樂音流轉。車子悲哀的側躺著,熄火的引擎逐漸冷卻?嗒作響。我把手機放在家裡了,只能沿著小巷走一小段路回家。
我抵達時,海倫已經等在後門,一臉憂心的模樣。
「發生什麼事了?你還好吧?」
她的聲音裡透露著一絲驚恐。我解釋了意外發生的經過。
「我就知道事情不太對勁。我本來已經打算去找你了。」
我一點也不覺得驚訝。海倫常有這種超自然感應,而且通常都很靈驗。
我們打電話給消防員,他們要我去事發現場,到車子旁等候。他們抵達現場時,太陽已開始沒入林中。他們開著紅色的方形救援車,我之前曾看過這種車飛馳在高速公路上,趕往連環車禍現場。車上有三名隊員:兩名身穿藍色連身服的邋塌助理,以及一名衣著光鮮整齊的長官。這名長官蓄著兩撇顯然上過蠟的翹八字鬍,穿著閃亮的黑色及膝長靴以及潔白無瑕的藍色制服。不知為何他們覺得眼前的情景很有趣。
「事發當時你是在做啥,賞鳥嗎?」主任說。「你掉進小溪裡了。」
我不懂他的笑點在哪,但我相信他說的那句話肯定跟某句法文諺語有關。
其中一名助理翻了翻白眼,示意我不用太在意他長官說的話。我認出那個小伙子是我們當地村莊的人。他們三人都是不支薪的兼職消防員,大體上由當地人出錢購買消防員年曆的捐獻支持。我總是不得不盡可能掏出我所能負擔的錢去購買那本年曆,因為他們會記錄購買者的大名;我想像我們的房子著火時,那些消防員還好整以暇的查詢我們捐了多少錢,然後才決定他們是否要緊急出動來幫我們滅火。你可以說我過於偏執,但這種事誰也說不準的。
那名長官下到小溪旁,勇猛無懼的弄濕他乾淨的靴子,並且宣布我們得把車子吊上路邊。我心想這不用你說我也知道,但我決定閉上嘴巴。
他們給車子裝上吊繩,在又推又拉之後,車子終於優雅的離開小溪回到了路面。車子側邊面板上有兩處凹陷,我定睛一看,發現剛形成的鏽斑與凹損的車體,讓我的車子開始看起來就像所有古董商的白色箱形車。我也注意到當我看著家中的鏡子時,我發現我在車禍時擦傷了鼻子,現在看起來就跟某些早晨時的塞吉沒有兩樣,那些時候的塞吉看起來就像剛打了一場仗回來。但情況有可能比現在更糟的。至少車子的性能完全不受影響,而且我們的物品看來都完好如初。
我沒跟海倫提到那只惡魔木雕的事,但那晚躺進被窩時,我實在無法不去想那個邪惡的小東西正是我近來惡運連連的罪魁禍首。我打算不計任何代價也要將它脫手。
隔天一大清早我就來到當地市場擺攤。我花了最初半小時四處繞,跟其他古董商打屁閒聊,試著找有沒有從最近房屋清倉大拍賣流出來的特價商品。接著我架好桌子,坐著等待潛在客戶上門。
早晨的時光一分一秒流逝,市場裡擠滿了熱切的特價品獵人,除了我以外,所有攤商的生意似乎都熱鬧滾滾。我把那個小惡魔擺在桌上明顯的位置,但儘管有幾個好奇的顧客曾拿起它來細看,卻沒人看起來有興趣將它買回家,即使我已經給它標上了超低特價。
接近午餐時間時,我決定試試另一種心理戰,把木雕藏在一只裝飾鐘後頭。有時人們不小心瞄到被藏起來的商品時,會覺得自己可能發現了被冷落的好東西。但很不幸的,沒人注意到它。
我用布蓋住攤位上的商品,漫步到當地的小酒館買點東西填飽肚子,發現塞吉也在那兒,正靠在吧台前享用一杯薄酒萊跟兩盤開胃小點。
「嘿,強尼,你還好嗎?早上撈到不少油水,對吧?」他叉了一大口烏賊送進嘴裡,再配上一口酒將烏賊沖下肚。他鼻子上有擦傷,就跟我的一模一樣。我們看起來簡直就像親兄弟!
