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他不幸遇上了那一對天鵝
I. 愛人的雙手
我的母親是南京人,所以我自幼就常聼她述説秦淮河畔「夫子廟」的風情種種。2005年我初次應邀赴南京大學演講,終於來到了這個「千古金陵 六朝之都」的江城。而我最喜歡的兩首唐詩:劉禹錫的〈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 烏衣巷口夕陽斜 昔日王謝堂前燕 飛入尋常百姓家」,和韋莊的〈台城〉「江雨霏霏江草齊 六朝如夢鳥空啼 無情最是臺城柳 依舊煙籠十里堤」,述說的也都是南京城的風光。能夠在秋高氣爽的十月天造訪這個詩情畫意的江南古都,於我而言真是一償夙願心滿意足了。
每囘赴大陸我都會撥出時間逛逛當地最大的書店,採購一堆書囘臺灣慢慢消化。那次南京之行也不例外,我從「南京書城」買回來了十幾本喜歡的書。其中有一本不知何時藏進了書堆裡,一直到最近才被我翻出來閲讀,一看之下就愛不釋手,這本書就是文、圖(相片)並茂的《人一生要讀的60首詩歌》(中國書籍出版社)。也就是在這一本書裡,我頭一次注意到俄國詩人葉賽寧(Sergei Aleksandrovich Yesenin, 1895~1925)的名字,因爲書中收錄了一首詩人寫於1925年12月4日的詩〈你既不愛我也不憐憫我〉(You Neither Love Me Nor Feel Pity for Me),而詩人在24天之後就自殺身亡了,得年僅僅30――多麽青春燦爛的生命!我再上網一查,才發現葉賽寧在俄羅斯詩壇上是繼普希金(Aleksander Sergeevitsch Pushkin, 1799~1837)之後最閃亮的名字,被推崇為「最具俄羅斯民族特色的詩人」。俄國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齊瓦哥醫生》的作者巴斯特納克(Boris Pasternak, 1890~1960)曾坦言,他喜歡葉賽寧的全部作品,因為「葉賽寧出色地捕捉到俄羅斯的鄉土氣息……」、「他用看待童話那樣看待自己的生命……連自己的詩都是用童話的方式寫的」。的確,葉賽寧的詩作大多是抒發對土地、自然、生活和平民的細緻情感,他自己也說:「我是鄉村最後一個詩人,歌詠那寒酸的板木橋。」(I am the last poet of the village…The plank bridge is modest in its songs.)
我們還是先欣賞一首葉賽寧的〈愛人的雙手〉(My Darlings Hands...),再繼續討論他波瀾起伏的一生和悲劇性的死亡吧!
My Darlings Hands...
(Sergei Aleksandrovich Yesenin, 1895~1925/Translated by Lyuba Coffey)
My darlings hands-a pair of swans-
Are diving in the gold of my hair.
Everybody, the people of this world
Sing the song of love, endlessly.
So did I, sometime, long ago
And now Im singing the same, again,
That is why my words are steeped in tenderness
Are breathing deeply.
If the soul is loved to the depths,
The heart will become a golden block,
Only the Tegeran moon
Will not warm the song.
I dont know how I can live my life:
Shall I burn in the sweet caresses of the sweet Shagi
Or shall I anxiously grieve
Over the distant memory of a brave song?
Everything has its own pace:
Something is pleasant for the ear, something-for the eye,
If a purse makes a bad song,
Then, hes not at all from Shiraz.
For these songs speak about me
Among the people:
He would have sung more tenderly and wonderful
But he was ruined by a pair of swans.
愛人的雙手
猶如一對天鵝 愛人的雙手
在我金色的髮波中穿梭
每個人哪 活在這塵世
高唱那情歌 切莫休止
我也曾高歌 在很久以前
如今再把愛曲重唱
難怪我傾吐的柔情蜜意
釋放得如此深沉濃郁
如果愛到了靈魂深處
心就如黃金一般炫目
縱然是德黑蘭的明月
也無法為那情歌增輝
我該怎麼過這一生:
歡死在愛人甜蜜的懷中
還是憂愁地感傷
空留往日戀歌的惆悵?