「不,不是太好,塞吉,」我說。「我不懂是為什麼。」
「別擔心,強尼。有時都會那樣。或許下午會好轉,對吧?」
我們外帶了咖啡,邊在陽光下享用,邊看著各自的攤位。
「我不懂你為什麼還沒開張,強尼。你有幾樣東西很不錯。」
當他拿起一只古董花瓶在半空中翻來晃去時,我看得心臟病都要發作了。我只能閉上眼睛祈禱他不會失手摔壞花瓶。
接著他低頭瞥見放在鐘後頭的那隻小惡魔,並且將它拿了出來。
「這個是啥?」他很著迷的模樣。他在手中翻轉那隻小惡魔,想看看是否能夠一窺斗蓬下的那張臉。最後他放棄了,拿著它朝我走過來。
「這隻小惡魔實在是酷呆了。你打算賣多少錢……你知道的……如果是賣給像我這樣的朋友的話?」
他搬出套交情的招數,想必他肯定很喜歡這隻小惡魔。
「你不會真的喜歡它吧?你不覺得它有點恐怖嗎?」
「不會啊,我很喜歡。」
「我想可能就是它拖累我的,因為我今天東西一直賣不出去。」
「鬼扯!我從來就不覺得你是迷信的傢伙,強尼。」
「如果你喜歡的話,儘管拿去,」我說,無法相信自己的好運。那隻小惡魔肯定擁有吸引呆瓜的魔力,就像我這種呆瓜。
塞吉看來驚訝極了。「強尼,你說你要送我?」
「是啊,沒第二句話。」
他對我眨眨眼,笑顏逐開。「喔,所以它是我的了,就這樣?」
我不知道他對此作何感想,但我同意後,他就把小惡魔放進了口袋,一臉心照不宣的表情。
「謝啦,強尼。我欠你一回。」
「沒的事,」我說。「就把它當作是沒包裝的禮物吧。」要不是擺脫那鬼東西真的讓我鬆了一大口氣,我恐怕會覺得引誘塞吉拿走那隻小惡魔的自己是個大爛人。當天下午,好運總算開始降臨,我賣掉了不少商品。我為自己找藉口,自認那跟擺脫掉那隻小惡魔毫無關聯,但我還是感覺很罪惡,納悶不知塞吉的狀況如何。我正忙著打包時,他走了過來,臉上堆滿了笑容,心情似乎好極了。
「嘿,強尼,你相信嗎?我整個下午啥都沒賣出去。所以我開始想你說那個小惡魔會帶來惡運或許是真的,但後來那個葡萄牙交易商達西瓦光顧了我的攤位。」
我知道這人。他定期都會來逛市集,也跟我們買過東西。
「對,看到那個小惡魔木雕時,他的眼睛簡直都要掉出來了。他說那是西班牙惡魔,而且年代久遠了。我毫不費力就讓他吐出三百歐元了。」
我無法相信剛才聽到的事實。我只要再留住它幾小時,達西瓦就會成為我的客人,而三百歐進的就會是我的口袋,如此一來就能補償我遭受的部分損失。我無奈的看著塞吉樂不可支的模樣。我實在無法不去想,這根本就是所謂的「魔鬼自己會看著辦」。
他把手搭在我肩上。「強尼,你接下來還是會跟我到處去轉轉的,對吧?」
我想起海倫曾說過跟他在一起是在浪費時間。我正打算找個藉口推拖時,他卻把幾張紙鈔塞進我手裡。
「來,一共是一百五十歐。那隻小惡魔是你給我的,強尼,所以你理應拿到一半的錢。這樣再公平不過了。」
我楞住了。我看著手中的鈔票,感到有些錯亂。
「那麼,我們星期一早上見囉?」
「好,塞吉,」我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