萬物有其自然的呈現:
有的很動聽 有的賞眼
如果波斯郎連情歌都不會唱
他肯定不是來自詩人的故鄉
讓這些情歌訴說我的過往
在人世間流傳:
他原本可以唱得更溫柔悅耳
卻不幸遇上了那一對天鵝
II. 詩人的一生
葉賽寧於1895年10月3日出生於俄羅斯的農村,兩歲時被寄養在外祖父家裡。青少年時期的他雖是個多情種子,和幾位少女發展過戀情,卻還沒有開始熱衷詩歌。1912年7月葉賽寧獨自赴莫斯科謀生,在印刷厰擔任校對,並且上大學選修了一年多的課程。1913年底他和同事安娜(Anna Romanovna Izyryadnova)同居,1914年1月開始以筆名Ariston發表詩作,同年12月安娜為他生了一個兒子。
1915年3月葉賽寧離開莫斯科的妻小,一個人到聖彼得堡去。他在陸續出版兩本詩集以後名氣大增,活躍於文學社交圈。1917年7月,他和吉娜依達(Zinaeda Nikolayevna Riykh)正式結婚,吉娜在1918年和1920年分別爲詩人生下了一女一男。1921年10月3日,葉賽寧和美國著名的舞蹈家鄧肯(Isadora Duncan, 1878~1927)相識,雖然語言不通卻一見鍾情;10月5日葉賽寧和吉娜依達離婚,與鄧肯同居。1922年5月2日,26歲的詩人和43歲的舞蹈家在俄國正式結婚,鄧肯為縮小兩人的年齡差距,還故意將實際年齡少報了8歲,改為35歲。他們兩人於1922年5月10日開始出國旅行,經德國、義大利、法國、比利時,最後抵達美國,1923年5月回到莫斯科,歷時年餘。葉賽寧和鄧肯所到之處雖然都受到人們的歡迎,但兩人之間也因爲性格不合經常爭吵。葉賽寧本質上是個「憂傷」的詩人,而鄧肯則是個「快樂」的舞蹈家,加上語言的障礙、年齡的差距和詩人不可控制的酒癮和脾氣,使他們之間的爭執愈來愈劇,終於在1923年9月正式離婚。
葉賽寧在旅行回到俄國以後,和舊情人葛麗娜(Galina Arturovna Benislaskaya)復合,並且筆耕不輟持續詩歌創作。然而風流的詩人依然到處留情,先後和女演員歐歌斯塔(Augusta Miklashevskaya)及女詩人娜德玆妲(Nadezhka Davidovna Volpin)交往,女詩人還為葉賽寧生下了一個他從未謀面的兒子。1923年12月,詩人精神崩潰住院數月接受治療,葛麗娜始終無怨無悔地照顧他。遺憾的是,葛麗娜的癡情也馴服不住詩人的狂野的心,1925年3月葉賽寧一見到名作家托爾斯泰(Leo Tolstoy, 1828~1910)的孫女索菲雅(Sophia Andreyevna Tolstoya),就被她美麗的容貌吸引。5月詩人寫了一封信給葛麗娜,暗示將和她分手,9月葉賽寧與索菲雅正式結婚,隨後搬進她的豪宅。
葉賽寧沒有料到索菲雅雖然出身名門,但既無鄧肯的才氣,也缺乏葛麗娜的溫情。詩人覺得自己被這樁婚姻關進了一個讓他窒息的牢獄,性格也變得越來越暴躁,精神抑鬱喜怒無常。1925年11月26日葉賽寧不得不再度入院治療,12月21日出院。12月24日他單獨住進了列寧格勒的Hotel Angleterre――也是詩人當年和鄧肯定情的旅館。28日淩晨,才剛滿30歲的詩人在房間自縊身亡,死前一天,他切腕用自己的鮮血在紙上寫了一首八行詩〈再會吧!朋友〉(Goodbye, My Friend...),交給他的朋友Ehrlikh,請他在自己走以後再發表:
Goodbye, My Friend...
(Sergei Aleksandrovich Yesenin, 1895~1925/Translated by Lyuba Coffey)
Goodbye, my friend, goodbye.
My darling, you are in my heart.
The appointed parting
Promises a meeting ahead.
Goodbye, my friend, without hand, without word,
Dont be sad and dont upset your brows, –
In this life to die is not new,
But to live, of course, is not newer.
再會吧!朋友
再會吧!朋友 再會!
我的愛人 你常在我心底
這命中注定的別離
也注定我們會再重聚
再會吧!朋友 不用客套
不用悲傷也無須憂愁――
在這人世 死亡不稀罕
然而活著 也沒啥新奇
III. 命運使我離開了你
1926年冬天,葉賽寧去世將近一周年了。詩人第三任非正式結婚的妻子葛麗娜一個人來到莫斯科近郊的公墓,她在詩人墳前跪了許久,然後拿出一把手槍射向自己的心臟,並留下一封遺書:「1926年12月3日我在這裡結束自己的生命,儘管我知道有人會在我死後對葉賽寧無休止地狂吠,但對我們兩人都無所謂了。於我來言,一切最珍貴的東西已經在這座墳墓裡……」葛麗娜的殉情自殺,可以說是對葉賽寧一生情史的悲劇奠祭,令人感傷的是她死時也還不滿30歲。
葛麗娜漂亮聰慧,而且有很高的文學涵養。1916年19歲的她在聖彼得堡的文學會上第一次見到葉賽寧,就對這位年輕詩人的氣質和才華留下深刻的印象。三年後在莫斯科的文學會上,她再度聽到葉賽寧的詩歌朗誦,開始對詩人狂熱地崇拜,葉賽寧的每首詩她都能背誦,並深入理解其中的含義。所有葉賽寧的詩歌朗誦會,她每場必到,而且總是買同排同座號。不久以後,她就成了葉賽寧的情人和知己。兩人常常在一起討論藝術和文學,葛麗娜對詩人的出版事業和生活給予很大的協助,他們在1920年代初期度過了一段和諧幸福的時光。不幸的是葉賽寧見到風靡歐美的舞蹈家鄧肯之後,便同時抛棄了妻子和情人,然而葛麗娜卻以堅強的毅力在沉默中等待。果然和鄧肯分手的葉賽寧又重新回到她身邊,一往情深的葛麗娜原諒了他,像過去那樣無悔地照顧詩人的生活。在1924~1925的一年當中,詩人寫給葛麗娜的信多達數十多封,可見得兩人知心的程度。
葉賽寧在1925年5月寫給葛麗娜最後一封信,並在9月與索菲雅正式結婚。但這次婚姻使詩人的精神再度崩潰。1925年12月4日,詩人為葛麗娜寫了一首詩,也就是《人一生要讀的60首詩歌》書中所翻譯的〈你既不愛我也不憐憫我〉,表達了詩人心中痛苦的悔恨之意。24天以後,葉賽寧就自殺了。雖然至今沒有絕對的證據,我仍願意相信詩人臨終前的絕筆血詩〈再會吧!朋友〉中的「我的愛人 你常在我心底」,是對葛麗娜說的。她在詩人逝世一年後殉情,被埋葬在詩人的墳旁,也算是達成了詩人的心願:這命中注定的別離 也注定我們會再重聚。
葉賽寧有句名言:「有很多女人愛我,我有很多愛人。」說實在的,他雖然到處留情,對女人的態度並不熱情和友好。他自己只是個情人,而不是愛人——在他的詩歌中,溫柔綺麗的愛情詩極少。他究竟是個怎麽樣的人?至今仍是個謎。鄧肯在獲知葉賽寧的死訊後向巴黎的新聞社去電聲明:「葉賽寧擁有青春、美貌和超人的天賦,然而他不滿足於這些,他那富於冒險精神的心靈嚮往著無法達到的目標,他希望壓倒那些市儈們。」我想不管他是個怎麽樣的人,這世界必然已經原諒了他,因爲他寫出這麽多美麗的詩句,撫慰了許多人的心靈──願白晝變得更短 願月光照得更長。
當你我相愛時
每每在報紙上讀到情人分手時所造成的情殺、放火、潑硫酸等悲劇時,都不禁慨嘆:「我愛你所以我要傷害你」——這樣算得是真愛嗎?真正的愛情應當是希望對方快樂,讓情人痛苦只能算是極端自私的變態自戀罷了!英國詩人豪斯曼(Alfred Edward Housman, 1859~1936)寫過一首〈哦!當你我相愛時〉(Oh, When I Was in Love with You)寫得雖輕鬆幽默,卻反映出一個我比較欣賞的愛情態度:
Oh, When I Was in Love with You
(A.E. Housman, 1859~1936)
Oh, when I was in love with you
Then I was clean and brave,
And miles around the wonder grew
How well did I behave.
And now the fancy passes by
And nothing will remain,
And miles around theyll say that I
Am quite myself again.
哦!當你我相愛時
哦!當你我相愛時
我鎮日衣冠楚楚
鄉親們莫名所以
爲何我循規蹈矩
如今痴情不再
往事倶已成空
鄉親們就要傳說
我又變囘原來的我
這首語言樸實、有民歌風格的八行短詩分爲兩段,前四行說的是「當你我相愛時」,後四行說的是「當你我分手時」——重心看似第一段的相愛實為第二段的分手,峰迴路轉柳暗花明,這是詩人的高明之處:人生難道不都是分手易、相愛難嗎?所以情人們看待「分手」一定要有很正確的哲學觀:愛情走了,不代表生命的終結,自己的日子還得自己過。詩人刻意以淡淡的口吻,描述司空見慣的歡合悲離,用旁觀者(miles around)略帶嘲諷的眼光來襯托出這個事實:兩個人之間的驚天動地在其他人的眼中也只不過是稀鬆平常的生活小事罷了!豪斯曼沒有像一些浪漫詩人那樣過於做作地表現出痛不欲生的樣子,他只用簡單的一句「 如今痴情不再」(And now the fancy passes by)就勾勒出愛情的本質:凡有生命的也必會死亡,愛情也不例外。這個觀點倒是和自稱「愛情祭司」(The Priest of Love)的另一位英國詩人勞倫斯(David Herbert Lawrence, 1885~1930)非常接近了。
有趣的是豪斯曼本人是個嚴肅的學者,沉默寡言、離群索居而不太喜歡表露自己的情感——不但終身未婚,人們也從未發現他有什麽愛情故事。這就產生了一個好奇的問題:沒有愛情經驗的人也有評論愛情的資格嗎?我倒寧願相信詩人也許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初戀,因爲太過傷心,所以把往事埋沉在記憶的深處,以免時時遭到觸痛(就像電影《新天堂樂園》裡的男主角)——這也算是一種活下去的生命方式吧!(Life will find its way.)但是詩人把他的悲觀昇華為藝術,這可以由他所偏愛的詩歌主題看的出來:生命的淒苦、青春的早逝、愛情的短暫和命運的捉弄等等,往往流露出濃厚的哀傷和幻滅。正如這首略帶嘲諷的小詩<哦!當你我相愛時>所要告訴世人的:既然無法保證愛情的永
他不幸遇上了那一對天鵝I. 愛人的雙手我的母親是南京人,所以我自幼就常聼她述説秦淮河畔「夫子廟」的風情種種。2005年我初次應邀赴南京大學演講,終於來到了這個「千古金陵 六朝之都」的江城。而我最喜歡的兩首唐詩:劉禹錫的〈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 烏衣巷口夕陽斜 昔日王謝堂前燕 飛入尋常百姓家」,和韋莊的〈台城〉「江雨霏霏江草齊 六朝如夢鳥空啼 無情最是臺城柳 依舊煙籠十里堤」,述說的也都是南京城的風光。能夠在秋高氣爽的十月天造訪這個詩情畫意的江南古都,於我而言真是一償夙願心滿意足了。每Þ...